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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Gorgeous!(袅娜)有什么用?一切还不是要靠自己!

      1

      海涅有诗云:「爱情,我曾在所有的路上找寻;对着所有的门,我曾伸出手,我像一个谦虚的乞丐乞求——但是人们只给了我讽刺和憎恶」。在英国桑德兰读书时,我自律地一天吃六份蔬果,从此疾病远离我。就是失眠顽疾治不了。

      2005 年冬天我从伦敦转机,放眼望去,满舱都是帅哥。可能是从伦敦去桑德兰开集体会议的大公司员工。桑德兰曾经是英国北方造船业的中心,但 90 年代后传统的重工业造船及采煤业已被高科技所代替,玻璃研究和玻璃制造业闻名全欧洲,著名的国家玻璃中心紧邻桑德兰大学校园。许多国际知名企业,例如尼桑汽车欧洲制造中心、耐克、伦敦电力等都进驻在此。英国男人平时是很邋遢,但正正经经地刮了胡茬,穿上蓝衬衫,衣冠楚楚后还是很精神的。

      我两边的座位都坐了金融界的帅哥和帅大叔——他们都是临近起飞时才匆匆忙忙地登机,空姐要求关手机时还在忙着和各个银行切磋。没人搭理我。飞机一起飞他们就阖目养精神了。这是短途旅行,不是有钱人也不会选择飞机。我则是由于失眠,不得不坐飞机早点回学校去休息。空姐发汉堡,两个人都不要,唯独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得吃——我困死了,却睡不着觉。到了桑德兰的学生宿舍,还得忍受厨房里同宿双飞的浙江男孩和台湾女孩大摆 party 的嘈杂。我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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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德兰是真冷。近 20 年前在桑德兰大学媒体中心读纪录片专业研究生时,不大的班里倒有一半是来自中国的电视人。电视人,你自然是懂的——愚钝如我,是等到漂洋过海后才懂的——那些曾在国内大大小小电视台做过主播、出镜记者的女人们,风韵真不是一般的撩人啊。这下可算是开了眼,虽然她们还只是些小巫。

      也由此,媒体中心成为全桑德兰大学平均姿色水平最高的一个系,虽然有我这等丑女和几位英国老妪同窗合力往下拉低了一个百分点,但总体而言,仍是女的靓,男的俊。几百年前,不怀好意的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就酸溜溜地说过:「英国女人要是丑起来,那是没有边的」。他指出了几个普遍的丑点:高原红的脸,颜色不正的头发,过长的牙等。

      其实在桑德兰的英国男人里,矮丑挫也处处可见,不过帅哥的百分数还是比美女略多,至少在桑德兰这是一条金科玉律。在桑德兰,我只见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白人美女,还是汇丰银行的高级职员。可是在伦敦的西斯罗机场,风度翩翩的帅哥美女那叫一个层出不穷!这就是经济水平决定地区美貌指数。

      所以中国有钱人占优的媒体中心美人多,连带着有德国血统的系主任和母亲是法国人的女教师也都让人眼前一亮,引得好色者课间端着咖啡溜达到教室门口来探头探脑也就不足为奇了。我虽系丑人一枚,但脑残儿童欢乐多,在这样的香风里耳濡目染东施效颦,在那一年也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化妆术。

      之前在国内,我只懂得实实在在地涂个红嘴唇,总是脱不了「吃了个死孩子」的那种土俗感。及至出了国,才感到不好好捯饬捯饬,真没一点活路啊!桑德兰是座不甚发达的小城,触目所及皆是糙汉粗妇,可作为一个中国人,还是不敢蓬头垢面就昂首挺胸出门去。到底怕什么呢?还是怕给国家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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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饶是这般努力,我仍是风情万种的媒体中心纪录片研究生班的第一丑。而第二丑,不幸也是咱北京女孩。真是不给大北京争气!而且全班就我们两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偏偏还都是龅牙,证实了北京水土的含氟量确实高。

      论及年龄,我则是第二老。比我大一岁的,是原西北某电视台的美女主播,在国内开有广告公司,这些年来伦敦住过,利物浦住过,眼下又混到了桑德兰,整个英国就是她的后花园。美女是不存在年龄危机的,当她感到需要解决个人问题了时,就在英国轻轻松松与一位上海高干子弟结了婚,两口子租下了桑德兰的一座小楼,隔三差五会在最高档服装店买上几套时装。经常在大学的咖啡厅里,看到她从卫生间款款而出,斯文的老公殷勤迎上去,主动替她去拿毫无重量的高级手包。这时只有一个词在胸中蠢蠢欲动:羡慕。虽然也有知情者透露,他们单独生活时的画面也不都是那么美满的。

      一晃回到北京 19 年了。这些年很少出去旅游,淄尘京国。朋友圈有人晒去北极的照片,只是赞叹,忽然有一天醒悟:北极,我不是 18 年前正从那里离开的吗?桑德兰——北海从那里穿过它,纬度已近北极。那些在寒冬之夜穿着吊带装从鳞次栉比的酒吧走出,在凛冽朔风里瑟缩着排队打车的女子,可能更多的是感到孤独。孤独确实是能冻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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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涅的诗鞭打着我的心灵,它正中堂奥。2004 年深秋,刚到英国两个月,我就利用假期去了更北的爱丁堡游玩。那时想索性酷一点,就上身穿羽绒服,下身穿裙子,秋裤打底,外面套一双长筒黑丝袜。天气是真冷,人哆哆嗦嗦的,后面传来两个老太太的议论声:「Gorgeous!」(袅娜!)心想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马波小姐那样的老太太吧,还带着老英国最后的味道。可我不是穿给她们看的呀!

      圣诞假期回国,在安检处,听见女安检员对男伴说:「Gorgeous!」那个男人只微带轻蔑地摇摇头。是啊,身材虽然 Gorgeous,但脸盘不 Pretty,又有什么用呀。也许还有种族主义在作祟,谁知道呢。

      2004 年 9 月底我刚到英国的时候,被分到 Pricinct(围地)宿舍,看到小房间里安有一排暖气片。作为北京人,我已经习惯了 11 月才供暖,所以并未在意,只是想,这里真冷,不但风出奇的烈,就连气候也是湿漉漉的。天空也太蓝了。这时对门一个已留学一年的本科生闻声跑来串门,刚坐定就说:「怎么这么冷?」回头一看,「你没开暖气!」随手把暖气片上的开关打开了。屋里渐渐温暖如春。我嗫嚅道:「难道这个季节就有暖气了?」「一年四季都有!」她回答。后来六月份还突然漫天飞雪,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说起来这个室友,她也是个见不得孤独的人。才 20 岁的年龄,就不停地换情侣。她也怕被冻死吧。

      一个月后我申请到研究生宿舍 Scotia Quay(苏格兰人码头)。这里有单独的卫生间。房间与 Pricinct 同样局小,却在暖气片之外,又加装了一层电暖,当然那是要自付电费的。

      可能是由于靠海的缘故吧,桑德兰的冬天,天空冻结,透着淡薄苍黄的日光,空气总是湿漉漉的,颇有我国南方冬天的湿冷,这时候就需要把电暖也打开了。合上百叶窗,拉拢厚窗帘,想象成拉上却寒帘,打开炷暖香,坐在桌边,穿着花 5 英镑买来的厚底布拖鞋,手边放一杯滚烫的柠檬茶,打开电脑。那一瞬的感觉,虽南面王而不易也。我不再怕冷,但或许见不到太阳的孤独其实还是驱赶不尽的,谁知道呢。

      孤独的人没什么可做的,常常九点就上了床。可是睡不着——一墙之隔的厨房盛宴刚刚开始。说起来这个在冬天也永远像英国的老太太那样穿着裙子的台南女孩也是个怕孤独的。她居然在宿舍里藏了一个浙江男孩。似乎这样她就不再惧怕北极的寒流。男孩最大的优势是嘴巴甜,其次是会做饭。每天晚上他们都张罗着做热饭热菜大宴宾客,来的也都是怕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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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又搬到了一个没有中国人的楼层。这下更糟。每晚 11 点,楼上塞浦路斯人盛大的 party 才刚刚拉开序幕。这使我想起电影《我盛大的希腊婚礼》。希腊人没有不爱 party 的,塞浦路斯是希腊旁的弹丸小国,自然风俗相近。这个塞浦路斯男生我见过,随学生会组织的杜伦一日游时的同伴。他其貌不扬,约略想追我,也是个孤独的人。为了不被「冻僵」,塞浦路斯人的 Party 一般要开到凌晨 2 点。安静了没几个钟头,到早上 6 点,睡得正熟的我又被门外印度女孩的脚步声惊醒,从此就再也睡不着了。宿舍走廊的木地板年久失修,脚踩在上面嘎吱作响。平时倒不觉得,在寂静里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真让人火大。

      这印度女孩却也是个孤独的,她出身书香门第,嫁了个好丈夫,却莫名其妙离了婚。出国似乎是种疗疾方式,却又是一种逃避,还有寻找新生活的意思。每天早晨她都出去打工,所以频频把我的美梦惊醒。渐渐的有些印度学生寻觅着来找她聚会,不消说,也都是怕被冻死的流浪者。

      这里要引用一段毛姆的话:「后来春天来了。在那片平坦而荒凉的乡间,春天来得很晚,仍旧是阴雨和寒冷;可是,有时候,也会有一天晴暖」——有一天她在厨房准备招待朋友的热咖喱,随口问我在看什么电影,答曰《加勒比海盗》。她道你一定喜欢约翰尼.德普了?我却钟情于另一个男主角奥兰多.布鲁姆,因为他很像我曾经的爱人。

      英国最美的季节当然是长夏,虽然桑德兰也免不了骤然来一下降温,但总体来说天气是越来越和暖了,仿佛突然间就冲入了草木金黄的好季节,晚上六七点钟天空还浮动着白金的颜色。这里没有空调,也没电扇,只能冲凉,好在浴室是现成的。一天我冲凉后换了件在H&M买的印度丝衣,S号。话说不知是因读了媒体专业,成天跟一群在国内电视台做过事的主播打交道,还是因为交了几个官员家庭出身的小朋友,我这个老古董居然也时髦起来了,爱逛服装店了。英国的服装店有这个好处,身边不会有店员流连。在国内时,漂亮人儿去服装店,店员鞍前马后地伺候,不停地恭维:「您穿真合适!」「真好看!」赞美声四处飞扬。看见我,店员却往往如见空气,直到我翻衣架了,才勉强过来应付两句,那种势利劲儿,真让人如刺在背。英国服装店可只有从来不抬眼皮的收银员。无论你胖瘦美丑,皆可大模大样地挑选各种衣服,然后去试衣间摆个寂寞的 Pose。有些衣服也相当便宜。尤其那时我的身材 gorgeous,S 号的断档货也敢买。这件印度产的丝绸衬衣,就被我收入囊中了。

      话说那天我冲凉后穿了这件绸衣,一边看在 Sohu 网购的日本电视剧《魔女的诱惑》,一边吃着父母刚给我寄来的开心果。那时我真像个浪荡子,不学习,也不打工。外面的空气真好,我不享受就是个傻瓜。忽然这个楼层的宿舍门被敲了几声。苏格兰人码头宿舍区安保很严格,一道铁门临海当关,每幢宿舍楼安一扇门,换了每个楼层又各是一道将军把守——全凭一张卡验关。我走出去看,是一个印度人,长着英俊的脸。我记起上午出门买菜时还见过他,那时他背着个大书包,似乎是刚刚入住此地的。打个招呼,果不出其然,是来找那位印度女子的,看来她已成了小团体的中心人物。我给他开了门,指了走廊深处女子的住处,就回屋了。忽然奇思妙想:他会不会觉得我的背影 Gorgeous?

      二 下辈子,不出国

      2004 年岁末的纽卡索,自清晨起天气就湿漉漉的,后来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冻雨。

      我和 X 从地铁站出来,看到阴暗的天空衬托下,湿漉漉的地面上,巨大的灯柱旁,川流不息地行走着肤色各异的路人。宛如一幅印象派黑白木版画,也很像英国古典小说里的那些铁画银钩的钢笔插图。

      X 是我在桑德兰大学一度的同胞室友,当年人刚满 20 岁,却已在英国生活了年余,出身于官员家庭,却缄口不提在国内的生活点滴。这一切正可谓「少年子弟江湖老」,所以在她身上有着一种既早熟又清爽的风度,在中国留学生的社交圈子里遂成红人。此次,X 是好心专程陪我到位于 TYNE 河上游的 CROSS 街,由华裔开办的百顺旅行社去领取回国机票的。

      接待人员是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自述刚来英国不久,且新婚燕尔,她颇为骄傲地展示着无名指上的钻戒。从旅行社出来后,雨更密了。X 一针见血地评说此人大约是所谓「移民新娘」,婚姻的目的即成为英国公民,这样的情况她实在见得太多了。

      不知为何,每每听 X 司空见惯地讲起旅英中国人的生活点滴,我的心里就常常会掀起既新奇又沉重的风波来。不知不觉我们已到唐人街。美食家 X 熟门熟路地拉开一家中国人开设的日料店的木屏风。

      还不到晚餐时间,小馆里冷冷清清的,门口一盏红纱灯下,年轻的侍者迎接着我们。她穿纯黑上衣,操广东口音,显然也是个中国留学生。X 熟练地用粤语点了虾仁云吞和海胆炒饭。云吞的滋味并不复杂,不过对于久居异乡者,已足聊慰思乡之情;海胆炒饭却尤其清淡而鲜甜。纽卡索位于英国东北,濒临北海,想来这类时鲜,正是它的特色。夜色逐渐阑珊了,英国北方的冬季,不到四点,天就全黑了,何况是在这样的雨夜。

      灯一盏盏地点亮了,照着我对面 X 年轻美丽的脸上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深邃眼光。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灯影,往往是适合谈一点过去,谈一点心事的时候。果然,X 在灯下喁喁谈起了跌宕不定的情感生活和人生的痛苦空虚。她还发誓要写一部小说,名字竟然为《下辈子,不出国》。因为出身于官员家庭,她从小就很放浪。考不上大学,像许多官员富商子弟一样出国读本科。然后留下来。既是为光宗耀祖,也是在 20 年前那个贪腐成风的时代,为转移家中的资产找一条后路。——那确实是一条一言难尽的路。

      过去,我一直以为,像这样一个年轻富有乐天美丽的灵魂,是正应了李商隐那句诗「年少因何无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的,却未料到附着在桑德兰许多英国女人,还有无数青年留学生心底的烦躁不安,在她身上也燃烧着。似乎有一个无所皈依的灵魂在她体内游荡着,随时会冲破理智的堤防。她还是太年轻了,没能找到抵御生活之箭的法子。

      我们又坐了很久,这个小饭馆始终是静的,几乎看不到其他顾客走进这雨雾中挂着红纱灯的凄清又温暖的小店中来。不知何时雨止了,天边挂起一轮上弦月。X 抢着,又态度随意地将信用卡交给侍者,那账单的数目使我忽然悟到为何饭馆人丁如此依稀,同时深深感谢着 X 的热心。

      出得门来,夜是凄静的,来自北海的寒风吹荡着孤零零的街道。空气清新得刺破人的咽喉。桑德兰到了。除了人声鼎沸的各家酒吧,这座宁静的小城已早早地陷入梦乡。在高高的威尔茅斯桥边,我们互相道别,然后走上各自的道路。身后地下通道里流浪歌手的歌声远远地在随风飘荡。我回头望见 X 潇洒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巨大的阴影里。我就要回国了,或许还会回来一遭,但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而她却注定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过一生。

      三 你要犹太人,还是要果汁

      二十年前,我在英国桑德兰大学攻读媒体专业硕士,班里有个「super star」,是个印尼女孩,漂亮,性感,一头褐色长发,人很热情,据说曾工作于印尼某电视台。上海来的 yoyo 神秘地说她在印尼有个富家子男友。人人对她印象都好。住在「苏格兰人码头」研究生宿舍我隔壁的杭州男生却偏偏不这么看。

      那个男生是读商的,家里有产业等着他毕业回去继承。他原不住我们这个区,而在北海和威尔河交界处的海景房。可他和我隔壁的台湾女孩交上了朋友,而且他也很会交际。他们这一大票人,包括 yoyo、印尼女孩,都是读完语言班才升入硕士阶段的,所以彼此关系都很熟稔。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什么 super star,印尼女孩会交际不假,可他住在海景房时,经常看见她来到与他住同一幢楼的印尼男生这里。他们关上房门,头戴白布,点着蜡烛,嘴里念念有词,举行非常神秘的仪式。

      我不知道这个杭州男孩是怎样从门缝里窥见这一切的,可他似乎无所不知是个事实。而且他虽然贪恋着台湾女孩的□□,却不怎么欣赏她的灵魂。他常常抱怨:我在杭州读大学时交的女朋友比她漂亮多了!有一天早上我在厨房做饭,他坐在桌边吃泡饭就自己做的茶鸡蛋,忽然说:赶快□□!我受够了!

      印尼女生的信仰是什么?我半知半解。我很感激在我刚搬到研究生宿舍,来不及去超市买食品时,她送我一个鸡蛋,一包方便面。那方便面是从印尼带来的,和中国的方便面滋味大不同,有股羊油味道。我也不认为他们举行一些宗教仪式就有妨碍他人之处。倒是这个杭州男生和台湾女生每天晚上利用大家分摊的电费大肆烧菜(英国厨房用的都是电磁炉),灯火通明地举行各种晚宴招待对他将来的事业可能有帮助的中国官员或商人的子弟,使我感到势利和过于精明。

      一次在课堂上,有着法国血统的来自爱尔兰的女老师不知怎的谈到了信仰问题,她慈祥地问到了印尼女生,女生坦率地笑着告诉她自己是□□,这当然没错,印尼有很多□□,她又补充道是「original」,立刻让我想到国内新闻联播播送一些□□国家的内战时常常听到的「原教旨主义」这个词。二十年后我才想到,当时在场的西方同学里可能也有犹太人。但所有人的共同身份都是学生,所以和睦相处。

      我还想起一个粗壮的黄头发青年,长着一双好色天真的眼睛。一个来自纽卡索的酷似青年时代列宁的严肃男生带几分奇怪的神情称他「那个爱尔兰人」。此外,我们的副系主任是信印度教的。这是印尼女生问出来的。奇怪,他们两个总是很谈得来,而且似乎有惺惺相惜的味道。

      这些天一直在读美国犹太作家赫尔曼.沃克的长篇巨著《战争风云》及续集《战争与回忆》。小说全景式地展示了二战对犹太人,包括美国犹太人(许多原本已不太遵守犹太教规)精神上连绵几十年的压抑窒息与对其信仰根本性的重建。其中讲到战争初期,美国驻柏林武官亨利夫妇听到德国人因「juicy」(果汁)与「jews」(犹太人)谐音来嘲讽犹太人。这不禁使我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2004 年秋登上赴英国的飞机后,黄头发的空中小姐问我喝什么东西,我随口说了个「juice」,她立刻露出一种大惑不解中又有一丝戒备、冷意的政治正确的神情。好在我身边已在英国定居,并与一个素食主义白人结婚的同胞加了一句」orange」,空中小姐的神情才缓和下来,递给我一杯橙汁。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认为这个乘务员的神情是种族主义情结在作祟。重读《战争风云》,才恍然意识到我是犯了一个危险的语言游戏。无疑,从那场史无前例的大屠杀以后,西方人对历史的伤疤残痕有了更敏感更强烈的辨别意识。从此每次在飞机上我都说「orange」。

      在英国的一年,从上飞机起,就使我从点滴生活中意识到人与人的差距,地区与地区的隔膜,文明与文明的亟需互通是多么重要。人类命运共同体应该成为我们共同奋斗的目标。这绝非纸上谈兵。

      四 台湾女在桑德兰大学宿舍藏了一个会做菜的大陆男生

      20 年前在英国桑德兰读书,隔壁的台湾女生藏了一个会做菜的大陆男生,整整藏了一年。那是个骨架纤细、身材修长的杭州男孩,被台南女生藏在衣橱里,藏在床底下,以应付查房,往往憋得半死。一间八平米宿舍住两人,本是不合校规的,但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这对由台湾女和浙江男组成的跨海峡情侣档,已经提前完成了统一大业。等到早晨和晚上,他就出来了。他每天早晨烧泡饭,自制茶叶蛋;晚上公共厨房更成为他的天下。来自嘉义富商之家的台湾女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做些台南风味的水果甜点;男孩却会从几步远的鱼市场买来大海蟹,每只切成四块做香辣炒蟹(那种西人称作 wok 的中式大炒锅被他炒坏了好几个),还做鲜蛤蜊汤以飨各方「有用」之友;更有甚者,一天厨房洞开的窗户边挂了一只风鸡…….

      男生在中国大陆是有女朋友的,女生在台湾也有男朋友。女生的家境,比男生家还有过之无不及。所以她不要他为她花钱,很豪气地放话「不让你为别人养女朋友」。所以他们的父辈后来竟也彼此联络,互通有无,渐渐做起跨海峡的生意来。英语的「伴侣」(partner)又有「合伙、合股、搭档」之意,用在他俩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了。而且像许多留学生情侣一样,他们的账目也始终分得很清。

      无论如何,在异乡,凡是超市货架上的速成食品,包括绝大部分罐头——例如冻甜玉米粒、盐水沙丁鱼,以及名目繁多的鸡肉派牛肉派之流,无论它们的包装多么花花绿绿,实际上都与「动荡的生活」几字脱不了干系。若课业繁忙或身体抱恙,几天内未能去离公寓几站路的大超市和菜场采购肉类菜蔬,公共厨房冰箱里属于自己的那一档就空空如也了,只能去学生超市买个牛肉派来充饥。往往在这个时候,人就特别感到独在异乡的艰难。所以身边有那么多速成的「爱情」、露水的鸳鸯,也就诚不为奇了。

      这一对就像我身边大多数留学生情侣一样,从这段关系刚开始萌芽时就清楚地界定彼此只是「露水鸳鸯」,一旦学业结束,那速成的爱情——甚至不能称□□情,只是一种相互取暖的需要——就会一拍两散。男生将回大陆继承家族企业,女生还没玩够,还要再到日本游学几年,等年龄过了二十五六岁,金、银都镀足了,就按照父母的安排,回台南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结婚生子,定定心心,像她妈妈那样,做一辈子阔太太去。

      五 白衣飘飘的年代

      重读毛姆的《人性的枷锁》——上一次读,是近 30 年前的大学时光了。在这部毛姆的半自传小说里,他痛快淋漓地释放了自己,把笔下残疾的菲利普对虚荣、狠毒、肤浅的女招待米尔德里德一辈子也不能完全摆脱的古怪情感写得入木三分,所以这些年我都没敢再读这本书,就怕米尔德里德好不容易从菲利普的生活中消失后又重新出现。这次在手机上重读,发现不少读者都有这种恐惧。直到最后一章菲利普已完全摆脱了枷锁,忽然看见一个老太太的身影后,还忍不住追上去看一看,这是不是米尔德里德。——毛姆真是没治了。

      对知天命而年的我而言,我的感情的枷锁也已经解脱了——那就是对长得清秀明朗的清华理工男的迷恋。

      这事好像中学同学都知道了。没准就是那个男生自己透露的。

      22 年前,我 27 岁,早该结婚了。父母还算是开明的,可周围的热心人不少,催婚的比比皆是。可在清华长大的我爱的是接触不到的恋人。

      近 30 年前,为着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会的差事,我去清华某食堂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那时桌边狼吞虎咽的食客清一色都是男生。天气热,许多人肆无忌惮地光着上身。一排排雪亮的肉林壮烈地扑面而来。四处流动着浓烈得呛鼻子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就这样我还是找不到一个清华学生当男朋友。我是不是很失败?

      那是一个朴素又不苟且于生活的时代。向人们走来的是一个新的交替、大转折、大变革的时期。或许当初所有清华子弟的初衷都是清华,但通往清华的是一条拥挤不堪的独木桥。只有少数幸运儿能渡过长河。而那股强劲的出国潮对大学、对子弟们的深刻影响,也正如 1997 年香港回归时由中央电视台转播的清华大学庆祝晚会上所唱的:「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故乡到异乡。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少年到白头。」许多没有考入清华的女同窗,都在清华的舞会上,或通过父母的安排,找了挺英俊的清华男生作朋友,并且毕业后要一同出国深造。这我看到的太多了。而我呢?引用海涅的诗说自己:「爱情,我曾在所有的路上找寻;对着所有的门,我曾伸出手,我像一个谦虚的乞丐乞求——但是人们只给了我讽刺和憎恶」。无论如何,容貌丑,真是女人今世的劫数。天生丑陋,就如同天生愚笨,是一种不公平。其实我也知道,当一个男人,对不同外貌的女子,投下不同的目光,或采取不同的态度时,这实际上正是他自己灵魂的大暴露。女子又何尝不是?

      1996 年夏天,在熟悉的、响彻清华校园的《晨曲》中,我像只流浪狗闯进丝毫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清华学生区。我走上第三教学楼高高的台阶,我的书包里装的不是线性代数或电学化学,而是一本《金枝》。我随意却忐忑地走进一间教室。学生都吃晚饭去了,这里空空荡荡。教室比中国人民大学的干净不知多少倍,桌椅却略嫌狭仄。我把书包放到一张桌上。我低头长久地注目这张普普通通的课桌。这是一张我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课桌,也没有机会由人带着坐在它后面。黑板没有擦净,可清晰地看到各种公式。粉槽里搁着五颜六色的笔。我忽然拿起一支粉红的笔在黑板上面熟极而流地涂抹起来。那是我自小就从连环画上临摹了无数遍的美人图。丰容盛鬋,云纹水袖。我画着,同时头脑中过火车般驶过纯洁无比的童年和那些美丽庄严的理想。

      突然一个中等身材的男生走进教室。我从眼角余光看见他在讲台后面坐下。我的心剧烈跳动。如果这时他上来搭讪,我想我可能会答应做他的女友。然而没有。我在上面画着美人图,他在下面却连头都没抬。最终我拿起书包默默走出去,走到门口,回目一瞥,见他穿一件印有「清华大学」字样的 T 恤,有点少白头。

      「再见。」

      我走下高高的台阶,对着上面璀璨的灯光,轻声说。

      这是一个关于「离别」的文化仪式。

      所以当 27 岁那年,非结婚不可时,我这个老实人、老古董,居然有勇气和耐力,开始寻找一个清华电子系毕业的男生——他也是清华子弟,曾住在我家隔壁单元。我们从没说过话,但我在楼下打羽毛球,他站在旁边看;我从人大校园回来,他提着鸡蛋从小区商店出来,向我微微笑。我路过清华主楼,看见他闷闷不乐地穿着黑 T 恤一个人打着壁球,黑色衬得他的肤色更白皙......

      我先在 chinaren 的校友录上,化名问我一个也考入清华电子系的中学女同窗,他在哪个专业?然后我又登陆 8848 网站,找他们中学班级的信息,找他的大学同窗......那是 22 年前,找一个人何其艰难。一切试探都无回音后,我转向了清华 BBS,在那个专业的版面发出寻人启事。我依稀记得在中学时有女生说他爱踢足球,他一踢球,低年级的女同学也纷纷去助威。于是我又转向 BBS 的足球版块。我还给电子系打过电话......我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强大的能量。

      终于有回音了。BBS 上,他的一个昔日同学感叹说,没想到我能联系到这个程度。终于得到了宝贵的邮箱地址。似乎还有些神秘。当天我就给他写了信,写到我的那些回忆。第二天我收到回音,是用英文写的,他现在新加坡国立航空局工作。他已经在几个月前结婚。生活甜蜜,希望不要再打扰他。他也不记得我那些回忆。他只是向我吐苦水,说自己在清华时有个恋人,可惜分手了,再也没有接触。他居然向我吐苦水!

      其实我也不美好。那个时期我正在和另一个清华理工男相亲。他不高,不英俊,不是北京人,学业也平平。说起来这辈子想和我结婚的只有两个相亲对象,都是相貌差堪评价、学业一般的清华毕业生。男女比例极悬殊的大学环境、外表的不足,加上理工男的单纯,使之把夏天显得身材不错的我看做没有激情但稳妥的结婚对象。但我和他们是连手也没有拉一下的。还记得和那个建筑系毕业生去杭州玩,分住在两个房间,我抢着付打车费和饭费——的确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在山水秀丽绝伦之地我们玩得很痛快,至今在咸亨酒家拥挤的顾客里他很聪明快捷地点了青蚕豆、白斩鸡,我们就着刚在东湖买乌篷船票附送的黄酒大饱口福的愉快还深深烙印在我心里。然而对清秀英俊高大清华理工男的向往,使我最终回绝了惟二有可能结婚的清华毕业生。这种人性的枷锁直到我过了 30 岁才慢慢解脱。我没有毛姆的生花妙笔,但我现在也像小说结尾的菲利普,终于摆脱了畸形的迷恋,越来越感受到单纯生活的美好,并恳求老天不要把这种过滤后的单纯美好收走。让它再延长一些,尽量再延长一些。

      当 2003 年我终于萌生不再依靠伴侣曲线出国,而是靠积蓄自费出国之愿后,就开始在闲暇浏览英文字典,重新从发音规律学起。那是很枯燥的。因为在出版社有大量自己支配的时间,所以随时拿一本英文小字典,反复体察发音规律。包里同时带一本英文版《尼罗河上的惨案》,每一个不认识的单词,都把所有字义标注在空白处。很快这本巴掌大的书就被密密麻麻的注释所覆盖。但我只读完第一章。DVD《尼罗河上的惨案》是 2003 年从搜狐网上购得的,看了不下二十遍。同时我又很幸运地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借到很旧的包着封皮的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中英文对照小册子,沮丧地发现有那么多单词还没有理解。

      那时常常下午四点半就下班了。从出版社到五道口新增了一条 825 路公共汽车,是当时很少的有空调的汽车,票价自然贵一些。我常常坐在空空的最后一排拿着小字典看一看,然后靠在座位上随意浏览窗外的景色。志新路上鳞次栉比的饭馆招牌永远给我一种新鲜和放松的感觉。我愿意就这么一直静静地坐下去,尽管车子很快就开向了前方。

      到英国后,我有时会听懂非常复杂的词,如「sophisticated」,有时特别简单的反而听不懂,尤其是对方说得很快很长时。我常常会为自己的听力甚至不及那些靠在英国读三个月语言班才曲线救国凑够雅思成绩的同学而苦恼。渐渐的我放任自己,不再苦读,因为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一个段落反复读很多遍,第二天依旧记不住几个单词。放弃雄图大志的我专心于调整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健壮起来也好比一无所获。

      在英国的公共场合我会莫名地感到紧张,同样由于紧张,也很费力才能记住从宿舍到商场的道路。一天我在商场里走着,忽然听到一句广播,我没有听懂,继续走下去,惊恐地发现其他人都停下了脚步,盯着我看。回来后我向一个友善的中国留学生叙述此事,她说那一定是某个纪念时刻,你也应该停下来才对。我大感沮丧。由于怕被认为笨拙,我甚至从没用过商场的推车,只因听说要塞一英镑进扶手才能使用。也是怕菜场的塑料口袋不好撕,我把菜果统统放进篮子,好在收银员依然客气地表示感谢,可能因为我少用了很多塑料袋。

      由于宿舍过道年久失修,舍友早出晚归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我的失眠越发严重,但我坚持不吃半片安定,使得容颜憔悴,不得不化妆出门。而我又强迫症地在这种情况下独游了好几个地方。记得在伦敦时,听见对面走来的两个英国女子嘟哝着「sick」,我知道这是出自种族歧视,也在于我自己不争气的茫然无助的表情。第二次去伦敦,是回国前夕了,有幸住在一个中国人家里,由于环境安静,睡了两个好觉,失眠症不药自愈。有时我想,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里继续住下去,我会不会恢复自信,在英国生活下去呢?回国后,听说那家中国人本有意为我在伦敦的中国报社谋职,因为他们觉得我很博学。我的中国同学听说后都纷纷替我惋惜,因为他们大都没有能够留下。人生往往只有拐弯的几步事关重要,我后来遇到了更多的烦闷困扰,这又是后话了。20 年白驹过隙,我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如今惟愿与父母长相守,保平安。

      「Eat food. Not too much. Mostly plants.」——「

      吃好,吃少,多吃蔬菜少吃肉。」这是西方流行的一句箴言。在英国,每袋蔬菜沙拉上都印着这样的提示:每天至少要吃六份这样的蔬果,才能预防癌症和心血管疾病。

      但在英国,我们这些学生常常吃的是三明治与汉堡包,二者在英国人的食谱上无疑也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曾焱的《餐厅革命也疯狂》里说,一向藐视英国人味觉的法国人,三明治的头牌却是「BLT」——熏咸肉、生菜和西红柿三个字的法文缩写,而这本是英国玛莎百货的当家出品,地道的英国配方。

      我也买过「BLT」——在离开英国的那个夏天,在伦敦的一家小铺里。那家店铺还兼卖报纸和香烟什么的杂货。可是没等我享用到这唯一的一次「BLT」,就在机舱放行李时不慎把它砸在地上摔烂了。仅仅离我几步远的白人空姐连眼珠也不转一下,倒是同排的一位好心人微皱着眉头从前排座椅后面抽出垃圾纸袋,帮我把地上一堆烂糟糟的东西收将进去。所以直至今日我也不知英国的头牌三明治究竟味道如何。

      20 年前,那两日独游伦敦,印象最深的还是吃:头天早晨在印度人开的 B&B(包早餐的旅馆)餐厅吃下好几片涂各种果酱的面包,又喝了英国特产的燕麦粥,以及品尝了传统的培根煎鸡蛋。这样煞费苦心填满肚子的原因是为着中午游览时能省下找餐馆的时间。傍晚则在火车站狠狠地买了两个三明治(不过没有「BLT」)。晚上回到 B&B 旅馆,洗完澡后看电视,听着后街小孩的喧闹,不知不觉中一口气把两个三明治都吃掉了。

      我时常感到饥肠辘辘,在英国的这一年里。

      在去英国桑德兰就读研究生前,我理想中的大学总归有一个热热闹闹的食堂。但是到达那里后,我失望地发现根本没有什么食堂,只有一个面朝大海的咖啡厅。甚至供应的热食都少得可怜,而且多是咖喱菜,大约是为的照顾印度和非洲学生的需要。因为中国留学生越来越多,柜台里也常能看见一盘炒得半生不熟的米饭,饭里拌着些蔬菜,小玉米、节瓜什么的。我尝过,不难吃。

      但是,单独坐在咖啡厅里,面朝大海吃上一盘正正经经的饭菜,虽然这饭菜并不丰美,不知为什么总会产生宗教徒在大啖特啖的那种羞愧。所以我只能学着那些英国学生的样儿,在中午的饭点排队买上一个小汉堡充饥。汉堡倒是「BLT」的雏形,通常其中夹一片冷火腿,或涂一些金枪鱼和蘑菇酱,放点西红柿和生菜。

      说实话,在英国,我感到这汉堡已是无上的美味,就是太小巧了些。我很想买两个,但周围的人都只买一个,我不能做馋鬼逾矩。何况大多数人只以一盘薯条,一杯咖啡果腹呢;更多的人则不吃任何东西,只坐在咖啡厅的座位上聊天。我对他们佩服至极。

      下午课上到中间,我的肚子总会不争气地咕咕叫。那个小汉堡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每当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印尼女生就会善意地指着我的肚子笑。

      有时放学后,实在饿坏了,小汉堡包也停止了供应,我就会来到咖啡厅空空荡荡的货架前。那里偶尔摆着从附近的大城市纽卡素的中餐馆送来试售的日本寿司。没错,是中国人做的日本寿司。一派生意清冷的样子。考虑到学生的购买能力,尽管纽卡素是重要的港口城市,但寿司里既没鱼也没虾,只有蛋黄和米饭,外面包一点紫菜。我有时做贼似的偷偷买几个回去,晚饭就有着落了,管它好吃不好吃。当然吃完了肚子还是很空,就打开一小盒沙丁鱼罐头,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几条银色的小鱼。

      就在这个一年到头吹着刚烈海风的地方,孤独和寂寞驱使着我如同即将冬眠的动物般四处觅食储藏,以填饱心中巨大的饥饿感。据说现在许多新型快餐酒吧都很好了,提供一份三明治,一盘蔬菜沙拉,一杯精心调配的营养果汁。可我在桑德兰羞于单独走进任何一家酒吧。只有一次,在一个比我早来一年的室友带领下,走进了一个安静中蕴藏着沸腾的酒吧。四下里散坐着穿桑德兰队球衣的男人,他们握着酒杯围拢在各处电视机前,球赛正在上演。整间酒吧只有我们两个女人。

      我的室友熟练地点了两份通心粉。我学着她的样子用叉子把通心粉卷起来送进嘴里,同时忐忑不安地感受着从四面八方传递来的对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并不热爱足球的东方女闯入者的复杂注视。不,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在那个时刻我这样想。

      这以后,渐渐地,桑德兰的中国留学生都认为我在不到八平米的宿舍里藏了一个人。为什么呢?因为每隔两三天,我就会背着双肩包,拖着拉杆箱出门去。是坐地铁去纽卡素吗?一个台湾学生在路边发问。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样隆重的装备,只在坐十几站路去大城市纽卡素采购时才会用上。如果要为聚会准备一顿盛宴,他们必须去纽卡素的唐人街购买大量中式烹饪调料:□□糖、花椒、大料、辣子、五香粉、料酒、台式甜米酒……

      「不,就去一站路外的桑德兰市场。」他们惊诧了,不知一个弱女子究竟会在那里买多少庞然大物,还拿着拉杆箱!

      作为一个已过而立,身体状况又欠佳的留学生,我要照顾好自己饥饿的胃,不要让它因为主人一时的惫懒和爱美而空虚,也不要让它因缺乏营养而衰颓。我自己也常常感到吃惊,过一种健康的生活,竟需要从超市和菜场大包小包地提这么多东西回来:真空包装的蔬菜(里面的内容是菊苣、卷心菜,用来拌小沙丁鱼,就两片面包,是营养丰富的一餐);金枪鱼和沙丁鱼罐头;黑麦面包;金橘果酱或覆盆子果酱,有时是粗轧花生酱;大桶的豆浆和牛奶;西蓝花;迷你小甘蓝;夏天还要买两根玉米。当然还有水果:橙子、苹果,偶尔买一点草莓。再加一包坚果……

      每当我像当地人那样半跪着把东西塞满拉杆箱,塞不下又填进双肩包时,总会有几个中国学生在旁边悄悄观望,窃窃私语。他们怀疑我在宿舍里藏了一个人。尤其看到我常常去海边的鱼市场买几个新鲜的牡蛎后,更产生丰富的联想。其实这不过是因为我有乳腺增生,出国前吃的中药里有牡蛎一味罢了。

      我才不管他们的猜测呢。我甚至觉得被这样幼稚地怀疑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不过在宿舍里藏人的确有人在,就是住我隔壁的台湾同学。她藏了一个会做菜的大陆男生,整整藏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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