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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雨夜 ...

  •   钟成缘听说信使来了,喜出望外,亲自去大营口迎接,本以为灵通阁只派了个喽啰来,没想到来者却是阁主本人大驾光临,“大师兄!你怎么亲自来了?”
      李轻烟风尘仆仆,将马缰绳交给金屏,抬手理了理乌云般的鬓发,“呦呵!人参果儿!”
      钟成缘上前亲热地抱住他的胳膊,开玩笑道:“哎呦我的哥,别理了,你都要把我给美死啦!”
      军士们一辈子都在这穷乡僻壤过活,哪里见过这么美艳的人,都涌出来抬着头、踮着脚看他。
      钟成缘笑着指指他们,“我来的时候都没这么大的阵仗,你瞧,把我的平西军都给美死了,全军覆没!”
      “好了,别哄我开心了。”
      “天地良心,我可是实话实说。”
      李轻烟被这么多人直勾勾盯着,却一点都不扭捏作态,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从从容容、旁若无人地从人丛中穿行而过,与钟成缘一边聊一边走。
      “大师兄,你怎么还特地跑一趟?”
      “别提了,我前些天忙昏头了,把一些事分派给手下的人去做,我只管朝廷的正经文书往来,好家伙,我真是瞎了眼了,他那脑子是什么东西做的啊?什么狗屎都往这边送!气死我了!”
      钟成缘明白了,他说的应当就是前段时间那些檄文,他还奇怪怎么最近没了,原来是被李轻烟截下来了。
      “还好李青发现了,给我吓得半死,赶紧来看看你。”
      钟成缘笑了,“多谢师兄,我倒没被那些狗屎滑倒。”
      李轻烟拉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见他憔悴瘦削了许多,“唉,怪我!怪我!”
      “不,师兄,我说真的,我是应当看看,明白人情冷暖倒比蒙在鼓里好。”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李轻烟嘁了一声,“哎,我们别纠结那些了,我这次还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
      “哦?是什么?”钟成缘的眼睛亮了起来。
      李轻烟从怀里掏出一厚沓信,“喏,这是皇上的,这是钟伯父的,这是二哥的,这是小金粒子的,这个嘛——”
      他掂掂剩下那一大摞,挑起眉毛道,“我不知道是哪个痴人的,罗里吧嗦写了这么多,一路上坠得我腰带都往下掉。”
      钟成缘大喜过望,一把抢过来,看着这一封封熟悉的字迹,鼻子酸了起来,一抬头,见围观的士兵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眼中满含羡慕的神色。
      他心中生出另一种难受,“唉,我虽然得了家书,将士们跟着我背井离乡、浴血拼杀,却得不着家书,我好生不忍。”
      李轻烟向来雷厉风行,“那我就开一条乡书专线,好不好?”
      钟成缘立刻拍手叫好,又有些为难起来,“这不是件小事,我们去跟千眼商量一下吧。”
      两人来到史见仙的帐中,史见仙正气鼓鼓地坐着,见李轻烟来了,连忙起身迎接,听说李轻烟要转为军士传递家书开一条线路,他担忧地道:“这虽然是桩好事,但人手怕是不够啊。”
      李轻烟一摆手,拍拍胸脯,道:“有问题我去扛,你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只要有需求就提,我砸锅卖铁都给你们满足。”
      史见仙见他豪气干云,又颇有担当,赞道:“好!有劳李老板!——我得好好想想,这么多人,得怎么样分拨收发家书,也给你们减轻些压力,李老板你今天先好好休息休息,明日我们再细谈。”
      “好。”
      出了史见仙的牙帐,李轻烟四下张望,钟成缘知道他在找谁,道:“三师兄在北边焉支山上,我这会儿走不开,叫镈钟带你去。”
      “笑话,还用得着他带我去?那我这灵通阁别干了。”
      钟成缘掩嘴笑道:“那感情好。”
      “得了空你也来,咱们一块儿吃晚饭。”
      钟成缘多聪明的人啊,想都不用想就说:“我晚上得去杜鹃山看一眼,脱不开身。”
      李轻烟见镈钟偷笑,揪住钟成缘的耳朵,“好哇,你弄的什么鬼儿?”
      “哎呦!”钟成缘捂着耳朵,别有深意地道,“大师兄,当局称迷,旁观必省,平心而论,三师兄心里不是没有你。”
      李轻烟立刻松了手,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你这是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镈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镈钟可是个直肠子,张嘴就要乱说了。
      李轻烟一把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不跟你们说了!”
      说罢又羞又恼地上马奔焉支山而去。
      史见仙在帐中只略作思忖,便计上心来,以为李轻烟还没走远,便快步出来追他,刚未帐就听右边的卫兵对左边的卫兵讲闲话,言语非常轻浮,他停下脚步,仔细听来。
      “欸,你知道吗?刚才过去那小美人儿,叫李轻烟。”
      “嚯,这名儿真配他!”
      那人信口讥讽道:“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底细肖爷我全都知道。”
      “他什么来历?”
      那人洋洋得意地道:“想当年我在苏州做大买卖,谁见了我不得叫我一声肖老板,他那时候还是纤妍楼当小倌,口里也使得,后头也使得,我肖大爷么也——”
      史见仙听他说得实在不像话,“咳嗯——”
      自称肖爷的那人立刻闭上了嘴。
      史见仙踱着方步出去,转头看了看左边,又转头看了看右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战战兢兢地答道:“肖、、肖仞。”
      史见仙点了点头,对门外的卫兵们道:“听人说话么,不能不信,更不能全信,不论李老板过去如何,他现在是与我们同仇敌忾的国之栋梁,他本就事务繁多,听说你们思乡心切,还非要给你们传书递信,这其中多少琐事!多少艰辛!你们不体谅他日夜操劳,还在这里说三道四,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战友的?再说了,他现在是圣上的特使,若是叫他知道了,谁都逃不了,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看以后谁还敢胡言乱语!”
      他这一番话,连吓唬带讲理,把卫兵们都唬得噤若寒蝉、连连点头。
      这么一打岔,史见仙差点忘了要干嘛,愣了一会儿,想起来是要找当事人李轻烟,一路找到钟成缘帐中,见只有钟成缘在,问:“李老板呢?”
      钟成缘握着笔抬头道:“刚走,去焉支山了,有什么事儿吗?”
      “哦,也不是什么急事,明日再说也行。”
      史见仙转身要回帐,想了想又折返回来。
      钟成缘见他又回来了,“咋了?”
      “还有一件小事。”
      “啥事?”
      “我门外有个叫‘肖仞’的卫兵,此人居心叵测,又爱蜚短流长,不能留在大营里,也不要派到杜鹃山,把他调到焉支山去吧,那里人少,事务也简单。”
      “好,明天就把他调过去。”
      着实是桩小事,钟成缘一句话就给他办了,没怎么过心,因为他一边要密切关注杜鹃山里的动向,一边在零碎空闲时间里把乡书写了,好让李轻烟走的时候带回去。
      他将手里的这几封信视若珍宝,看了又看,读了再读,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年他只是略去哪里走走玩玩,家里都不放心,既要打点当地的刺史州牧,又要安排沿途食宿,多的时候大哥一天能来三四封家书,唉,当时寻常却成此时奢望。
      他父兄的信文人气十足,文质彬彬,含蓄蕴藉,钟成缘从偶露的蛛丝马迹推断出父兄近来的处境。金击子的信则长长短短、厚厚薄薄足有十几封,一两天就写一封,言己者少,忧他者多,钟成缘都一个字一个字细细读过。
      镈钟在一旁奇怪地道:“咦?我怎么觉得这几封笔迹怪怪的,不像金爷。”
      钟成缘早就注意到了,把纸张对着烛火,向他解释道:“你看,这几封是用绢写的,绢很涩嘛,所以就要用硬一些的笔,所以转折方正,又加之绢能吸墨,所以墨色变化也多。你说的这几封是写在纸上的,纸比绢滑,我猜是用了支羊毛笔,墨色也比较均匀,所以看着不同。”
      “哦——这样啊。”
      “不过,他这几封写得着实仓促,又有许多脏污,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二人在帐中读信,李轻烟则一路疾驰到了焉支山,但山高林密看不到黎华在哪里安营扎寨,对着山谷大喊了一声“呆——砸!”
      他的声音在谷里久久回荡,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高大的汉子穿枝拂叶地从山上跳下来,脸上笑得傻乎乎的,“来啦!——”
      李轻烟从怀里掏出一沓信来,朝他挥了挥,“好大儿,你瞧这是什么?”
      黎华眼睛本就黑白分明,此时如同曙星闪闪发亮,“我家里来信啦?”
      他喜滋滋地去接,忽然心生疑惑,“你们灵通阁那么多人,万安到这里山遥路远,为什么你要亲自来送信?”
      李轻烟抱起胳膊,一挑下巴,“哼,我乐意。”
      黎华直直地看向他的脸,像在细致地勘察一个土坡。
      李轻烟被他盯得发毛,后退了两步,黎华就向前了两步。
      李轻烟不自在地问:“怎、、怎么了?”
      “你教过我的,”黎华仔细回想,“哦,我想起来了,你这几天都没休息好,我应该安慰安慰你。”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轻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欣慰,“那你要怎么安慰安慰我?”
      黎华仰头看天想了想,“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给你看看我新做的弩机吧。”
      “……你为什么觉得你的新弩机可以安慰到我呢?”
      “因为它很厉害。”
      “……它厉不厉害跟我有什么关系?”
      黎华认真地解释道:“这很有关系!它很厉害就意味着可以杀更多的敌人,杀更多的敌人就意味着我们会打胜仗,打了胜仗我们就可以回家,那时候你就不需要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这样你也就不会再这么舟车劳顿。”
      李轻烟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安慰到我。”
      黎华很笃定地点头认同自己,“我觉得也是,跟我来。”
      两人到了黎华的帐内,到处都摆满了他做的小机器。李轻烟跟钟成缘一样,对机巧不太精通,他看着其中一个怪模怪样的,随手摸了摸,忽然听到微微的一声“啪”,立刻有二十几支羽箭从四面八方朝他射,他大惊,立刻扭身躲闪。忽然余光瞥见黎华抱起胳膊站在一边看他,像是在测试这个机器的杀伤力,心里不免生起气来,故意翻身慢了些,一支飞箭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将衣服划破,左肩上立刻多了一道伤口,血渗了出来。
      黎华吃了一惊,上前一步用刀鞘把箭矢全部击飞,“你没事吧?”
      李轻烟冲他翻了个白眼,冲左肩一撇头,“在这之前你难道一点都不为我担心吗?”
      黎华大为不解,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它不该伤的到你,我怕你说我看不起你的本事。”
      这倒也是,李轻烟吃了个哑巴亏,一甩袖子,“哼。”
      黎华合理推测,“你来之前又受伤了?”
      “啊?没有。”
      “那为什么会躲不过这区区几只箭?”
      李轻烟没有答话。
      黎华这次不再推理,直接用直觉问道:“你故意的?”
      这话让李轻烟怎么答,他要是真承认了,那多矫情啊。
      黎华见他默认,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要故意受伤?我不理解。”
      李轻烟快被他气死了,一拳捶在他的心口:“天呐,我是造的孽太多了吗?怎么弄个傻子来天天气我,你的心不是肉长的吗?不会疼吗?”
      黎华被他打得闷咳了一声,心口痛得要命,一五一十地描述当前的感受,“我当然会心疼。”
      他话一出口,忽然福至心灵,“哦——你想让我心疼你?”
      他问得太过直白,李轻烟又羞又气,不想搭理他,跺着脚走到别处去了。
      黎华追上他,耿直地道:“这种想法也很合理,不过我建议你下次直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不需要真的弄伤自己。”
      李轻烟只恨自己命苦,气呼呼地坐在他床上。
      黎华的想法很简单,伤都伤了,那得处理一下伤口,端过一盆清水,还有一小壶烧酒,以及一盒大巫师为平西军配制的棒疮药。自顾自地走到李轻烟身边,要将他衣服解开。
      李轻烟“啪”的反手给了他一下。
      黎华揉了揉自己的手背,哦,不让脱衣服。
      只好扯住他伤口两侧的衣料,一用力,“呲啦——”一声,撕出个三拳宽的口子来,李轻烟的肩颈暴露在暮秋冷寂的空气中。
      李轻烟一个激灵,“嘶——你干嘛?”
      黎华没理解他在问什么,一脸关切地问:“我碰到你伤口了?”
      李轻烟摇摇头。
      黎华点点头,“那就好。”
      李轻烟感觉现在情况很尴尬,但黎华又表现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样子,他只好任凭黎华替他把伤口擦干净。
      黎华给他预警道:“这个药膏很邪门,涂上之后奇痛无比,但是伤口好得非常快。”
      李轻烟点点头,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怕疼的人。
      黎华很大方地抠了一大块,给他敷在伤口上。
      李轻烟只是微微皱起眉心,没吭一声。
      黎华忍不住确认道:“这应该很痛吧?”
      李轻烟勾起一边的唇角,“这算什么,我还挨过更痛的呢。”
      “哦。”黎华沉默着给他上药。
      李轻烟却冷冷地道:“你不用可怜我。”
      黎华摇摇头,“不是可怜,是心疼。”
      李轻烟扭过头来,正对上黎华漆黑的眸子,干净的像从未见过世间苦痛,赤诚的像从未经过人情冷暖。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深不见底的漩涡卷进去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黎华却继续为他雪上加霜,一字一顿地道:“真的。”
      李轻烟脸上有些飞红,啐了一口,“你这呆子,词儿学得还挺快。”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钟成缘果然没来,甚至还交待任何人都不要来。
      李轻烟提醒黎华道:“今晚怕是要下雨了,你去把营帐再扎一扎,还好这里高,不积水。”
      黎华问:“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李轻烟转转酸涩的肩膀,“直觉。”
      而黎华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假话。
      他围着营帐转了一圈,该加固的、该盖上的都弄好了,回来只见李轻烟坐在原来金屏睡的那张小床上,正费力地躺下,后背刚一碰到床板,眉心就拧在了一起。
      他忽然想明白了,肯定是湿气一重,李轻烟身上的老伤就有感觉。
      “你为什么睡在那里?”
      李轻烟全身痛得要死,不想跟人挨挨挤挤的,“我睡了,别烦我。”
      黎华又给他抱来一床厚被,放在他脚边,自己也睡去了。
      到了半夜,果然下起大雨来,葡萄大小的雨点子重重地击在帐上,噼噼啪啪作响,李轻烟睡觉一向警醒,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他就醒了,然后再也不能睡着,翻身平躺着,双眼空洞地凝望着黑暗,等这场瓢泼大雨停下。
      一道银光划过天空,瞬间照得帐内惨白,接着一阵雷声轰隆隆响起,李轻烟打了个哆嗦。
      这道惊雷把黎华也惊醒了,他翻身看看李轻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他一眼,只见李轻烟用被子蒙着头,蜷成一团。他清了清嗓子,道:“帐篷很牢固,这里很安全。”
      李轻烟没有答话,只是假模假样地把身子舒展开了,但还是蒙着头。
      黎华又翻回身去,可是怎么都睡不着,他又转头看了李轻烟一眼,见他又缩在一起了。黎华觉得如果不解决一下这个疑问,今晚肯定是睡不着的,便立刻着手来处理这个问题。
      “你很害怕打雷吗?”
      “嘁,我连地狱都走过,还能害怕打雷?”
      黎华如实地描述观察到的现象,“但你表现的好像很恐惧的样子。”
      “我不恐惧,我只是不想今晚被雷劈死。”
      “你为什么会被雷劈死?”
      “我曾经……很残忍地对待过很多人,我……不得不那样。”
      “所以你坚信有朝一日要被雷劈死?”
      李轻烟没做声,算是默认了。
      黎华利落地坐起来,走过去,像端祭品似的连人带被子枕头一块儿就给端起来了。
      李轻烟惊慌地把头探出来,“你做什么?”
      黎华把他往自己床上一放,自己也躺了上去,伸长胳膊把他揽住。
      李轻烟推着他的胳膊,“你到底要做什么?”
      黎华给他解释道:“首先,这里地势很高,所以我在帐篷顶上装了避雷针。其次,我应该算个好人,先绕过我再劈死你,还是有一点难度的。这样上了双保险,问题应该不大了。”
      他心安理得地阖上了眼。
      李轻烟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黎华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你笑什么?”
      “你的办法总是简单粗鲁。”
      “但是有用。”
      “是,是很有用。”
      黎华把他的被子拉下去,把他的头扒出来,“你应该呼吸新鲜空气。”
      李轻烟并没有反抗。
      黎华觉得这个问题被他圆满地解决了,非常满意。
      李轻烟脸上带着笑意,也安心地睡着了。
      外面狂风怒吼,雷声轰鸣,枝桠摇动,山泉激流,帐内一片寂静。
      与此同时,芳侵原上的白横刀为自己幼稚的行径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当第一阵狂风袭来时,白横刀就率先恢复了他幼年的生活——天为盖地为庐。
      史见仙也醒了,从帐门向外张望了一下,见白横刀在风里雨里追自己盖的毛毡,痛快地猛拍了一下手,“该!活该!”
      好在白横刀追回了毡子,又是后悔又是倔强,一声不吭地硬抗,这才是真的“凉风吹夜雨,萧瑟入寒林”,饶是他有一身膘,也冻得哆哆嗦嗦。
      史见仙本来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让他在外面冻一夜,给他个教训,但躺在床上听外面疾风骤雨,心里却不安起来,翻来覆去,后来干脆起来踱步。最终还是忍不下心来,撩开帐帘,对白横刀喊:“爱来不来!”
      白横刀冷得受不了,也不管什么面不面子了,立刻噌得一下钻进了史见仙的营帐。
      史见仙扔给他两块干手巾,径自在床上躺下了。
      白横刀马上把自己脱个精光,擦干身上的冷雨。
      史见仙连忙翻身往里,不看他光溜溜的屁股。
      过了一会儿,白横刀蹭到床前,赔笑道:“你们有汉话,叫什么来着,哦,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那个……给我条被子呗。”
      史见仙没搭理他。
      白横刀也不好再求,只好可可怜怜地龟缩在他床前。
      过了半晌,史见仙把自己盖的被子踢下了床,又从床尾挑过来一床自己盖上。
      白横刀喜出望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块毡布铺在他的床前,躺在地上盖上被子,立刻就呼呼大睡起来。
      史见仙听见他呼噜震天响,愤恨地翻身起来,往他胳膊上拧了两把。
      白横刀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一点儿没醒。
      史见仙气得头晕,到了快天亮才睡着,迷迷瞪瞪地醒来时,天阴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分。想要翻身下床,却踩到一个软软弹弹的东西,吓得他一缩脚,突然想起来那应该是白横刀。
      探身去看,只见那肉山一样的人还仰面躺在地上睡得香甜。
      史见仙愤愤地坐起来,用力在他肚子上踢了两下。
      白横刀又哼哼了两声。
      史见仙见他竟还没醒,两只脚一起朝他肚子上踩,心中暗爽。
      白横刀终于被他踩醒了,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见史见仙坐在床上往下看他,两只脚都踩在他肚皮上。
      史见仙见他醒了,刚要把脚收回去,却被他一把握住了脚踝。
      白横刀还没完全醒,打了个呵欠,好奇地把史见仙的脚托在手上把玩,“你们中原人的小脚儿真俊,跟我们那儿的山羊蹄子差不多大。”
      史见仙用力抽腿却怎么也挣不脱,“还不快起来支你的营帐去!”
      白横刀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好意思起来,一个激灵松了手,只见史见仙雪白的脚腕上赫然四道紫红的手印儿,他有些慌乱地为自己开解道:“哎呀!我可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那么细皮嫩肉的不叫人碰!
      史见仙没说什么,收回腿盘了起来,面色阴沉地道:“还不快走!”
      白横刀把被子扔给他,卷起毛毡,搓着手讪讪地出去了。
      史见仙嫌弃地把白横刀盖过的被子踢到一边,不悦地起床裹起厚衣服,一出门差点儿被迎头风吹个跟头,天气果然骤冷。见钟成缘主仆三人也顶着风朝前斜着往牙帐中走,连忙跟了进去。
      四人进了营帐都长舒一口气,仿佛刚与野兽搏斗过一般。
      史见仙问:“刚从杜鹃山回来?”
      钟成缘拿粗粝的手巾抹了抹结在睫毛上的冰霜,眨眨眼睛,“我昨夜带人把山石推下去,将杜鹃山山口堵了,伪造成雨天滑坡的样子,断了毕刹人的退路,现在可以稍稍安心了。”
      “现在战况如何?”
      钟成缘糟心地咧咧嘴,“刚下完雨,又湿又冷,泥泞不堪,不光毕刹人打得艰难,咱们也打得十分艰难,将士们小腿都插在泥水里,油布雨衣被树杈子刮的七漏八漏,唉!这样下去可不行!”
      “啊呀,这如何是好?”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粮草一直运不过来,本来上个月就该到了。我估计杜鹃山那边不能如我计划,撑死打不了一个月,很快我们就要总攻,到芳侵原上打一场恶战,饿着肚子打怎么能行?”
      史见仙比钟成缘更加镇定,语重心长地劝他道:“你也太容易焦虑了,人间就是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你还未习惯,天无绝人之路,你不要焦心,我往东边迎一迎,看看哪里出了问题。”
      “好,有劳有劳。”
      “我即刻动身。”
      钟成缘拦住他,“我估计大师兄今日也要动身,不如你们一起作个伴?”
      “也好,那我到焉支山和他碰头。”
      “哦对了,可否帮我给他带一点东西?”
      史见仙伸出手来。
      钟成缘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裹,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史见仙接过来好好揣了起来,“我一定送到。”
      “路上小心!”
      史见仙再度收拾行装,去焉支山与李轻烟汇合,上山时瞥见肖仞已在山中伐木了。
      李轻烟也准备上路,黎华正对他说什么“伤口不要淋雨”。
      李轻烟嗤笑了一声,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小题大做,这算的了什么。”
      黎华将他二人一直送到山谷口,李轻烟扶着他肩膀跨上马。
      黎华对李轻烟保证道:“我会尽量写信安慰你的。”
      “写信给我说你的弩机吗?”
      “不止于此。”
      “哦?”李轻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还有很多其他机器。”
      “……”李轻烟想想这也聊胜于无,“我会常常来这边看你们,看看你们缺什么。”
      “你不用常常来,按照小师弟的筹划,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我可借您吉言。”李轻烟说罢挥鞭在马屁股上狠抽一下,旋风一般地走了。
      史见仙向黎华挥挥手,纵马紧随其后。
      史李二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黎华忽然感觉心里空空的,没来由的有些失落,闷闷地往山上走。
      听见枝丫遮盖间有个油滑尖利的声音正对李轻烟评头论足,“哦呦,你瞧见那小贱人了么,红衣裳的,刚骑马走了的那个,别看他人模人样的,背地里不知道当谁的姘头!想当年我人称肖大爷的时候,家里养十几个小媳妇,他正给福州太守当相公,见不得光,进不得家门儿,就在玉树巷子里给他赁了间房子,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骚媚手段,把那太守弄得五迷三道的,哎呦我的天,不光是太守,还有太守他老子!”
      “噫!——”听他说闲话的士兵都发出鄙夷的声音。
      “后来太守的正牌夫人都看不下去了,禀过府里的老太太,老太太大发雷霆,找了一帮人把他打成烂羊头!哎呦,我都瞧见了——”
      黎华什么时候听过这么难听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过去,把面前碗口粗的树拦腰踢断,树冠应声倒下,树下的人都猴子一般叫着四下逃窜。
      黎华往人群中一指,“刚才是哪个在讲话?!”
      众人纷纷看向其中一个士兵。
      黎华死死地盯着他,慢慢地朝他走过去,冷静的外表下隐隐浮动着危险的气息。
      那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料被树杈绊倒在地。
      黎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真想直接一脚把他的头踩爆,但这是不正确的、不理智的、不合法的。
      他咬着牙道:“按照现行军法,造谣生事者,笞二十。”
      他转头对卫兵道:“去告诉节度使一声,就说军师中郎将就地责罚。”
      “是。”那人领命而去。
      黎华的副手小心翼翼地道:“我去找块竹板。”
      黎华道:“不用去找。”
      说罢走到那棵被他踹倒的树前,找了一支趁手的树枝,脚踩在树干上,咔嚓一声把那侧枝掰了下来,丢给副手,“就用这个,大小尺寸都合规。”
      肖仞吓破了胆,连连告饶。
      副手背对着黎华,佯装铁面无私地对肖仞道:“犯法当罚,啰嗦什么!”
      他趁黎华看不见他正脸,用口型对肖仞道:“别怕!”
      原来这肖仞一到了焉支山,就把上下人员打听了个遍,黎华是个正人君子,做不了文章,便悄悄贿赂了他的副手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心里踏实了不少。
      那副手当着黎华的面开始行刑,每次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把那树枝在空中挥得飕飕响,打下来却如同蜻蜓点水,肖仞假装痛得鬼哭狼嚎。
      黎华很快就察觉到不对,问:“怎么打得声音这么小?”
      那副手回头冲他笑笑,敷衍道:“他肉松得很,动静小。”
      黎华见肖仞的双臀只是微微发红,明白是副手在捣鬼,更加火冒三丈,一把抢过刑板,一肩膀将副手撞开,“我自己来!”
      饶是他再冷静自持,这会儿也多少带些私人恩怨,打得板板到肉、声声入耳。
      肖仞未料到横生枝节,立刻痛得哭天喊地、乱扑乱打,弄得泥浆乱滚、土滴乱溅。
      黎华不容他放肆,命左右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结结实实打了二十板。
      刑罢将枝杈恨恨地扔在肖仞面前,泥水溅了肖仞满头满脸,溅了他满靴满袍,这样放肆的举动放在以前绝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他气急地冲肖仞吼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又回身指着副手,“还有你!”
      说罢拂袖而去,过了大半天才镇定下来。
      头脑冷静之后,他进行了激烈的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必要发脾气、发脾气的程度是否合乎军法的规定、下次遇到这样的问题是否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在这些问题之外,他隐隐觉得肖仞说话虽然如毒针尖刺,但或许藏着几分真相。
      黎华这边跟肖仞已经撕破了脸,后面没法开交,卫士只得把这事上报给钟成缘。
      钟成缘吃了一惊,这肖仞果真是个惹事精,黎华行事向来稳重,从来都对事不对人,还见他没发这样大的脾气,史见仙看人果然入木三分。但又不能把肖仞遣退,只得又将他从焉支山调了回来,放在自己身边,亲自盯着他。
      自从入冬后钟士宸到杜鹃山与毕刹交战,钟成缘愈发的百事缠身,一天到晚,大事要盯,小情要盯;军士要盯、粮草要盯;杜鹃山要盯,焉支山也要盯;白横刀这样的将军要盯,肖仞这样的小人也要盯……他都恨自己不能多长几颗心,多生几双眼。
      钟士宸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仗打成这样已经不是争个胜负的问题了,更像是上天对两方将士都降下惩罚,凡是战火波及的地方,漫山遍野的遗骸分不清敌我,尸身填满凹地,鲜血洒满高岗,活脱脱一个人间地狱。野鸟不懂人情,只认食物,在这南飞之时也不启程,乌压压成群结队地落在尸首上啄食,一眼望去便头皮发麻。
      毕刹那边虽已经费尽周折把堵住山口的碎石搬开,却随着向杜鹃山的深处挺进,他们的物资越来越运到前线,况且他们已经扛了两年的天灾,粮草本就不够支持。钟士宸还把队伍编成了一支支小队,昼夜不息地骚扰他们,让他们休息不得、寝食不安,加之林中既有天然险要,又有黎华埋伏的暗器,给他们搞得人困马乏、草木皆兵。
      拜李轻烟的消息网所赐,钟士宸对敌军的恩恩怨怨已然了如指掌,这些兵刚从毕刹的老可汗摄徒手里移交给小可汗甬虞闾,对他或许不甚忠心,再加上这作战环境难以忍受,肯定有不少人开溜。
      他留了一小波人绕到音书城,一有毕刹逃兵,一逮一个准儿,一开始只能抓到一个两个的,后来越来越离谱,都十几人成群结队地一起逃走。他也分不出心来处理这些敌方逃兵,干脆都扔给钟成缘算了。
      钟成缘高兴的不得了,觉得这些逃兵大有文章可以做,对他们既不打也不骂,也不绳捆索绑,平西军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却把这些俘虏招待得舒舒服服。
      幸好钟思至在身边,能从中做个翻译,每当抓了俘虏,钟成缘一定亲自给他们解开绳索,花言巧语地招降他们:“我知道你们受了好几年的饥荒,我们大安天子是仁义之君,哪国的老百姓不是老百姓啊?他不忍心看你们忍饥挨饿,就派我们来,我们不是来征服你们的,而是来解救你们的。只可恨甬虞闾一心只想自己出风头,才让你们白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送他们走时不仅奉上回家的盘缠,还附赠一个金闪闪的小册子,这小册子可是钟思至苦思冥想了好几夜的得意之作,用毕刹语猛夸了一波大安物产丰富、国泰民安,跟着他们一定能有好日子过,又图文并茂、简单易懂。
      那些毕刹俘虏能活命就已经非常感激涕零了,这下更是认定平西军就是仁义之师,是上天派来援救他们的,心甘情愿地把招降的种子带回家乡。
      钟思至没想到在这征战之中他也能有用武之地,终于有了报国机会,便尽心尽力,白天安抚招诱毕刹的俘虏,晚上就挑灯写大安的宣传册子,自昼达夜忙得不可开交,却依旧激情澎湃、毫无倦色,连钟成缘都担心他是不是太亢奋了。
      就这样前方后方一齐使劲儿,把毕刹人硬在杜鹃山里拖了将近一个月,把他们拖得半垮,身体也垮、斗志也垮,平西军总共折损了五万兵马,毕刹人连死带逃,只剩了二十来万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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