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下高岭之花（重生）》打醮翁

71、071

　　071

　　王姝这才感觉疼。
　　她拧眉，动了一下腿，面色有些白，却一声也没吭。

　　裴雪寅方才说蛇？
　　她眼前还有些晕，思绪并不很清明。
　　心口空空荡荡，似乎还在冰天雪地之中。

　　她的视线不由跟着裴雪寅手中灯盏，园中亭台楼阁在黑暗中浮现，她缓缓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并非王园中景象。

　　裴雪寅不知为何停下，向她看来。
　　王姝看不清他的脸。

　　园中花草葳蕤，虫鸣四起，只零星几盏灯昏昏沉沉，巨大的树丛张牙舞爪，黑暗仿佛一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

　　王姝打了个寒颤，神经不自觉紧绷。
　　身旁草丛突然“扑通”一声，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面无表情，缓缓低头，对上一只长相怪异的青蛙的视线。

　　“呱！”

　　她的心脏急剧跳动着，浑身血液都向心口流去，她压住喉咙里的尖叫，脑子里一片空白。

　　青蛙轻轻一跳，爬在她脖颈上。
　　冰冷滑腻的触感紧贴着，腹部鼓起，鸣囊震动空气，在她耳边鼓动着。

　　她浑身汗毛立起，紧闭上眼睛，睫毛抖得颤颤巍巍，一把抓住那东西！
　　青蛙在她手中挣扎，滑腻的触感，湿漉漉、柔软的、凹凸不平的肌肤令她强烈不适。

　　她咬着唇一声不吭，猛地丢开！
　　感觉什么东西靠近，她条件反射狠狠一拍！

　　“啪——”

　　裴雪寅伸出的手一顿，手背迅速泛红。
　　他视线扫过，轻轻将右手放下。

　　王姝胸脯轻轻起伏。
　　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不由攥紧身上衣物，将自己裹起。

　　裴雪寅视线在她手上一闪而过，落在她额头冷汗上，随手递来一方白绸帕，淡淡道，“此处多虫蛇出没，我虽替你放了毒血，却不宜移动。”

　　王姝低头拒绝。

　　裴雪寅看着手，喉咙里笑了一声，声音颤动，在寂静的漆黑的夜里，有种说不出的凉意。
　　“手伸出来。”
　　王姝看着他，却不动，“敢问世子，我为何在裴园？鸢尾呢？”

　　“方才那只蛙有毒。”

　　王姝感觉手很痒，被他一说，那痒愈发难以忍受，她咬牙在衣服上蹭来蹭去。

　　“手。”裴雪寅道。

　　王姝脖子也开始泛痒。
　　她端详着裴雪寅，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毫无感情。

　　她伸出手，脸上露出一个笑来，“为何会有毒蛙？”
　　才看清自己那只手已然红肿发紫，肿得不成样子。
　　另一只手不由去摸脖颈——

　　“别动。”裴雪寅一把抓住她。

　　王姝抬眸，瞧着他，目露诧异。

　　实在是这幅景象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曾想过。上辈子别说近身，裴雪寅看她一眼都恶心。

　　她盯着裴雪寅，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表情。

　　但他总是平静，什么情绪也没有。

　　她说不上失望还是什么，“叶青云便在王园，劳烦世子派人将他请来，多谢。”
　　说着，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裴雪寅的手冰冷，让她想起方才毒蛙那冰冷的触感，不由皱眉。

　　“此药可解蛙毒。”裴雪寅将一指节大小的墨色瓷瓶放在她手中。
　　王姝话未出口，他仿佛料到，转过身，声音淡淡的，“不想手烂掉，现在便涂上。”

　　王姝不由攥紧瓷瓶。
　　她感觉脖子上发烫，痒得难以忍受。

　　“多谢世子。”她笑道，“对了，我想起来今儿七夕，我们聚在王园喝酒，我大抵是喝醉了。”

　　她看向自己轻而易举便能爬过来的那处墙垣，那是裴雪寅小时候为方便来往特意命人砌的。
　　他们竟都忘了，也没填上。

　　裴雪寅顺着她的视线落在那里。
　　那一处墙砌了台阶。显然日积月累打磨，曾有人爬上爬下，将石板摩得光滑。
　　不必亲眼所见，自有一副画面在眼前浮现。

　　如今却积满青苔。
　　他抿唇。

　　“是我莽撞，不知怎么竟闯入裴园，谢世子宽容，不计较姝姐儿冒犯。方才那蛇也多谢世子爷出手相救，姝姐儿感激不尽。”

　　她挣扎着坐起来，颔首低眉，行了一礼。
　　疏离，客套。

　　裴雪寅静静看着她，眸中情绪渐渐变冷。

　　王姝笑道，“世子的药自然贵重，改日我定十倍赔世子。”
　　裴雪寅眉眼恹恹，嗤笑一声，冷漠道，“不必。”

　　王姝习惯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方才应是她多想了。
　　她垂眸，打开瓷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药材清香飘出，顿时便知这药并非寻常之物。

　　她笑看向裴雪寅，又道，“真是好药。”
　　裴雪寅也只拿出这一小瓶，她想了想，只是小心倒出一些，涂抹在自己手上、脖子上。

　　虽并没有浪费，但涂的地方多，瓶子便轻了许多。
　　果然是好药，皮肤瞬间清凉舒服，肉眼可见消肿解毒。

　　她将盖子盖好，笑着放在一旁小桌上，“世子赠药，感激不尽，此药珍贵，剩下的还请世子收好。”

　　“区区解毒药，你自行处置，不要便扔了。”

　　“是我考虑不周，世子身份尊贵，怎会留旁人用过的。”
　　王姝失笑，将药瓶紧紧捏在手中，她用过的东西，裴雪寅怕是看一眼都厌恶呢。

　　她想鸢尾，想奶娘，想家里的小丫头们了。
　　她试着抬腿，裴雪寅道，“王园中人皆已醉了，方才并无人回应。”

　　他看着她，“大姑娘腿上伤口尚需包扎，你自己选，在这里等，还是随我走。”

　　王姝眼睛里露出惊讶。
　　她看着裴雪寅。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花墙上花瓣簌簌飘落，落了两人满身。

　　王姝这才发现，裴雪寅这样守礼到严苛的人，竟没有穿外衣，只穿一袭白纱贴里袍，头发也披散了，那张脸苍白，没有丝毫情绪，瞧着倒像是花丛中的精怪。

　　她觉得不对，手攥紧了，视线落在身上，眸子一怔。
　　身上的天青色织金缎显然不是她的衣裳。

　　她烟波一转，已经笑道，“世子心善，定是听见我喊冷了。”
　　她将身上道衣取下，递给裴雪寅，“物归原主。”

　　裴雪寅伸出左手接过去。

　　就在王姝以为他会扔掉时——
　　裴雪寅将衣裳披上了。

　　他看了王姝一眼。
　　王姝一开始没懂那个眼神。
　　直到他转身走了。

　　他手中的灯缓缓走远——
　　王姝身处幽暗，想到方才的毒蛇、毒蛙，要在这里待一晚——
　　她忙起身，左腿疼得脑子里咯噔一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跌在了花圃中。

　　暗处窸窸窣窣，不知潜藏着什么毒虫蛇蚁。

　　忽然脚步声走近，一只手递来，裴雪寅冷漠的声音响起，“谁让你乱动了？”

　　王姝可以笑对污言秽语，不紧不慢与人辩驳，却不能忍受虫蛇之类阴冷滑腻之物。
　　她一把抓住裴雪寅递来的手。

　　裴雪寅一怔，抿唇，将她拉了起来。
　　王姝借着他站着，左脚不能着地，那条腿很疼。
　　只是这样，她已经感觉头一阵阵发昏，手脚发冷。

　　“那条蛇……毒虽放出，余毒却要三五日，方能慢慢清除，你一动，只会加重不适。”

　　王姝第一次感觉进退维谷。
　　“世子可否派人将我抬回——”

　　裴雪寅声音冷漠，“大姑娘介意我将你搬回去？”
　　“倒不——”

　　王姝反应过来时，裴雪寅已经弯腰将她抱起，失重感传来，她条件反射抓住什么。
　　裴雪寅将灯放进她手中，“拿着。”

　　王姝抓紧了灯，平静的表情有一瞬空白。

　　裴雪寅很高，迎面吹来的风中带着莲塘的水汽，湿湿热热，又有水草、蜀葵花的气息，她脸颊边拂过花柳草木，草丛里虫鸣此起彼伏，鼻子里全是棋楠香的味道，她不由屏住呼吸。

　　空气安静，衣袂拂过草丛的声音随着裴雪寅迈步，规律地响起。
　　王姝仿佛躺在海面，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不敢劳驾世子爷，吩咐下人将我抬回去便好。”她笑着道。

　　裴雪寅看着前方，淡淡道，“大姑娘不奇怪为何这般久都不见一人？”
　　“难道——”
　　“裴园今夜无人。”

　　王姝仰头，看见裴雪寅冰冷的下颌，头顶便是一轮弯月。
　　夜已深了，月晕清清冷冷，云层渐渐聚了起来。
　　园子很大，三两步走不出去，空气太安静了些。

　　“明日有雨。”她随口道。

　　“大姑娘不喜雨？”裴雪寅不紧不慢走着。
　　王姝笑：“风雷雨雪，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四时交替，岂会因人的悲喜而改变呢？我喜不喜欢，它们该来都要来罢了。”

　　裴雪寅一顿，转过水中连廊，声音如泉水，不带丝毫感情，“是么？”
　　王姝笑，“不是么？”

　　两人视线相撞，裴雪寅嗤笑，“只知大姑娘牙尖嘴利，倒是不知心境如此了悟。”
　　王姝笑道，“世子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世上事岂能皆知的？须知人力有时尽，世事无万全，不过有此一时之乐便得一时罢了。”

　　裴雪寅脚下顿住，静静看着她，“有此一时之乐便得一时？若连一时之乐也无，又该如何？”

　　“一时之乐也没有，活着还有甚么意思。”王姝看着他，眸子平静，“死了倒解脱。”

　　裴雪寅轻笑，眸中情绪难测，“是么？”
　　王姝看着他，忽然道，“世子。”
　　裴雪寅看向她，眉眼矜贵，高不可攀。

　　王姝道：“世子右手有伤？”
　　裴雪寅不是左撇子，但从方才，他一直只用左手。
　　更要紧的是，裴雪寅抱着她的时候，右手分明不能使力。

　　“到了。”裴雪寅懒得搭理她一般。

　　裴园今夜没有点灯，院子里亦没有人。
　　裴雪寅没有骗她。

　　四周漆黑，只有她手中一盏纱灯。
　　月亮被乌云遮住，仿佛天地间，唯有她握着一豆灯光。

　　“吱呀——”
　　裴雪寅推开门。

　　他将王姝放到榻上，接过她手中纱灯放在一旁。

　　蓦地，他一顿，垂眸，看见一双手紧紧抱住他，蜀葵花的气息夹杂着草木气息扑鼻而来。

　　黑暗中，那双无波无澜的眸中泛起涟漪，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不曾出现。
　　裴雪寅抿唇，声音冰冷，“王姝？”
　　他抓住那双手，冷冷地拉开。

　　王姝眸子里诧异一闪而过。
　　待裴雪寅将灯靠近，她眼眸平静，笑道，“抱歉，方才以为灯要掉了，不小心碰到世子。”

　　裴雪寅视线从她嘴角扫过，将包扎之物放到她面前。
　　“夜已深，大姑娘在此处略作歇息，待天亮自有人送你回去。”

　　他将灯留下便出去了，背影一如既往地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