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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1931年
      我才知老太太名唤何佳音,这在现代念来也是顶顶好的名字,看到这名字,我竟一时想不起鬓斑白的老人模样,而是一个十三四好年岁的姑娘。
      扎着麻花辫,身穿蓝布衣和湛蓝色百褶长裙的女生正淋着一场大雨,她把刚在街口买来的新报揣在怀里,分不出一只手挡在头上。
      近日局势混乱,不少闺秀都不被准许出门,何佳音这下回去指定要被骂了。
      果不其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父亲敲着拐杖,声音可凶呢:“你竟还敢往外跑,这一份报纸待晚一些让张师傅去取又会如何!”
      “晚一些就买不着了!”她没有被父亲说的话震慑住,一溜烟跑回房中读报去了。
      那时仗还没打到南边,何佳音对于“qin|lue”的了解只停留在报纸和几次偷听父亲与友人的谈话中。
      谁知辗转几年后,战|事逐渐蔓延,何家举家迁移至广东,逃难之间,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有佳音和小她五岁的弟弟嘉诚成功抵达广州。
      明明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拖着弟弟去了父亲字条上写下的地方。

      柳家不是什么大世族,但也做些生意,在广州商界说得上几句话,多养两个孩子不是问题。
      自打那日何佳音哭哭戚戚又晕倒之后,柳家人以为她是体弱多病,隔三差五便来照看。
      起初她怕生,不好意思多说话,她知道柳家有一个哥哥叫柳学钦的,明明在家却神龙不见尾,几日了没见着,她道是那位哥哥不欢迎自己。
      可是在一日夜里,她投靠柳家的第五日,终于在一个不太正式的场合见到了那位哥哥。
      何佳音自逃难间受创以后就落下了失眠的毛病,脑子里总是轰隆隆响个不停,见医生,医生也说是心理原因无药可医。
      这日她照旧伴着这些嘈杂的声响不得入眠,坐起来才发现不是脑子里的声,而是房间外的的确确传进来的。
      “莫不是进贼了?”
      何佳音裹上衣服,抱着角落里那个白瓷花瓶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外面没有开灯,只有微微月光,看不清人,待她出去之后脚步声也没了。
      咚,咚,咚。
      出现在她身后!没多想的,她一个花瓶直接往后砸,却被那人制住,想要叫人来,可先行被捂住了嘴,任她怎么咬就是不松手。
      紧接着,耳边传来声音:“你不会是浙江来的佳音妹妹?”
      不好,咬错人了。

      “脾气不大好。”柳家哥哥坐在何佳音的床边,任她把手上纱布包成蝴蝶结模样,这话一出口,何佳音脸一红,因为羞愧,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一些,却还是没死死拉着。
      柳学钦好似没有痛觉,对于何佳音的动作不作任何表情,等到终于包扎完,他走回自己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身上的刀伤只是被粗略包扎过,刚才几番抵挡已经让血重新渗出来,疼痛不能忍,起先的面无表情不过是分心神忍耐划伤带来的痛罢了。
      幸而穿着黑色的长袍,不曾让何佳音发觉。
      他草草地处理了一下,然后沉下心来想之后的局势。
      自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之后,杭州、济南等地也相继沦陷,日本qin|lue者的野心不止,至今仍在南下,妄图吞bing整个华|夏。
      近日听闻《救亡日报》复刊的消息,街头倒多出现了一些鬼祟之人,他在前往寿东路的路上被人伏击,那人似乎只是想给他一个警醒,让一帮混混涌上来打了他一顿。
      明后日青年社的会议,他在抉择,究竟是要休书一封更改会议时间还是迎头而上砥砺前行。

      除开三天前夜里见过一面,何佳音这两日皆未有瞧见柳学钦的身影,不知道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据说这两日街上闹的凶,官bing到处巡逻抓人,不允许有人捣乱时局,鼓动人心,一有可疑的直接带走,国人乱成一团,虽说柳公馆里的人不用担心这事,但何佳音的心里还是隐隐害怕,柳学钦日日在外不回家会不会出事?
      怪只怪她这乌鸦嘴,五号下午,有人敲响了柳公馆的门,张妈去开的,乌泱泱一群穿jun装的人把她吓得后退好几步。
      何佳音站在二楼,与领头人眼神对上。
      “这位怕不是柳小姐,多有叨扰,今日前来为的是问令兄几句话,不知可否传一声?”他以为何佳音是柳家人,说话礼貌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势。
      “我哥哥不在家中。”
      “哦?”那人语气温厚,缓缓道来,平常的如同在谈论花圃里的花开得正好似的,“小姐也知道近日形势紧张,令兄正是好年华,可不要乱攀附,走歪了道才是。”
      何佳音笑了:“哥哥是学生,学生要上学,长官不会这都不知道吧。”这话不假,柳学钦今二十有一,在中山大学学建筑。
      那位长官听完这话也没有吃瘪的神情,作状要走了,可不巧,大门又开,柳学钦一个大活人站在那,这下是不请走也不好。
      等到月上枝头高高挂,对街房屋只剩下一两间开着灯的时,何佳音终于再次听见开门声。
      她忙不迭的跑出门,还险些崴了脚。
      柳学钦原本神情落寞,但在见到何佳音那刻,伪装成往常模样:“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
      女子穿着米白雪纺长裙站在螺旋楼梯的中间,与他四目相望,柳学钦心中感叹,自他母亲离去,自己又投身ge、ming之后,家中就再没为他亮过一盏灯。
      而此刻,何佳音说在等他回来,说为他煮了碗面。
      她煮的面不是广州铺子能吃到的味道,倒像是江浙那一代的口味。
      “你知道我是在做什么的对吗?”何佳音难得在柳学钦的脸上看到这样严肃的表情,可她总认为,这才是柳学钦真实的自己。
      她点点头,说自己又不是个傻的。
      何佳音的目光落在柳学钦的身上,问他:“伤好些了吗?”
      柳学钦摆摆手:“你的牙虽厉害,但药膏子也强得很,不至于好些天了都不好。”
      “我问你身上的伤。”
      其实那日柳学钦一靠近,何佳音就闻见了他身上弥漫的血腥味,算是逃难后的特殊技艺,不知道算可喜还是可悲。
      只不过之后柳学钦没提起,何佳音就假装自己没察觉。
      柳学钦作势拉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用实际证明好的差不多了,他咧开嘴,笑得比哭的还难看,不似从前:“别担心了好妹妹。”
      他故作轻松,玩笑似的把手搭在面前人的头顶摸了两把,希望能给到她安慰。
      可何佳音不如他所想,而是浑身僵住。
      她只是摇头,也不说话,兀自回了房间。
      柳学钦想着是他动作过于冒犯,下次便不这样做了。

      这次分别,再次见面已然是新年了,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年代里,能多过上一个年是很好的事。
      所以自清晨起,何佳音就假借帮厨的名,不时瞟向大门,她希望能见到柳学钦,起码在这样的日子里。
      她的心不在焉让张妈都疑心:“何小姐你唔使急(别急),老爷在商会忙完事很快就回来了,不至于让小姐和何小公子单独过节的。”
      张妈是个热心肠,也很健谈,但何佳音心里不免生出疑虑,她来得这一个多月,先是鲜少从下人们口中听过柳公馆这唯一一位少爷,在柳叔叔嘴里更是没吐露出半分,可那毕竟是寻常,今日是过新年,怎么也没人说要去叫他回来。
      她想往年,何家都是一家四口人齐齐整整过的……
      何佳音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学钦哥哥今日不回来了吗?”
      张妈一时间语塞,看出她舀汤的动作也顿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说这叫造的什么孽,本不该这样的,何小姐,您去把少爷叫回来吧。”
      张妈的请求恳切,何佳音不知道个中缘由,只是想让柳学钦回来,便披了件外袍出门了。
      她不认识路,原是没什么关系的,可黄包车师傅到了条窄道里进不去了,也不想绕远路,就把她放在那里,估计是想早些回去吃年夜饭,何佳音也没为难他,多给了几钱放他回去了。
      那时她是没想着自己会迷路的,按着黄包车师傅所说的直走再左转,之后再第二个路口处右拐,不远的距离却怎么也找不到。
      正在何佳音原地为难的时候,一个不算有好印象的人出现了,是那日出现在柳公馆带走柳学钦的人,不同的是这次他身后没有那一群“小弟”。
      在这时见到长guan明显也不是个好时候,倘若让他知道自己是来找人或许会给柳学钦添麻烦。
      没成想,长guan率先给她指了路。
      说不清是不是真好心,但她还是礼貌的谢过了,走时一步三回头,确信对方没有跟上来。
      长guan没骗她,一个其貌不扬的门板后面便是一个新天地。不只是柳学钦,其余还有二三人,他们将社团伪装成艺术类学习的社团,张贴了一些名家的仿作。
      何佳音的开门声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免让她面露窘态,是柳学钦过来,挡住了其他人瞧她的视线:“外面有些冷的,你怎么来了?”说着还把旁边桌上的暖炉拿来放她手心里。
      “请你回家过年。”
      何佳音原是觉得叫他回去是件难事,但没成想柳学钦点头就应了,回去拿了椅背上搭着的外袍,与他人作了个揖。
      有人打趣,万青向来是同他们过的新年,怎么今日来了一个娇妹子请她,不过一言便离开了。
      这些文人打诨的功力也是厉害的,通通被柳学钦驳了回去:
      “小妹在家中思念我万千。”
      他笑,何佳音也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同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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