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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一团团雪从门上砸落,这扇门好像很重很难打开,只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就用尽了力气。

      门缝中露出一只狡黠的眼,眼白浑浊,却目带精光。那只眼睛镶嵌在一张爬满皱纹的苍白老妇脸上,皱纹深如沟壑。

      老妇一身狐裘,满面沧桑。

      她认出了他,把门推开得更大,放他二人一马进入。

      老妇低沉着脸,取来扫帚很快速地把院门口的脚印扫平,旋即缩回了门内,将门拉上,身姿熟练地好像做过千万次这样的事。

      “仙姑,求你成全。让我带贞儿走。”李修文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跟你走?若不是你当年薄情寡义,她苦等你三年无果,才追随我来此地隐居。你如今是罪臣之子,将死之人,让她陪你一起送死不成?再说了,她答应在此为我养老送终,她走了,谁来陪我?”

      老妇每个字都像是在李修文心上割下一刀,李修文紧咬嘴唇,颤声道:“当年修仁叫那奸贼杨国中污蔑,惨遭灭门,不得已不辞而别,天涯两隔,可夜夜魂牵梦萦,相思的苦早已尝尽。

      修仁的确有负于贞儿,可这又何尝是修仁所愿?

      仙姑若是担心贞儿走之后,没有人在这里陪着你....”

      李修文牵过马来,扶下未醒的孟盏,两眼似乎已经充血,心中只有他唯一的目标。

      “我带了这个人来,用她换贞儿!她现被我点了睡穴,我试过她,身上没有硬功夫,凭仙姑的本事,留下她在此地作伴,三年五载也轻而易举。”

      老妇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修仁!你这畜生,为了一己私利,你何时变得如此丧心病狂,竟敢私拐良家妇女?!你就不怕她的亲人朋友来找你算账,来找我麻烦吗?!”

      “仙姑放心,她同我说起过,她没有亲人,朋友…也追不上来。”李修文此刻什么话都听不进,他只知道,只要老妇点头,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结束了。

      李修文突然一口气难以喘息,脸憋得酱紫,猛然朝雪地里大呕,竟是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仿佛赫然在白茫茫画布中开出了一朵鲜红惨烈的生命之花,可这花愈鲜艳,也就预示着李修文的生命已濒临枯竭。

      老妇不忍见他这副惨状,心下已有些动容,只是仍不知为何,不肯松口。

      李修文支撑着站起身,口中浓浓的血腥气味,“咳咳,我不行了…贞儿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很伤心。仙姑说得对,我没有能力带走贞儿,让她陪我一起漂泊受苦,只求仙姑再让我见她一面,一面就好。”

      他从已破的不成样的衣袖里掏出一颗种子,小心翼翼地护在冻僵的手心,像护住一个脆弱的小生命,深怕这华山无情的风雪一口就将它吞噬。

      “咳咳…我终究在劫难逃,不能见贞儿最后一面,叫我如何放得下…仙姑,求你把这颗相思种带给贞儿,告诉她,修仁对她的真情从未变过…”

      泪珠大颗大颗得滑落,脸上布满了歪七扭八的泪痕,李修文伏地不起,蜷缩着身躯痛苦地抽泣。

      这个本来宽大得能挡住千军万马的男人,此时却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弱小,好像天上落下的任何一片雪花,都可以是压死他的致命一击。

      “仁哥……仁哥......真的是你吗?”一个娇弱的哭腔自屋后幽幽传来。

      李修文猛然抬起头,不顾老妇阻拦,鬼使神差地支起身子扑向声音飘来的方向。

      屋后只是一处空旷的悬崖,没有围栏,没有尽头,延伸出去的石壁与天相接,突然折断,仿佛置身天界。

      如此高耸入云,若真立于崖边,一般人只怕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可此时就有一女子自那崖边走来,气质清纯如玉,仪态婉约动人,她的步伐却比男人更坚挺如松,无所畏惧。

      她一把接住踉跄的李修文,一双眸子浸成了汪洋,呜咽着:“仁哥,你怎么样了?外面已被禁军重重包围,你为什么要来送死?”

      李修文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他的贞儿。

      “奸贼李修文,不,我该叫你叛臣贼子李修仁!躲到这么个地方了,可叫我好找!”叶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隐约有个小道模样的人从他身后迅速地闪开。

      他两眼几乎冒出了火,一肩扛着迷迷糊糊的孟盏,一边剑指李修文厉声斥责:“你使得黑心勾当,老婆婆都告诉我了,枉我们对你这么好,你却恩将仇报!老天有眼,让我找到了你,要么现在就跟我出去,交由神策军法办!要么,由本少爷亲手裁决你!”

      李修文的双眼离不开贞儿,平静地答:“好,请叶兄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陪着贞儿,就一会儿,与她说些话,说完之后要杀要剐随你便,我绝不会有半点反抗。”

      “不可!”贞儿苦苦央求,泣不成声。

      “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来送死。皇帝不辨忠奸,致我家破人亡,只有你,贞儿,我只剩下你了。就算丢掉性命,我也要来见你。”

      李修文气虚又比先前更弱了些,他好似有许许多多的话说不完,干脆伏在贞儿的耳畔,呢喃细语。

      “你看,”李修文打开手心,是相思种。“不如我们一同将它栽下?”

      贞儿嫣然一笑,点点头,牵着李修文来到悬崖边,“仁哥,就在这里种下吧。”

      于是李修文旁若无人的敲开冻土,像捧着希望一般,郑重而期盼地送种子入土。

      叶灼的目光鄙夷地跟着李修文的脚步,低哼一声,“我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可他突然目瞪口呆,瞪大的瞳孔中赫然映出贞儿面向悬崖纵身一跃的身影,而李修文紧随其后也毅然跳下山崖,没有丝毫犹豫。

      同时,他的肩上忽然卸下了一个重量,孟盏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的往崖边冲刺,身上残破的道袍顺势滑落在地。

      若不是叶灼反应敏捷,紧踩孟盏的脚步跟着也跑了出去,抓住了她的衣角,此时孟盏便也随他们二人一道共赴黄泉了。

      孟盏却还在伸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对苦命鸳鸯坠入华山四季不化的雪山深壑里去。

      那二人坠下的身影都已消失在万丈之下,叶灼内心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否是自己逼人太甚、多管闲事。

      可孟盏确实是他绑走,又岂能算是多管闲事?于情于理,他叶灼都没有做错。怪只怪李修文太过固执,都自身难保了还谈什么情情爱爱。

      “你听见了吗?”孟盏悲伤地缩回手,呢喃着。

      “啊?”叶灼纳闷。

      女人真是容易动情的动物...也不过就一日交情,还将她掳走来作人质,转眼这些她都忘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罢了。”孟盏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仰头呼出一口白气,“真冷啊。”

      有一道刺眼的金光,自她的眼角直直滑落。

      任她伤春悲秋,叶灼才不管。

      他把她直直扭过身子来,拨开头发、衣领、上上下下地搜索了遍,像在翻什么宝物,焦急地问:“那家伙,有没有对你…?”

      他忽然觉得用词不太对,欲言又止,又重新组织语言关切道:“有没有伤着哪里?”

      孟盏怔了怔,眼神躲闪,忙用手贴面,怯懦地答:“没有…”

      叶灼因紧张而扭作一团的五官渐次舒展开,他长吐一口气,仿佛失而复得,胸中有一股畅快欲释放,他突然一把搂住孟盏,嘴里反复念叨:“那就好,没事就好…”

      “他们若是能和我一样洒脱多好。哎,但世人偏偏总喜欢在情爱中纠缠。红尘多纷扰,还是这山中清净。”老妇仿佛就像看了一出平平无奇的戏,以旁观者姿态点评了一番。

      孟盏轻轻挣脱叶灼的怀抱,他倒像没事人似地,又短暂的为李修文和贞儿起了一丝同情和哀叹,拉着孟盏便要下山。

      老妇沉着脸,挡住去路:“你可以走,她得留下。刚才李修仁已将这女娃儿交换贞儿,送与我作伴,直到我死,你没听见?”

      “那贞儿姑娘不是并没有走吗?谈何交换?”

      老妇瞪着叶灼:“若不是你们来了,贞儿又怎会跳崖寻死?我又怎会失去她?难道你让我与她的鬼魂作伴不成?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便去向神策军告发你们是叛臣李修仁的同党,总之休想离开这里!”

      见老妇蛮不讲理,叶灼刚想发怒,转念一想,自己方才上山并不是走得寻常正道,他不想叫人拿住了短,万一传了出去,师傅定会问责。

      他压住不满,和老妇低语了几句,并保证:“即日我就飞鸽传书回庄,派人快马加鞭给你送来。若你不信,过了约定日期我若还未兑现,随你处置。”

      老妇这才满意地放了他们离去。

      当那扇沉重的大门再次合上,李修文和贞儿的秘密也从此深埋华山的千年冰封之中。

      孟盏给李修文的马和包袱,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孟盏手里。于是二人一人一马,一前一后,由叶灼带领,穿过一条静谧无人的雪道,不紧不慢前进。

      孟盏回头看,栖云小筑的大门掩映在竹林下,轮廓越来越深,逐渐和树林的阴影融为一体,越缩越小,最后合成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

      下山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神策军,甚至没有遇到一个人。

      “这条路你是如何知道的?”

      “找了个道童,塞了些银子,就知道了。”

      “你方才和老婆婆说了什么,她死活不愿意的,突然又同意放我走了?”

      “我答应她,让挽花山庄送一个女奴来她那里陪她,替换你。”

      孟盏惊得说不出话。

      这华山噬人的寒气,普通女子如何顶得住?

      被选中的女奴,运气好三年五载,运气不好十年八载,或是半辈子,就只能被迫在这寒苦无边的‘隐士’生活里消磨人生了。

      “这你就别管了。你可记住啊,这是第二遭了。”叶灼回过头,向孟盏比了个剪刀手,“本少爷把你解救,免受压迫,还你自由。我可数着你欠我人情的次数。”

      叶灼胸有成竹,好像孟盏已经把自己押给他了似的,往后只得听他指挥,唯他独尊。

      孟盏满不在乎,小声嘀咕,千次万次人情,我不认不就行了?

      她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些羡慕他,羡慕他心里不藏事,转眼心情就能恢复晴朗。这是她如何都办不到的。

      “该我问你了,”叶灼突然正色道,“你的袖中枪,从不离身,为什么不出手还击?”

      孟盏怔了怔,从被李修文制住,她好像真的,没有产生过一点逃离和反抗的念头。

      叶灼明白,孟盏无亲无故,寻找那个男人不过是她面对无常的人生而奋力抓住的一根稻草,一个逼迫自己往下走的理由。

      如今这一念已多久没有回音,别说一个姑娘,就算是一个七尺男儿,是否就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未来里空空如也、只有自己?

      她开始撑不住了,她想放弃了。

      “如果我没有追上来,你真的心甘情愿留在那里成全李修文和贞儿?”叶灼难以置信,一字字道,“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从没问过。自你入帮一年多来,我待你是不是真心,你该明白的。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好吧,纵然我在你心里毫无地位…陆芫狸为你遭过多少白眼谩骂,你也不在乎?她对你那么好,你真的一点情分都不念?”

      临别那日,陆芫狸眼巴巴地央求孟盏每隔三日必须传信报平安,手拉着就是不肯松,噘着嘴说‘闻不到你的香味,叫我如何能睡得好’,此番情景历历在目。

      我是不是做错了?成全了别人又怎样,这样就能证明我孟盏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了?

      孟盏心头一暖,一股股愧疚感涌了出来,酸了鼻子,也酸了眼眶。

      她结结巴巴:“我…我可能当时…冻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叶灼解下身上的裘袄,并不顾孟盏的婉拒,硬是给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他为她将裘袄上的每一节系带都绑好,看着她挂了银霜的发丝和睫毛,目中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心疼。

      情不自禁就抬起了手抚上她的脸庞,孟盏惊得忙侧开脸躲闪,叶灼方如梦初醒,将手收回。

      “不准再有下回!就当本少爷求你了,”叶灼眼里流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柔声恳求道,“你若有什么闪失,陆芫狸非宰了我不可。你知道她的,说到做到。这世上还有牵挂你的人,也许你并没那么在意对方…但是你也不可以放弃自己,一意孤行,听明白了吗?”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蠢话。”叶灼昂首,“我已打发孙盼和朱环先行一步,我们加紧点,在天黑前赶到苍岭镇去。路上若再碰到什么人,我可不想再结交了。”

      越往山下走,便能见到越来越多的青葱和暖意。

      马蹄印子离开最后一段华山雪道的时候,一阵凉风溜进孟盏的脖颈。

      她缩了缩脖子,打了个激灵,勒住马,回头左右张望,好像在回应什么人的招呼。

      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呜呜的风鸣,吹动竹林,如涛声拍岸。

      孟盏紧了紧裘袄,鼻子埋进领子里,好好闻的味道,是一股能让人安心的,名叫叶灼的味道。

      见孟盏出了神,叶灼调转马头,很怕一个不留神,她又被掳走。

      “你听见了吗?”

      “啊?”叶灼还是纳闷。孟盏是不是在山上被冻坏了?幻听了?

      孟盏浅笑道:“没什么。”

      她听见了,风中卷着李修文的呼唤。

      “贞儿,华山雪重难行,黄泉路上,你且等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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