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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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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陵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初盈看似安静,实则心思敏感又细腻,顿时敏锐地感受到了这副熟悉容颜下的陌生变化。
兄长对她,从来都是温柔的,沉静的,连斥责都从未有过——除却当初在朔州那天。
可是,即使是面临她那么荒唐的言语,谢陵也不过是沉声冷对而已,哪里像此时这样,语气中带着审视和嘲弄,仿佛在冷笑。
两年的时光,逐渐抹去了初盈对于兄长的荒唐妄念;而谢陵却仿佛被圈在了当初的情境中,一遍又一遍地面对着堂妹追随自己到朔州的荒唐行为,直至看破了她心中未尽之言,直至将当初的画面瞧成一出荒诞吊诡的滑稽戏,挤占了从前所有温馨的兄妹情谊,最终,积淀成了被冒犯的恼怒与可笑。
——除了此解,初盈想不出别的解释!
否则,如今的谢陵面对着她,怎会是冷眼旁观的姿态?
初盈的心沉了下来。
她立刻松开了环抱着谢隐腰身的手臂,从他怀中抬起脸来。
谢隐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望着初盈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算绝美,却独有一种无双清丽,是书卷墨香中才能养出的静逸淡泊,犹如映日芙蕖。而此刻,这朵芙蕖仿佛承着晨间清露,化作涟涟珠泪,流连在花瓣一样娇嫩的脸颊上,楚楚动人,惹人轻怜。
这就是谢陵昏迷之际也念着的,“最为珍爱”的妹妹吗?
谢隐忽地冷笑一声。
初盈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她强作镇定地抬眸望去时,谢隐已经缓缓地勾起一个微笑,那弧度确实与谢陵分毫不差,却看得初盈心中发寒。
谢隐含笑问:“妹妹何故这么不爱惜自己,竟然独个儿对薄盛文动手?若是兄长再晚来一分,你岂不是要送了命。这么孤注一掷……所为何来?”
为了……给兄长报仇。
但是这句话,绝不能让谢陵知晓!——尤其是,现在这个让初盈捉摸不透的谢陵!
初盈匆匆用衣袖拭去泪水,压下声音中的哽咽,尽力镇静道: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兄长,云瑶和阿随都被关押起来,我们又听到了你的……你的死讯。我们商议过了,我去引开薄氏注意,才好给他们争取时间脱身,好歹博个出路。匆忙之下,计划做得不周全,现在想想也是心有余悸。好在有惊无险,兄长勿怪……”
若是她此刻抬起头,便会发现,谢隐唇边的弧度虽未动,眼神却是冷的。他淡淡向连绰投去一眼,连绰立刻会意,将刚刚没说出口的禀报给续上:
“谢二小姐与谢小公子都救出来了,就在那边!我们赶到的时候,薄氏已经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看守他们。二小姐与小公子抓住这个空隙,刚刚翻墙出来……”
看来她所言不虚,当真只是为了堂弟堂妹才孤注一掷,并非是只为了谢陵。
谢隐了然之后,终于撤下了唇边那令人心生寒意的弧度,化作惯有的漠然,仿佛面前人不值一提。
连绰看在眼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殿下还是冷淡一些的好,方才模仿谢陵公子的时候,不像是温柔的兄长,倒像是在军营里审讯,若对方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便会……
初盈已经一刻也不想留在谢隐身边了,匆匆找了个理由:“兄长,你一定有正事在身,勿要以我们为忧,我这就去照顾云瑶和阿随……”
说着,就要勉力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这匹骏马健壮高大,初盈翻下去时一个趔趄,险些就要崴了脚,多亏连绰站得近,搭了把手,初盈才稳住身形。
谢隐冷眼望着她,没有丝毫动作。
站稳后,她匆忙后退几步,向连绰微微一礼,低声道谢。连绰也识相地命人来为初盈引路。
待初盈走后,连绰收回目光,道:“公子刚刚何故有此一问?难道这位谢大小姐有什么异动,让您觉得蹊跷?”
谢隐淡淡道:“没什么。只不过是为了堂弟堂妹,兵行险招而已——不愧是谢陵一手教导出来的妹妹,跟他一个德行。不过,还算是有些脑子,就算走了一步险棋,好歹换来了想要的东西。若是独独只为了谢陵报仇,就赌上性命,那才愚蠢。”
连绰便笑:“哪有这么离谱?谢大小姐只是谢陵公子的妹妹,又不是他老婆,难不成还生死相随吗?”
谢隐嗤笑一声:“谢陵该庆幸他没有娶妻。”
“若真有这么个人,对谢陵情深到这种地步,那最好别用在我身上,更别撞在我手里。否则……”
谢隐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剑柄,狠狠一转。
*
大梁大理寺卿宋景时接到急报,奉诏与都尉魏如观带领左右金吾卫快马加鞭赶到时,事情已经相当明朗了。
薄氏其罪之一,劫掳人质,威胁谢承煊,谢氏姐弟三人皆可为证。只这一条罪,足够让薄家不得翻身。大梁律中此乃重罪,就是被受害人当场反杀都可被视为合法,更别提谢陵作为其长兄,情急之下先行救人了。
其罪之二,刺杀官员。
其罪之三,通敌谋反。
月色分花拂柳,透过高悬的枝叶,投下一层树荫阴翳,正笼在谢隐的面容上,看不清神色。
“宋大人此言恐有不妥。”
谢隐淡淡道:“或者说,右仆射薄盛文,根本就是东桓卧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卧底”二字已经相当震撼,更何况还是东桓卧底!
——谁人不知,大梁慕容皇后乃是东桓公主?谁人不晓,薄盛文向来是皇后一派?
慕容皇后把持朝政多年,就连宋景时,也是近年被她提拔的世家新贵。
岂非是在说慕容皇后偷天换日、将东桓人安插到了大梁王侯贵胄的头上!
魏如观下意识地看向宋景时,宋景时敏锐地意识到了谢隐在暗中把矛头指向哪里,薄怒道:
“谢大人,请慎言!”
谢隐扫了他一眼:“已经足够慎言了。人证物证俱在,明日早朝,我自向陛下禀明一切。”
说罢,他看也不看宋景时,对魏如观郑重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多谢金吾卫出手营救舍妹,魏都尉此恩,谢某铭记在心。”
魏如观与宋景时不同,他乃是武将出身,加上家族荫庇,平平稳稳晋升到金吾卫都尉一职,算不上有什么派别党争,只是中立。他与宋景时本是执行同一任务来的,可是谢隐对宋景时视若无睹,偏偏只答谢他,摆明了是看不惯宋景时一直为慕容皇后做事。
谢氏与慕容皇后又一直不大对付,谢陵作为长房长子,名望才学出众,硬生生被扔到塞北吃了两年雪碴子,能不怀恨吗?现在抓到了薄氏这个把柄,听这话音,明天早朝恐怕有的瞧了!
魏如观连忙回了一礼,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慕容皇后的诏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顿时背上冷汗涔涔。
慕容皇后命他与宋景时一同来捉拿薄氏,自然先行得了消息,要将薄氏捉回去处理;可是谢陵横插一脚,先把薄氏的人或杀或擒,恐怕早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
怪不得,宋景时脸色那样难看……
这一局棋,明面上是谢家与薄氏的对弈,实则是谢陵与慕容皇后的争锋。
当年谢陵铨选入仕,风姿冠绝京都,魏如观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在塞北的这两年,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让他性情遽变,练出了这样决绝的手腕。
魏如观不禁望向谢隐,他已转了话锋,命那些擒了薄氏的部曲将人移交过来。为首的少年恭敬领命,放那几个活口过来时,还用剑尖点了点一洼血腥,让他们把自己的残肢带走。
谢隐立在一旁,神色毫无波澜,淡然如常。
一股寒意无端升起,魏如观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
谢承煊也已经赶来了,谢云瑶和谢随早已跟着初盈避到一边,正围着她问东问西,姐弟二人见父亲赶到,皆惊喜不已。
而谢云瑶嘴快,欢欣道:“父亲!父亲,原来阿陵哥哥没有死,他回来了,还救了我们!……”
而谢承煊站在原地,神色沉沉,并没有任何惊异,也没有欣喜,竟然像是早得了情报。
里面正在清扫战场,血腥味刺鼻,宋景时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西平县县令接了急报,听说自家辖区又是扯上谢氏子弟被劫、又是扯上谋反叛乱,吓得慌慌张张赶过来,正要挤出个笑容问大理寺卿安好,就被有气无处撒的宋景时发作了一通,勒令他彻查西平县。
魏如观随后出来,看见谢承煊后,他抱拳一礼,迟疑道:“谢大人……”
谢承煊回了一礼,魏如观不禁又看了一眼那些追随谢陵身侧的部曲,怎么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模样。魏如观低声问道:“谢大人,这些先行擒了反贼薄氏的人,当真是谢家培养出的部曲吗?”
谢承煊顿了顿,微微颔首:“正是。他们随阿陵在塞北两年,托燕平侯的福,也与离家时大不相同了,许是染了行军之风吧。”
谢承煊提起燕平侯,魏如观便了然了,应该是谢氏为保护谢陵,托驻守塞北的燕平侯训练了自家部曲。
魏如观松了口气,笑道:“怪道有军中锐气,原来如此。”
待魏如观走远,谢云瑶再按耐不住好奇,贴到父亲身边小声问道:“阿爹,咱们家还有这样厉害的部曲呀?咱们为阿陵哥哥送行时,也没见到这么多随从……你什么时候偷偷送去给他的?”
谢承煊脸色不大好看,只道:“少问,少言,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了。”
谢云瑶不悦道:“不说就不说,凶什么嘛!人家差点以为见不到您了呢……”
唯有初盈蹙起眉头,望向谢承煊,神色若有所思。
*
月色西沉,夜风吹动寒枝枯叶,发出阵阵响动,轻盈又辽远地回响在谢氏府邸的回廊中。
“初盈,你带云瑶和阿随回房休息吧。”
初盈应声,与她们二人一同退下。
谢云瑶姐弟住在谢府东侧,与初盈方向相反。待他们二人离去,初盈从竹林后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返回了前堂隔窗的檐下,附耳听去。
只听谢承煊冷冷道: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