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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凰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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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盛世新历九百九十七年。
夤夜,玄冥宗内。
殿外飞雪融融,殿内少女一双纤纤玉手在黄符纸上快速描画。腕间的绞丝玉镯随之碰撞,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之音。
窗外烛火摇曳,照映出她的琼鼻侧颜。屋内炭火星星点点燃着,少女一双眉眼清冷灵秀,肤光胜雪。
温久神色真挚,低吟着古老晦涩的咒语。
墨不离纸,符咒几乎一笔而成。
片刻后,她轻放下笔,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又轻睨了一眼那张刚画完的黄符,桌上的黄符像是立即收到了什么指示,轻轻一晃,径自朝着窗对面的那片竹林直奔而去。
瞬间,黄符焚化成一股狂风,掀起了覆盖在竹林之上如同银纱的宿雾,细细听去,风起之时,林中似是隐隐响起一阵铜铁碰撞铠甲之声。
“都是当大将军的人了,怎的还是这般爱听墙角?”
温久笑脸盈盈,下巴支在窗沿上,歪了歪脑袋,一双弯弯月牙眼望向竹林最深处。
话落,一身披玄色铠甲斗篷,腰佩长剑的女子自竹林暗处缓缓现了身。
符心舟墨发高束,用力拍去久覆在双肩铠甲上的积雪,三两步走至温久身前,
“我从午夜子时便候在无春林,三个时辰过去了你才有所察觉。况且区区一张生风符你竟用一两价比黄金的紫光朱砂墨,体内的神炁都是摆设么?”
符心舟叫风吹乱的额发下一双丹凤眼凌厉异常,面上原本略微有些紧蹙着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看来这昔日名扬八方,威震四海的天下第一宗,往后怕是要活生生断送在你这三脚猫掌门的手上……
听了这话,温久虽觉得有些古怪,却没有发作,只是淡淡一笑,端起茶杯递了过去,唇角还有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开口戏谑调侃道,
“到底是官儿当大了,脾气也跟着见长了。怎的现下来了我这儿处?莫不是镇国大将军的官儿当腻了,准备回来重操旧业?”
符心舟接过茶杯倚在窗旁,紧锁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过,
“师妹言重了,我今日来是有事相......”
不等符心舟把话说完,她身后的林径深处忽地闪过一个黑影,窸窸窣窣,发出一串细响,就连同声源处吹来的寒风中,都隐约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死尸糜烂的恶臭。
那响动似是脚步,很轻,很快,只一刹那,不仔细听几乎很难分辨得出。
动静传来的瞬间,温久面上笑容尽散。她眉心微蹙,下意识地将食指抵至唇边,朝着符心舟低低地“嘘”了一声,示意其别出声。
被打断话的符心舟瞬间心领神会,没再接着往下讲,只是那捏着茶杯的指尖倏地颤了一下,神色也变得不太自然,内心像是在焦虑着些什么。
尽管她面上不自然的神情只维持了一瞬,却还是被眼尖的温久给尽收了眼底。
但眼下玄冥宗内显然来了名不速之客,温久身为一宗之主,维护好宗门安全才是她的第一重任,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把眼前的给解决了再细细询问。
温久身子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动了一下,盯向竹林的那双眸子里也多了种平日少见的锐利之气,暗自喃喃,
“哼,总算是现身了......”
她循声望去,只见三丈外的一颗高竹枝上,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倚枝而坐,长长的黑发直直垂下,面容妖艳非凡,唇角还含着丝讪笑,极具挑衅之意。
藏身于竹林中的那白衣女子,也似是察觉到了温久那道炽热的目光不太“友好”,两手一抻凌空而起,欲要翻墙而逃。
可比她速度更快的,是温九手中的那把银簪。
只听“咻”地一声,一把银簪从符心舟耳边掠过,刀风凌厉,径直朝着那白衣女子的眉心刺去。
“玄冥宗岂是尔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未免也太不把本尊放在眼里!”
温久语气含煞,一个翻身跃窗而出,身子轻盈如飞,腾空跃起,霎时拔高数尺,犹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了殿檐的瓦砾之上。
而被重伤的那“白衣女子”双手紧捂着脸,一声闷哼,重重跌落到了青砖地上。
随着她落地的瞬间,黢黑且散发着刺鼻恶臭的脓血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溢出,凌厉刺耳的惨叫响彻整个宗门,白衣女子跪坐在地,腰身如柳,语气亦是柔弱姿态。
唯捂住脸时,手上青筋时隐时现……
“好痛!好痛!这是什么鬼东西?!在下不过一介草民,采药时大雪封山迷了路,这才误打误撞扰了仙人清静。可仙人怎的一口一个邪祟,不由小女子分说便动手伤人?!
不曾想,这天下百姓人人敬仰的......竟是此等道貌岸然,视人命如草芥之辈!”
不料话音刚落,银簪即时起了功效,她那张死白的脸上,一块块皲裂流脓的皮肤接连脱落。
“噫~”
温久差点没被恶心死,心说附体好歹也找副新鲜的啊!都烂成这样了......再过两分钟怕是得生蛆了吧?
温久敛起嫌弃之色,冷冷立于高墙之上,鬓边的青丝随之飞扬,月光之下,更显仙风道骨之姿。
她神色轻蔑,漆黑的眸子犹如两汪寒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白衣女子。
不,确切说,应该是一具身披素衣的腐肉骷髅。
“呵,一介草民?我瞧着你这脏东西口齿伶俐,哪有半点儿民间柔弱小女子的模样?还有啊大姐,你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现原形了吧?
一股子死人味儿……从你尾随我师姐上山那时我便闻到了。”温久敛起肃面,笑意吟吟瞧着那具骷髅头,眼中的那股子嘲讽之意像是在说:就这点道行,还是趁早回老巢再练个百八十年叭。
说话间,温久手腕一翻,丝毫不给那骷髅女尸半点反应的机会,
衣袖中便又飞射出三道残影,影尾处还微微泛着红光。
“小心!是红尘!中伤者当即暴毙!”
原本被吓得愣怔在原地的符心舟忽地朝那骷髅女尸大吼一声。
温久下意识收手,不可思议地转头望向符心舟。
?
小……心?!
温久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握紧,她甚至都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眼见那三枚暗器就要落到那女尸的身上,符心舟来不及向温久作出解释,她看准时机抡动右臂,手中的长剑即刻出鞘,重重朝着温久飞射出的那团红光劈去。
“砰砰砰……”
三根银簪皆落了空。
温久呼吸一窒,指尖死死掐着手心,微微泛红的眼眸中尽是震惊之意,
“师姐......你!”
“师妹!别杀她!我女儿还在她手上!你若杀了她,我的柔柔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符心舟像是崩断了心里最后那道防线,仰起的面庞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流了满面,她身子一软,重重跪倒在雪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师妹,你生来便是神炁圣体,十五岁便踏入鬼仙之境,就算是山清老祖当年也未必有你这种老天眷顾的天赋,你一定有法子救回我女儿的对不对......师姐求求你,不要杀她......”
此话一出,温久脸色忽地煞白,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出师父临终前为师姐卜的那一卦,
“腊月初八,纯阴之命,最易招惹四阴鬼尸附体,你师姐腹中这胎,来得不是时候......虽说,你师姐已不是宗门之人,可好歹她与你同门一场,往后必要之时,你需得出手相助......”
师父的卦相,真的应验了……
温久垂眸望向瘫跪在雪地中的符心舟,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内心实则滔天巨浪。
救命!这鬼尸可真会挑时间呐!
庭院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与僵持,温久心中正盘算着,忽地,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响起。
趴跪在青砖地上的那女尸像是疯了一般,拼命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脸皮碎片”往回拼凑着,一双血淋淋的白眼珠子死死盯着温久,语调邪魅,近乎癫笑,
“传闻天生神炁圣体乃是神仙渡劫转世,万年难遇!比那小丫头的纯阴之命要金贵多了!本将今天这趟真是没白来!”
女尸紧捂拼凑好的“脸”,僵硬的身体扭成诡异的弧度,长袖一挥,旋即化成一道绿光飞向空中。
只轻飘飘留下一句,“符心舟,想要救你女儿,那便拿你师妹的身体来换......”在竹林里反反复复回荡。
“不!师妹!不能放她走!她此副身躯已腐,若是放虎归山,她必取我儿性命借尸填魂!”
眼见那白衣女尸就这么消失在了夜幕之中,符心舟忽像疯了似的,边朝着天空大吼,双手边不断拍打着地面,瞪圆的一双眼眸中尽是红血丝。
往日一向矜重肃穆的人忽地行迹疯魔,这任谁看了心里都会咯噔一下的吧?
温久连忙从衣袖中掏出面海兽葡萄镜,咬破手指以血为墨,抬手快速在虚空中画着符咒。
正欲启唇念咒时,她身形一顿。
耶?破空符的法诀是什么来着?明明昨天还在书上看到过的啊!
温久瞬间僵在原地,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心想,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想到哪句念哪句吧!
“灵聚吾身,如影随形,追!”
话落,一道道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符文锁链缓缓浮现在海兽葡萄镜四周,就连同金色符文周围的空气也跟着慢慢颤动起来。
随着符文晃动地越来越剧烈,原本平整的镜面瞬间四分五裂,一股强大的吸力朝温久扑面而来,她下意识闭了眼。
融在风里时,她还有功夫想。
竟然猜对了?可......怎的作用是使出来了,法镜还是碎了?
这下好了,师父留下的保命法器又少了一件......
等二人再睁眼的时候,只见天地间一片素白,群山连亘,万里荒寒。
天地间,竟只剩一颗不知年岁的杜梨树下捆绑着一位已经昏迷的幼童。
见到女儿的符心舟像是恢复了些许的理智,并未打草惊蛇,只是躲在温久身后,一个劲儿地忍声痛哭。
而树旁的那女尸好像还未发觉温久二人已尾随至此,背对着她二人,手里像是捧着什么玩意儿,独自垂首趺坐在山陲边,低声喃喃,
“妹妹乖,别怕,这副躯体不中用了咱换一个就是了,哥哥已经为你寻得了一副能够永葆青春,福寿齐天的仙体......妹妹啊,你别再碎了,再碎下去,哥哥就拼不回完整的你了......”
哥哥?碎?拼?仙体?
这几个关键词一出,温久大概已经猜出这鬼尸为何如此执着于收集躯体的目的了。
她把目光停留在鬼尸的后脑勺上,嗓音不轻不重,
“逝者已矣,不如早入轮回渡化超生,你又何必执着于......”
刚说完这话,温久就有些后悔了。
话落,那鬼尸顺着她的话转过身来,怒目圆瞪,手中还捧着一滩高度腐败的肺腑。
两人一鬼相互对视......
从温久跟着师父上山抓鬼那日起至今,少说也有二十来年了吧,什么邪祟精怪她没见过?喜爱挖人眼珠子有之,热衷于嗦溜人脑浆子的亦有之。
可......对自己“掏心掏肺”的鬼尸,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只见那鬼尸将捧着的内脏重新塞回体内,双手凌空一伸,虚空扯出一把古琴,当即弹奏了起来。
鬼尸的肉身状与白骨状在月光的照耀下不断交替变化着,阴风鬼影,温久不禁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淡淡的月光透过骷髅头两个空洞的眼窝照射在古琴的底板上,时有时无,一双干枯的胳膊上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扬。
救命!这个样子看着更瘆得慌了!温久心说。
见到这一场景,站在温久身后的符心舟也不禁吓了一跳,她右手紧握剑柄,左手轻捏了捏温久的肩膀,脑袋缓缓凑近低语,
“师妹,你跟他废什么话?抢回柔柔,直接一掌将那邪祟劈死作数!快动手啊!”
劈死作数?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温久除了如此想,也别无他法。
不等温久想带着符心舟先撤,苍穹便已是云迷雾锁,风雪更甚。
突如其来的寒风中像是夹杂着些什么,犹如利刃般锋利,割地她二人皮肤生疼,凡是露肤之处,皆负了伤,伤口深可见骨。
随着那只鬼尸手中动作愈快,琴声也愈发急促。
不料,“嘣”地一声,琴弦一根接着一根,根根蹦打在鬼尸自己的身上,瞬间,刚刚才重新被拼凑好的躯体碎片又散落了一地。
“不!不!不!!!”
鬼尸“腾”地一下站起来,恨瞪瞪地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皮肤碎片,双手紧攥成拳,又重新盯向温久。
温久强忍着浑身的剧痛稳了稳身形,正打算回头查看符心舟的伤势如何时,余光无意间对上了那鬼尸的金刚怒目,她眼底的情绪剧烈一震。
“......”
“这下是真死定了......”
“既你如此迫切地想要为舍妹填魂,那我便顺了你的意!”
说罢,鬼尸旋即化身一道绿光飞向空中,不等温久作出防备,一根琴弦悄无声息地刺穿了她的心口。
一股黑血径直从温久的心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琴弦入体的那一刻,毒素瞬间遍布全身,她的意识也跟随着模糊了起来。
无炁护体的凡人之躯,根本不堪一击,温久再也无力支撑着这副身体,随即便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
“此弦上涂抹的乃是太岁剧毒,触之必死,若入血肉,魂飞魄散,就算是阎王降世也难救!哈哈哈......”
剧烈的疼痛早已麻痹了全身,温久紧捂心口,低头看着漆黑的毒血犹如小溪般源源不绝地滴落在地。
她强撑着身体站起,将胸口的毒弦用力一拔,伤口瞬间血流如柱,温久张开双臂,一滴眼泪将落未落地缀在眼尾,看上去楚楚可怜,却又兀自倔强。
“不就是想要我这幅身体吗?来啊,我给你就是了!说好了一命换一命,你休要反悔......”
话音未落,山巅四周忽地刮起狂风,凛冽异常,荒野飓风卷着鹅毛大雪在天空中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不过眨眼间,那道白色漩涡统统归于一处,瞬间凝聚成九龙祥云撵的模样盘旋于空中,而轿撵之后,是一道浩瀚无垠,手握卷册,浑身泛着金色的神相虚影。
随着神相的出现,一股看不见的威压逐渐笼罩住整个山巅,一束白光从那神相手中跳出,直奔温久与鬼尸之间。
奔来的那道白光旋即变成一座覆有金印“魂”字的巨型法铃,犹如一座大钟从天而落,将温久严严实实地罩在其中。
往生铃现,出必见血;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白骨鬼尸已经伸向温久的手早已来不及往回收,在触碰到铃壁的那一刻,整副身躯瞬间化作一篷血雾……
顷刻间,山巅平复如故,只剩寒风呼啸,风雪依旧。
“这就死……死了?”
温久循声望去,见符心舟早已将女儿紧拥在怀里,此刻正呆愣愣地望着那团快要消散的血雾自言自语。
只一眼,她再也支撑不住,倾倒在地。
“千年铁树开花易,一入酆都出世难。竟以命为诱饵,魂飞魄散的痛,你难到还想再尝第二次么......”
那尊金色神相开了口。
可此时的温久耳朵轰鸣,早已听不到任何声响,嘴角止不住地涌出鲜血。
她眼神愈发涣散,意识模糊前,才似听得一声叹息飘入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羽化登仙的师父一脚蹬开棺材板:败家子!败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