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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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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她依然一如往昔,带着装满烤饼干和小点心的盒子,在每个周日的下午出门,她把点心分给一哄而上的淘气的孩子们,而自己独自坐在梧桐树下的那张长椅上.,默默怀想。公园里的梧桐树已经更换了好几代,铁艺的长椅早已锈痕斑斑,她的双眼从明澈到浑浊,面庞从光滑无暇到爬满皱纹,身躯从窈窕挺拔到伛偻萎缩,少年时的米白羊毛开衫和玫瑰红格子裙对她来说已经太大,只有已经凝固的回忆是永恒不变的,老妇人瘦小衰弱的躯体依然被梦幻般的幸福光芒所笼罩,她沉浸在回忆中的表情,有如永恒的少女。
她把双手慢慢地放到膝盖上,又慢慢地挪开,好象他就在身旁的空位上,带着少年的羞涩不安,企图碰一碰她的手指。那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子,穿着一身雪白,乌黑的眼仁像丝绒般柔软,头发上漂浮着春草般的清香。
2
那时候她和他是多么地年轻,多么地幸运啊,像一对最最甜蜜的姜饼小人,在糖罐子里紧紧偎依。
那时候她常常带着一本书和一盒小点心,在公园里消磨掉每个周日没有课业的漫长下午,那本书有时候是童话,有时候是各个国家的神话传奇,她喜欢天马行空的幻想,幻想自己是精灵,公主,小仙女,或者美丽又勇敢的女骑士,有着离奇曲折的冒险经历,最终打败邪恶,获得幸福,而不是此时此地,穿着表姐淘汰的旧红裙的小小少女。
叶声出现时她正手捧着《小王子》,读到狐狸出场的那一章。狐狸对小王子说:“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它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它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她无意识地抬头,看到他躲在树后偷偷张望,他的双眼正对上她的视线,刹那间已是面红耳赤。他已经在那里窥视了许久,完全沉浸在童话世界中的少女让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晶亮的色彩,令他的心脏在心房里猛烈地鼓动。而在她的眼里,他和公园里满地乱滚的精力过剩的脏男孩们不一样,从脸蛋到牙齿都干净得好像擦得闪闪发亮的瓷器,白色的衬衫和长裤上没有一点灰尘,并且,他温文而羞怯,没有同龄男生常见的粗野无礼的嚣张。
他紧张兮兮地站在原地,直到她笑着露出整齐晶亮的牙齿.向他打招呼.,准许他坐到长椅的另一头,分享
他是她的小王子,又或者他是她的狐狸,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如狐狸所说的,“建立联系”了,或者互相“驯服”了,他是她唯一的小男孩,她是他唯一的小女孩了。
3
叶声有一双形状很好看的手,弹钢琴的手,指甲修整得干净整齐,十指修长而有力,指尖结起一层薄茧。
“小楠……下周五晚上……请你……”
在公园里相逢的第四个周日,他低着头匆匆把一张音乐会的门票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的一刹那,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楚楠不是灰姑娘,没有仙女教母,自然也没有水晶鞋和南瓜马车,妈妈的真丝连衣裙被她穿成了拖地长裙,高跟鞋硌得脚尖生疼,她咬着牙矜持地递上门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与音乐厅里穿着隆重的绅士淑女们格格不入。
她的男孩依然一身耀眼的雪白,与白色的三角大钢琴和闪闪发光的舞台是那么般配,他的笑容自信而优雅,在舞台上向她投来热烈的目光,虽然实际上他并不是王子,作为老师音乐会的热场,顶多算是王子的小小跟班。不擅言辞的少年用飞快跃动的指尖,在黑白的琴键上倾诉.描绘出,此时此地,他的世界里她就是音乐的女神,而他对她而言,是恢弘的音乐大厅里的唯一主角。
4
楚楠从来没有如此地迷恋着钢琴的声音。
每天放学后,她会把书包扔进自行车前筐,一路猛踩着吱呀作响的小凤凰,突破大街上拥挤的人潮车流,穿过小巷里弥漫的炊烟煤灰,直冲向音院附中。把自行车停在琴房的墙角,然后趴在窗台上听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叶声弹琴,他不是最优秀的,却是最努力的,她喜欢观察他沉浸在音乐中的姿态,美好得闪闪发光。老师一开始还会干涉一下,久而久之,对这个自称叶声超级粉丝的小姑娘也习惯了。她会等到他练习完毕一起回家,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在林荫道上默默地并肩而行,彼此都有些羞怯地不好意思说话,偶而谈论一下各自学校发生的事情,身体却越来越倾向对方,直到车把撞到一起。楚楠感到,幸福不仅仅存在于幻想,不仅仅属于公主和王子,它就在此时,此地,在穿着长到小腿的难看校服裙的平凡少女和不是天才的无比认真努力的钢琴少年之间。
两人的相处随着相互的熟悉而自然起来。彼此仍然感到有些羞涩,但两手已经会不知不觉地握在一起,楚楠喜欢握着叶声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手掌温暖,手指坚定,眼神温柔而清澈。
从相识的那年开始,楚楠的每一个生日,叶声都会送上一张专门为她录制的精选CD,这是她所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胜过她从前希望的一切,用刺绣和蕾丝装点的华美长裙,五层高的空中花园蛋糕,南瓜马车饼干的模具,或者其它童话里的幸运姑娘所拥有的一切,叶声的琴声是她的双翼,带着她飞过凡尔塞,越过多瑙河,亲吻哥本哈根的美人鱼,顶礼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聆听爱琴海中塞壬女妖的歌声,她就是那个被王子热烈地爱和崇拜着的幸运姑娘。
5
“我……希望有一天能在世界上最顶尖的音乐厅里,为你演奏……”
她一直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时害羞而热烈的神情,每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地在心中描摹了无数次,放大,定格,回放,再放大,再定格……他的手指的温度,瞳孔里的影像,嘴角微微的牵扯,眼睫毛的轻轻扇动,修长的脖子上喉头的跳动,阳光透过耳垂映现出珊瑚般的粉红,被风吹散的发丝在额角的缠绵……他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带着洗涤剂的微微清香,袖口松松挽起,露出的手腕看似瘦削其实灵活有力。
她的记忆总是定格在这里,在这最美好的一瞬间,不允许破坏,不允许毁灭,不允许消失。
如果记忆像电影胶片般可以重来,可以剪辑,可以只汇聚最幸福的瞬间,那该是多么美好。
但是时间的齿轮仍然继续转动,不保存幸福,也不回避残酷。那一瞬间,叶声的四根手指,在她眼前不到二十厘米之处,与手掌齐齐分离,喷溅的鲜血,淹没了她眼前的天与地。
楚楠为此永远责备自己。被夺去了手的叶声,等于被夺去了梦想,被夺去了一直为之付出努力的事物。精密的神经被切断过一次,就丧失了与大脑的微妙感应,尽管在那之后,在她又露出自责的表情时,他总是会笑着用整形过的右手摸摸她的脸颊,说有她在身边,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6
事情的发端在大二下期,楚楠受到了学弟近乎丧失理智的热烈追求,从纠缠演变到跟踪,被辅导员找去谈话后行为却变本加厉。楚楠感到害怕,叶声因此放弃了许多练习的时间,一有空就骑着自行车从半小时车程外的音乐学院赶来陪伴她,直到她上完晚自习,平安回到宿舍。
新学期开始的三月,午后的春日暖阳宁谧而温柔,白玉兰花热烈地盛开,香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并肩而行的两人,十指相扣。叶声谈起他的幸运,被选中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国的比赛,然后,他说,有一天他要为她站上最高的舞台。
她的灵魂被微妙的幸福感所充满。微微踮起脚尖,手掌压下他的脖子,把一个吻印在他温暖的嘴唇上。
“学姐,就是为了他,而不愿意接受我吗?”
楚楠愕然回首,带着愤懑表情的青年就站在身后。
“我不是早就已经和你讲清楚我有男朋友了吗?”
楚楠的好心情丢了个干净。
“那么,如果他不在了,你可以考虑下我吗?”
“这……”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对方已经从书包里抽出一把砍刀,猛扑了过来。
叶声只来得及一把把楚楠推开。
砍刀朝着面门扑来,本能地抬手抵挡时,四根手指已齐刷刷飞了出去。
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流出的血液浸透了衣袖,身上又挨了好几刀。
楚楠扑过去,一边呼救一边死死拖住对方的腰,直到闻声赶来的保卫把杀红了眼的青年按住。
看着血泊里跪倒的叶声,楚楠突然哇得哭了出来,强烈的恐惧攫住了她,害怕失去一个人的心情是如此强烈。
“不要哭……小楠……没事了……不要哭……”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企图擦去楚楠脸上的泪水,举到半空,终究颓然落下。
7
叶声的手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灵活地驾御琴键了。其它的伤恢复得不错,然而即使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也不能让重植的断指恢复敏锐的艺术感受力。能够拥有基本的手指功能,已经算是手术成功。
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之后,叶声办了转系手续,从钢琴系转到了音乐教育系。
“以后,当个老师,教教乐理也不错。”他如此地安慰着楚楠,表情轻松自在。
伤人者因为未成年被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然而他断送的却是叶声一生的梦想。
想到这里,楚楠的眼泪簌簌掉落下来。
“不要哭,小楠,不要哭了……我最怕你哭……”他手足无措,忽然想起用还裹着石膏的右手去蹭她的眼角。
泪水渗进了纱布,她想起叶声在病床上反复对她说的话;“有你陪着我,是最幸福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小王子,她是他唯一的那朵玫瑰,他们彼此驯服,直到这颗小小的星球化为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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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又过了好些年,小男孩与小女孩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有了一幢美丽宽敞的大房子,好像面包和饼干做成的糖果屋般可爱。他们拥有一头花斑的奶牛,一群母鸡,两条狗,一只猫以及一大群孩子,孩子们又有了孩子,而他们两个,依然像刚出炉的烤姜饼一样,热气腾腾,甜甜蜜蜜。
这是楚楠写下的故事结局。
她写作的时候,老旧的CD机里总是流泻着潺潺的钢琴声,忽而轻快忽而热烈,就像在云端飞翔的美妙日子。她有七盘CD,从十四岁开始,到二十岁为止,他为她演奏的全部音乐。
她已经写了整整五十年童话,不止一代的小孩子枕头下放着她的书。
在她的故事里,总有一个头发带着春草香气的眼神柔软的小男孩,他总是很喜欢音乐,有时候会弹琴,有时候会唱歌,他能上天入地,带着故事里的搭档四处旅行。搭档有时候是只猫,有时候是条狗,有时候是和他一样的小男孩,只有在她的最后一本书里,换成了一个穿着姐姐的红裙子的爱幻想的小女孩。小男孩和小女孩获得了最终的幸福。
而他已经在公墓里独自安睡了五十年。
她和他相识十七年,结婚七年,他们在同一所小学当老师,他教音乐,她教语文。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他们会来到初识的公园,一起吃着南瓜马车形状的饼干,彼此打趣少年时的青涩。
因为工作的繁忙,她不断地推迟着要孩子的计划,到最后,他们已经来不及拥有一个孩子。家族性的基因缺陷导致了叶声的恶性脑瘤突发,从倒在讲台上到在医院里离去,不过短短一个月,其间多在昏迷。
她握着他的手,回忆着他们拥有的每一天,脸上浮现着温柔幸福的容光,直到护士撤去呼吸机,依然紧紧地握着,握着,然后,潸然泪下。
她拿出小心藏好的CD,他送给她的CD,不想勾起他的痛苦记忆,而藏在了柜子底。她听着音乐,脑海里跳出一个小小少年,一个干净,漂亮,羞涩的男孩子,穿着一身雪白,乌黑的眼仁像丝绒般柔软,头发上漂浮着春草般的清香。
她不停地写着童话,写了整整五十年,一直到连给秘书口述的精力都已经丧失。,
她要秘书从柜子里翻出玫瑰红的旧裙子和白色的羊毛开衫,穿在她缩成小小一团的身躯上。
她从轮椅上下来,坐上那充满回忆的长凳,她很多年没有公开露面,玩耍的小孩子们并不知道她就是那个创造了他们所热爱的童话的作家,他们只是按照习惯在她身边聚拢,摊开小小的手掌等待点心的分配。
她把最后的一块南瓜马车饼干攥在手心里,向着梧桐树后一身白衣的男孩调皮地眨眼。
他在那里,在永恒的记忆之中,甜蜜和幸福,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