《灰色真理》佛卡夏

7、眼光

　　陆容与是开车来的，棠理就带着他去了这附近的一家粤菜馆，两个人并肩走在雨水打湿的街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

　　“之前在学校见到你那次，我一个关系很好的后辈说听了你一场讲座，很精彩。”

　　餐厅里，棠理请陆容与挑了几道符合他口味的菜，自己又要了一道蒸鱼，餐后的甜点他给陆容与推荐了这家的手工酸奶。

　　“我现在在给本科生任教，手里的项目也有和数字化、大数据交互的，之后有机会我多跟你请教。”

　　棠理是那种去参加学术会议或者培训都会把会场所有人微信都加一遍的好学（社交）狂徒，自然不放过任何多领域和学科的学习机会。

　　可能是见过大佬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陆容与的气质已经被棠理自然而然划归到学术精英这一类了。

　　棠理心道等会儿就抽空上搜索软件看看这位的有些什么词条。

　　但陆容与没有这样认为过，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只遵循成长轨迹，做了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聪明人”，好像不太关心事物的发展，只是平铺直叙地输入、处理、输出——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遇到的所有事。

　　所以他也出于礼貌地给棠理的请求给予反馈，说随时联系就好。

　　陆容与看到棠理在挑蒸鱼上的两三段小米椒吃，于是问：“你是不是喜欢吃偏辣口味的菜？”

　　这道蒸鱼是菜单里唯一一道用了剁椒和鲜切小米辣做浇头的，鱼肉鲜嫩弹滑，配上开胃的辣味高汤，算是棠理在这家店最喜欢的一道菜。

　　也算是在粤菜馆儿里比较离经叛道的改良了，据说是老板自己吃过很喜欢，所以添加上来的。

　　“其实也还好，没有很热衷，我也不挑，东南西北的菜都喜欢吃。”棠理喝着陶瓷盅里的清炖鸡汤，缓了缓口中的辣味。

　　“对了，你在国外待了多久？哪个国家啊？”棠理认为他应该是大学读完出国深造，学成归来报效祖国那种。

　　陆容与也夹了一筷子鱼肉，看起来不紧不慢的：“嗯…20年应该是有了。”

　　棠理大惊：“这么长时间？！”

　　“确实挺长时间了——我刚出去的时候，是在德国，读完中学和大学之后，我又才去了美国读硕博，在我回来之前的几年里，一直是在英国工作。”陆容与没有特别详细地介绍，但这几句也够棠理消化很久的了。

　　“哇…我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北京…”他从小在胡同里窜着长大，小学到大学的学校全部都在海淀，北京基本是个圆心，他的运动轨迹几乎都围绕这里。

　　“我本科的时候也去德国做过交流，在柏林待了一年，不过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不在德国了。”棠理说。

　　陆容与问了他在哪个学校，然后回忆起说那条大街上有一家非常好吃的川菜馆。

　　“以前能算得上好吃的东西没有现在多，也不能点外卖，我就自己做，中餐西餐也算做得能吃。”陆容与想起自己磨练厨艺的那几年，从吃饱到吃好，还算是有了一点追求。

　　棠理：“我做饭也还行，对了，等我工作室完工了，请你和许岚岚到我那儿来烧烤。”

　　想了想，他还是正式举杯，跟陆容与又表达了歉意，也没有给自己找太多理由，他实在是算好运气的，这种各方面意义上的好邻居真是打灯笼也难找。

　　陆容与也没再说什么，和他举起来的杯子轻轻碰了碰。

　　他发现面前这个青年有种很独特的气质，笑起来或是说抱歉的时候都很真诚，连厌恶一个人的表情也很真实，基本不带什么成年人的伪装，是什么就是什么。

　　很写实，很生动，跟他画的画如出一辙。

　　接着他们又聊了一些关于柏林、北京的生活，棠理非常健谈，也很会引导话题，一餐结束，陆容与喝了很多水，虽然话大多都是棠理说的，但他还是觉得嗓子眼有点冒烟。

　　棠理注意到了，“不好意思哈，我说得有点多了吧？”

　　陆容与说要送棠理回家，因为他觉得这是起码的礼仪，但棠理拒绝了。

　　“没必要，前面儿就是地铁站，我腿儿着几分钟就过去了，你慢慢回吧，注意安全。”不管真客气假客气，他也是客气了，陆容与也就没有再坚持。

　　他伸出手，非常自然地和棠理道别：“下次来家里吃饭，岚岚特意叮嘱过要邀请你。”

　　棠理也习惯他的做派了，也伸出手回握，说：“一定一定。”

　　棠理的手干燥温暖，倒是陆容与的手显得有些冰凉。

　　“再见。”两个人告别，棠理的发色是有点浅栗棕色，此时在地铁入口的灯光里显得有些朦胧。

　　雨势早已不再凶猛，只剩一点似有若无的雨丝在乱飞。

　　陆容与突然很想把伞递出去，但最后他什么也没做。

　　时间和雨水一起冲刷了一遍他心中奇异的念想，刚刚还滔滔不绝说话的棠理的脸庞在地铁站口分别后的几分钟里，就变成戛然而止的数据，突然飘散了。

　　北京的秋雨确实凉啊。

　　棠理知道他爹今晚肯定独守空房，于是颠儿颠儿地回去当孝子，顺便慰问了自己的乖乖元宝，狠狠联络了一下感情。

　　张燃打算等话剧首演结束后就休假，和棠烨俩人去云南修整一段时间，顺便采风。老棠同志正谨遵妻命在家收拾行李、拟计划、订机酒，忙得不亦可乎，都没给棠理这个风火轮多余的眼神。

　　棠理洗完澡窝在沙发上，拿着平板开始搜索陆容与的信息，浏览第一遍的时候先是大声“我去”了一句以示震惊，结束浏览的时候缓缓吐出一口气又补了一句“我去”以示尊敬，然后默默拿出手机在有周鲡周鳗的群里发信息。

　　【棠理：哎，不是，你们俩谁帮我敲会儿木鱼呗，点根香念念经也行。】

　　【大鱼：咋了哥，又碰上什么不唯物主义的事儿了？】

　　【小鱼：照片.jpg】

　　【小鱼：香已点，经已抄，姐，我不方便敲木鱼，你敲呗。】

　　手机那头的周鲡回身踹了一脚周鳗，叫他给棠理开视频，自己点开小程序开始敲木鱼。

　　棠理抱着元宝回了自己房间，接通视频后先问了第一个问题：“在北京遇到非北京土著的几率大吗？”

　　两条鱼被问得莫名其妙的，“应该一般吧——但应该也符合十分钟共友原则吧，咋啦，你要找谁？”

　　棠理想了一下确实也觉得讨论这个意义不大，陆容与怎么也算半个土著吧？于是话题拐弯，开始吐槽：“今晚上又碰到沈杉了，还有他那个女朋友。”

　　“我还是头回见那个学姐，是经院的？”

　　第二句话还没开口，对面嗷地俩嗓子，接着好像听见敲木鱼和点香的声音相继传了过来。

　　周鲡周鳗更虔诚地在心里诅咒了这位阴魂不散的沈师兄，问：“他又要干嘛？”

　　棠理挠着呼噜呼噜的元宝的下巴，回说：“他没说啥，就是打招呼，他女朋友说很喜欢那个展览，觉得很浪漫。”

　　他回想起那个女生温柔又带一点娇羞的神情，不自觉叹了口气。

　　周鲡听完开始破口大骂：“不是！她喜欢什么啊喜欢！她知道那个展览是沈杉剽窃来的吗！沈杉这个狗东西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啊！！这个展览明明是你花了那么多心思做来——”

　　周鳗赶紧拖住暴走的周鲡，虽然平时都是他冲在前头说要砍死沈杉这个王八蛋，但其实真正会去暗杀的人肯定是他姐。

　　虽然棠理一直在给他俩做疏导训练，深谙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这个谬论，最后总结出算了还是让他俩闹七秒玩儿玩儿得了。

　　他说不在意倒也是真的，就是觉得有一点点的膈应。

　　沈杉在他印象里是一个很寡言的人，算是棠理在师门里第一个相熟的。他导师评价沈杉天资不算多高，但贵在人务实踏实，在棠理噼里啪啦肆意释放张扬才华的那段日子里，沈杉是给他做多反馈和支持的。

　　他曾生出过两个人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互补者这样的念头，在他还没有认真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对心仪对象有什么具体描画的时候，沈杉就不小心成为了那个具体。

　　只是对方显然从来没有过这些心思。

　　周鲡口中的“剽窃”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当时他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将他主持的展览项目转给了第二负责人沈杉，一切都很合理，除了沈杉在了解了展览的“表白”内涵后，将它用作了自己的告白。

　　他也不知道沈杉到底明不明白展览里的“告白”最初是要给谁的。

　　反正在棠理这里，路过的风景就一定是过去式了，因为季节更替或是花开花谢而失落的人有很多，但棠理绝不是其中的一个。

　　他安慰周鲡：“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当时的私心被拿去送人情有点丢脸，其他的我一概都觉得是对我的夸奖。”

　　他看得出那个学姐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展览。

　　他最初最初做艺科的初心大概也就在此，把自己天马星空的脑洞变为现实，呈现给观众，得到还不赖的反馈，这样他就挺满足了。

　　要说公平吧，他从来没过问过沈杉的意见，现在细想，他或许也只是曾在浓烈的表达氛围中会错了身边人的意，他现下倒是举着正义的锤子无差别扼杀了双方对于这段关系的所有未来。

　　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能说这两年的眼光挺差。

　　周鲡怜爱地看着棠理：“棠棠...你真的是一款非常非常好的宝宝呜呜呜...”她恨不得把手穿出屏幕去摸摸棠理那因为染发而变得干枯脆弱的头发，然后转头去给他下单了最近种草的护发精油。

　　她不知道棠理和沈杉之间的你来我往，她只知道棠理在那段无疾而终的依恋里大概真的受了些伤。

　　棠理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她在成为棠理后辈之后，才逐渐描画清楚了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棠理远不及自己接触到、看到的十分之一。

　　遇人不淑！真是遇人不淑！沈杉那个哑炮就是个不省心的，看见就来气！真想把他给点了炸了！

　　周鲡咬牙切齿地还想发动攻击，然后就听到棠理说：“之前给小鱼他们学院做讲座那个人，就是雪原里那个模特，我刚刚搜了一下他的信息，好家伙，真惊人。”

　　词条里琳琅满目的奖项和文章给了棠理不小的冲击，大概因为是华人的原因，对他的报道不算少，只是像陆容与说的“从小就出去了”那样，他能了解到的好像也就止于搜索引擎当中的那些了。

　　棠理没说今天还和陆容与一起去看了话剧。

　　还一起吃了饭。

　　但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大佬强在哪，如果时光倒流俩小时，他绝对不在饭桌上跟他聊那些毫无营养的城市生活。

　　周鳗说：“学院里在传，说他可能要来任教。就我们院儿里那个头发都快掉没了的院长，说是他力荐来的。”

　　说起这个，棠理也就跟两条鱼也宣布了：“这学期结束之后我也不再去上课了，你们俩知道这事儿吧？”

　　周鲡是早就听说了，棠理来顶这几学期的课也是赶鸭子上架，学院派需要实干派，实干派棠理同志又只能两头兼顾，硬着头皮能干到现在已是不易。

　　“不是说我们学院给解决了好几个编制吗，肯定大把人来。”院里也问过他愿不愿意留下，但棠理还是觉得不合适，也就拒绝了。

　　工作室也一直在接活儿，虽然比不上学校稳定，但他会更喜欢。

　　除了周鲡，还有好几个成员嗷嗷待哺，无论如何现在还是要先支棱起来。

　　听到周鳗说陆容与可能要去他们数学系任教，于是他决定：“小鱼，陆容与之后上什么课，你记得给我共享一下哈。”

　　“这谁？”

　　“？......就你刚说要去任教那个。”棠理反馈了一个惊天大白眼，心说这孩子消息应该靠谱，希望人也靠谱一点。

　　“哦哦，好，没问题。”周鳗知道棠理是个好学成才的，在学校的时候也喜欢满校园找有兴趣的课和讲座去听。

　　他给自己打了个备注，把这事儿记下了。

　　挂了视频，棠理发现半个小时前有个展览项目的负责人给他发信息，约他几天后见面，信息内容大概说他们的方案有些地方要修改，需要开会。

　　他赶紧回复说没问题，心里也担心着，打开电脑开始检查起之前提交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