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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小别 ...

  •   世事总不能如钟成缘所愿,钟士宸可怖的眼神一直伴随着他度过了两个月,毕竟他们俩迟早要并肩而战,总不能瞒着这个瞒着那个的,不论他愿意与否,只要有钟士宸在的场合,就高低得叫上他,只要是他在,钟士宸也必然在。他在宫里跟这仇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回了家还得收拾仇人留给他的烂摊子,一天到晚要么在火冒三丈,要么在按捺怒火。
      这还不是最令他心情郁结的,之前一切来得都太急,他又对时局知之甚少,因而对未来只有个模糊的念头,看得并不那样真切。这两月他白天耳听亲闻,夜里细细盘算,一切都渐渐明晰起来,一眼就可以窥见那个最终的结果。
      他极力地不去想它,但那个结果像一根向着脚底的荆刺一般,每向前走一步,都会深深地刺痛他。
      此外,金击子刚到苏州的时候给他来了封信,大抵就是从哪里走陆路,又从哪里转了水路,又从哪里转了陆路,最后平安到达。或许是情况过于复杂,琐事过于繁多,从那之后金击子就再也没来过信,钟成缘只能从钟叔宝和李轻烟那里得知他们那边进展如何。想给他寄几封书信,又想他那么忙,还是不要搅扰他,几次动笔都将话压了下来,压在了自己心头。
      钟成缘还跟喜伯打听了几次钮钟,一如既往,都没有音信。
      定王府已经开始重新修葺,不论是财力还是人力都早不如往常,钟步筹和钟成缘常常要像防贼一样亲自去轮流巡视,还是防不住偷鸡摸狗,搭梁的木头、刷墙的漆、匠人的饭食见天儿少,兄弟俩头痛不已。
      钟成缘的观复园实在太小,又有那么多的东西,都是大杂烩一般堆在里面,钟步筹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日子总得先过着,便跟父亲商量或买或租,先得弄个宽敞点儿的地方住,钟士孔觉得不如罢了,把钱都留着修王府。
      钟叔宝听说后很是感慨,往常赫赫扬扬的定王竟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对史见仙道:“不如让四皇叔先搬到八方馆去住,反正近来不会有什么外国使节,空着也是空着。”
      史见仙也觉得很好,便拟了口敕。
      没想到八方馆许久不开张,里面的官员早就怠惰不堪,一点儿都不中用,弄得很不像话,钟叔宝又生了场气,另外派人去洒扫庭除,准备接迎定王。
      钟士孔一家即刻人仰马翻地搬起家来,李轻烟的车都挤不进那个坊,不得不下车走过了两条街,终于看见了喜伯,问:“你们四爷呢?”
      一个小厮赶忙去找钟成缘,顶着逆流往里挤,过了老大会儿都没出来。李轻烟等不及,直接跳上门楼,沿着屋脊一边走一边找,脚下人头攒动、比肩继踵,找了半天才看见钟成缘正立在一丛百合旁,镈钟拿来一个什么账目,他便将手里的百合顺手别在腰带里,将那账目接了过来,皱起眉头、耐下性子细细地看。风吹来时,脚旁的百合花像浪潮一般将他的小腿卷了进去,腰间的那朵也不住的在他胸口拍打,整个人像要被这花丛吃掉一般。
      “人参果儿——”
      钟成缘应声抬头,开颜一笑,“呀!大师兄来啦!”
      李轻烟利索地从墙上跃下,他这样明艳的人跳进这片百合花丛另有一番风味,他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我有两个好消息。”
      钟成缘兴高采烈地将账本递给镈钟,一拍手道:“谢天谢地,终于有点儿好消息了。”
      金击子从怀里掏出封信来,“这是第一个好消息。”
      钟成缘接过来一看,是金击子的笔迹,“噫,他要是再没音信,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给麻猴子吃了。”
      拆开信件,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喜出望外地抬头:“啊?他就快要回来啦?”
      李轻烟看他晶晶发亮的眼睛,笑道:“这便是第二个好消息了。我一开始确实是没想到给官家送信这么复杂,害,反正无论怎么样吧,最终还是送来了,不过路上大概……耽搁了三四天的样子,所以——”
      钟成缘非常期待他接下来会说什么,甚至期待到有些焦灼,“他马上就要到了是吗?”
      李轻烟一挑眉毛,“不,他现在就要到了。”
      钟成缘的惊喜很快转成了疑惑,“怎么会回来的这么快?”
      李轻烟用指尖托住他腰间的百合花头,将它抽了出来,另一只手执住它花枝,向钟成缘的头上打了一下,笑道:“归心似箭呗。”
      钟成缘不知道他意有何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岔开话头,“也不知道他们回来是要先进宫,还是先回家。”
      李轻烟道:“你到坐中楼去等他,不论他往哪儿去都等得到。”
      “说的也是。”
      李轻烟又将那花插回钟成缘腰间,道:“信儿我送到了,我得快走啦。”
      钟成缘刚想跟他一起走,却又想起自己这正搬家呢,懊恼地道,“哎呀,我怎么一有事儿就都赶一块儿啊!”
      “那我先行一步了。”
      “好好好,有劳师兄!有劳师兄!”
      李轻烟又旋风一般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镈钟转头见钟步筹穿着官服从花廊下走来,道:“二爷回来了!”
      钟成缘一拍手,“太好了!二哥——”
      钟步筹见钟成缘喜不自胜地跑来,后头还跟着抱着几本账目的镈钟,忍俊不禁道:“好哇,你小子又要把烂摊子甩给你哥了是吧?”
      “哎呀——二哥你怎么这样想我,我就出去一顿饭的工夫,保准一会儿就回来了。”
      钟步筹哼了一声,轻弹了一下他脑门儿,“行,你去吧。”
      钟成缘虽然几欲先走,但还是认认真真地跟钟步筹交接。
      钟步筹连连点头,“哎,父亲呢?”
      “父亲先到八方馆去了,我这边往那里运,父亲在那边验收。”
      “好,我先去换身儿衣服。”
      钟成缘火急火燎地等着他来接手,频频仰面看看日头,见钟步筹过来了,自己这才往外走。
      钟步筹喊住他:“堂堂一个郡公,别那么着急忙慌的。”
      “谁着急忙慌了?”钟成缘故作姿态地迈着四方步缓步慢行。
      钟步筹被他逗乐了,随他去了。
      钟成缘与几个小钟一块儿挤了半天才挤了出去,所有的车马都去搬东西了,雇顶轿子又不值当,只好走着去万年大街,先派一个小钟儿去金宅捎口信,让金击子空了就到坐中楼来,又派一个小钟儿去坐中楼,让他们在顶楼按照老样子备办一桌酒菜。
      一听要在坐中楼顶楼设宴,钟锤欲言又止,现在王府着实铺张不起了。
      钟成缘想了想,又补了一嘴,“记到他的账上。”
      钟锤吃了一惊,“这……不好吧?”
      钟成缘笑嘻嘻地道:“这有什么不好的,用他的钱请他吃饭,宾主尽欢嘛。”
      钟锤知他俩交情不浅,便没再说什么。
      钟成缘与镈钟、钟锤、甬钟一起走到坐中楼,留镈钟在楼下迎接金击子,自己则登楼眺望,没想到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派到金家送信的那个小厮回来了,钟成缘确认道:“信儿带到了吗?”
      那小厮道:“带到了,带到了。”
      “跟谁讲的?”
      “跟金四爷讲的。”
      “他回来了吗?”
      “三爷还没回来。”
      又直着脖子等了一会儿,忽然在熙熙攘攘的车马人群中看见个极出挑的,高高的身量,长长的手脚,急急地往前走,风吹得袖袍向后翻飞。
      钟成缘指着那人问钟锤:“哎你看,那是不是他和金屏?”
      钟锤眯起眼来用力地看,道:“确实是像,人太多了,隔得又远,看不清,说不准。”
      钟成缘将折扇一合,一敲栏杆,道:“是他,是他,一定是他!你看他走路的那样儿,膀子展得又开,腰绷着劲儿,腿踢得也直,不是他是谁?”
      钟锤使劲儿地回想,但他好像从没观察过金击子是如何摆手、如何迈步的,疑惑道:“爷,这不对啊,三爷不是应该和相大人他们一起,一大群人呜呜泱泱一块儿来吗?怎么会只有一主一从?”
      钟成缘也有些疑惑,略思忖了一下。
      金击子或许是以为他在城西的小宅里,刚沿着万年大街走了一段儿就往西拐了。
      钟锤惊道:“哎呀!这样镈钟刚好迎不着金三爷!”
      钟成缘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个什么,朝金击子掷去。那东西已脱了手,才发现是顺手别在腰间的百合花,仓促之间竟把它忘了,未曾取下。
      金击子听见破空之声,一个回手夹住了花柄,转过身来,循着花朵的轨迹看去,立刻展颜一笑,两个酒窝许久没这般真心实意地出现在他两颊了。
      他看看窗前立着的那人,又看看指尖的花朵,又看看人,又看看花,一种混合着熨帖的欣喜涌上心头。
      金屏跟着他一路疾驰而来,早就口干舌燥、腹内空虚,现已进了城来,央告金击子道:“三爷,咱随便找个铺子喝口茶吧,我这嘴里干的像吃了一包盐似的。”
      金击子一向待下人伙计和善,从不难为他们,体谅地道:“你去吧,不必着急,吃饱喝足再牵着马回家也不迟。这个给我,我待会儿进宫一趟。”
      金屏谢了他,牵着马去吃饭了。
      金击子调转方向往回走,直奔坐中楼去了,见镈钟站在楼下等他,爱屋及乌,道:“这么大的日头,怎么在这儿晒着?快随我进去。”
      镈钟接过他身上一个轻便的小包袱,同他一起上了楼,金击子走得飞快,他在后头小跑着都赶不上,待他进了门,转过一道屏风时,那两人早已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你扯着我的胳膊,我扯着你的胳膊,牵牵扯扯、勾勾连连地往里走了。
      金击子急急地道:“我上来先跟你说两句话,得赶紧进宫一趟,回来再跟你一块儿吃饭,你如果饿了就先吃,千万不要等我。”
      钟成缘眼对着眼、脸对着脸细细端详他,硬拉着他在桌前坐定,“急什么,先喝口水又能怎样。”
      钟锤早就倒了茶来,钟成缘接过来,亲自递在金击子手里,金击子确实是又干又渴,喝了一盏。
      钟成缘这才问道:“怎么就你跟金屏?旁的人呢?你们走的时候不是一大群来着。”
      金击子道:“我这不是星夜兼程着急赶回来嘛,相大人他们都是文官,赶个半天路就累的半条命都没了,说什么都不跟我一起走了,我就先自己回来了。”
      钟成缘忍俊不禁,又略带嗔怪地问道:“哎,你就那么忙?总共就来了两封信。”
      金击子疲惫地拢拢头发,“我的老天爷,我可从没经过这样的大世面,就这两个来月的光景,我感觉我好像见了一万个人、说了十万句话,从早到晚都不让我这颗头歇着。州县册都念过,护官符参不破,惟有人情练达是最难学,史大人在眠里梦里都念我[1]。”([1]《孽海记·思凡》)
      他脑筋转的真快,马上就新编了段采茶歌,钟成缘被他逗乐了,连忙道:“哦呦,算了算了,你这会儿可别再想了,歇歇吧。”
      金击子跟他相视一笑,目光瞥见他腰间的带钩,正是金闪闪的一个小金击子,笑道:“怎么样?这回可跌不破了吧,得烧熔了才能行。”
      “我要是发起火来,火冒三丈,搞不好就给它烧熔了。”
      金击子用肩膀碰碰他,语气暧昧、语意含糊地道:“你又不是非得生气才能发起火来。”
      钟成缘揣着明白装糊涂,“那还能怎样发火?”
      这倒让金击子语塞了,“额嗯……我得先进宫了,回来再与你细细地说。”
      “也好——哎?这会儿皇上难道不吃饭吗?”
      金击子由衷钦佩地道:“皇上可厉害着呢,不吃饭不睡觉的,精神头还老足,这活咱都干不了,皇上还非得他当不可哩。”
      钟成缘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钟叔宝常常半夜找他们去议事,早上还不耽误上早朝,白天一拨一拨的人从不间断,他都亲自会见,几桩大事穿插着汇报,他的头脑却清清楚楚、丝毫不乱。
      金击子感慨:“我以前就见过你这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没想到这世上聪明人这么多,最近才开了眼了。”
      钟成缘酸溜溜地“哦”了一声,从他手中抽出手来。
      金击子立刻笑着揽过他的肩膀,“他们虽也聪明,但都不及你万分之一可爱。”
      “我可爱?”钟成缘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都老大不小了,哪里可爱?”
      “哎呀,这个也说来话长,也得回来细细地说。”
      “好哇你,油嘴滑舌!”钟成缘打了他一下,上下溜了他一眼,“你就这么风尘仆仆的去吗?”
      “天地良心啊,我绝对真心诚意,我真油嘴滑舌起来可不是这样!”金击子回头问镈钟,“我那小包袱呢?我官服在里头。”
      镈钟忙捧上来,服侍着他到对屏后换上。
      进去时他还是个翩翩佳公子,出来就已成了红衣折桂郎,大红的衣袍更衬得他神采奕奕、光彩过人。
      钟成缘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围着他不住地上下打量。
      金击子小心地问他:“如何?”
      钟成缘点头道:“威风极了,威风极了!”
      金击子掸下袖子上粘的一粒草籽,“害,我也就在你面前威风威风。”
      “嗯?我看谁敢挫你的威风?”
      金击子叹了口气,“平心而论,我这官服来的稀里糊涂,恐怕难以服众。”
      钟成缘替他将背云拨正,“谁管你怎么来的,事儿做的好不就行了么?再说了,身、言、书、判,你哪样不行?这般品貌、这样本领,谁能说出个不是来?”
      “你对我有私心,自然觉得我哪里都好。”
      “不是我有私心,你就是哪里都好。”
      金击子哑然失笑,拱手弯腰道:“多谢郡公赏识。”
      钟成缘装模作样地扶住他小臂,“金特使过谦了。”
      “好嘞,我快去快回。”
      “金特使慢走,恭候金特使大驾。”
      金击子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风风火火地走了。
      钟成缘连忙到窗前眺望,直到看着那身红衣进了承天门才罢。
      镈钟问道:“四爷,金三爷还不知要多久,先吃点儿东西垫垫吧。”
      钟成缘摇头道:“我不饿。”
      钟锤偷偷把一抹笑意憋了回去。
      钟成缘瞧着了,“你笑什么?”
      钟锤用刚刚金击子喝的那只茶杯给钟成缘倒了半盏茶,双手奉上道:“小的这才知道什么叫有情饮水饱。”
      “你这小子——”钟成缘点点他的脑门。
      金击子确实没让他们等太久,也就两炷香(一个小时)的时间,就看到那袭红衣从宫城里出来,钟成缘道:“传菜吧。”
      没成想金击子才走出来不远,迎头就遇见了永福坊的宋掌柜,宋掌柜热热络络地迎上来:“哎呦,这不是金三爷么,哦不,小人掌嘴,小人掌嘴,如今已是金大人啦!您这么快就从江南回来了?怎么就您一个人?”
      金击子着急要走,却又不得不与他寒暄寒暄,“折煞我也,就是桩小事,不过是给皇上跑跑腿,当个有些体面的伙计罢了。好久不见,多谢您想着,我家里还有点事儿,改天咱们都得空了再聊。”
      他三言两语对付过了宋掌柜,走了一段又遇见了吏部的主事,又免不了虚与委蛇几句。
      离了宋主事,又遇见了大理寺卿。
      敷衍完大理寺卿,又遇见苏老板。
      他心里又急,肚里又饥,面上还要叠起笑意,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到了坐中楼下,偏偏又碰见莲舟姑娘的丫鬟花轻去九江阁买胭脂水粉[2]。(我还是忍不住想提一嘴,配角在什么季节首次出现,名字就出自那个季节的诗词)
      那丫鬟见了金击子,忙快走几步想赶上他。
      金击子瞥见她来追,假装没瞧见,快走几步想躲过去。
      花轻上前一把扯住了金击子的袖子,叫道:“金大人哪里去?”
      金击子无可奈何,只好回头道:“哎呀,这不是花轻姑娘吗?”
      他用力抽出袖子,“你个小陀螺,在这儿干嘛呢,大街上和爷们儿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笑话你。”
      花轻也不羞赧,大大方方道:“哎呀!这不是情急么!”
      金击子听她说情急,不知道又要说多大会子话,忙道:“你情急,我这会儿也情急,你要是有什么急事,明儿派人送个信到我家里。”
      花轻又抓住他的袖子不叫他走,“哎呀三爷您别急走,我们小姐上次与您一见,不是说好再请爷赏花喝酒,最近院中几株桂花开的正好,正愁没处请爷呢!”
      金击子一边往外挣,一边道:“等我得了空儿一定去。”
      他都走出去好几步了,花轻还在冲他喊:“三爷一定记着来啊!”
      “一定一定——”
      金击子现在眼睛一点都不敢左右瞥,就怕又瞥见别人。连走加跑,只管闷着头往前冲,生怕又冒出个人来绊住他。跨过门槛,赶忙上楼,又有两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欢天喜地迎上来,“哎呀金大人——”
      金击子只能推开他俩,只能推辞道:“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冒犯冒犯。”
      他几步并作一步,又有几个伙计贴上来与他搭话,“呦三爷!”“四爷在三楼呐!”“许久不见爷了!”“金大人现在可是平步青云咧!”
      他头疼不已地拨开人群,推搡出一条羊肠小道,一路挤了过去。
      终于是到了门口,刚要推门,幸好钟锤从里面把门打开了,镈钟替他掀开门帘,他甫一进门,两人赶紧把门关上,金击子喘着气道:“原来‘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3]’便是如此。”([3]《西楼记·楼会·楚江情》)
      金击子转过屏风来,只见钟成缘两肘架在桌上,两手托腮,饶有趣味地看着他,问道:“金大人,感觉怎么样?”
      金击子把帽子摘了,丢给镈钟,又把朝珠摘了,丢给钟锤,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下,“感觉糟透了。”
      钟成缘很是疑惑,歪着头问道:“这是为何?”
      金击子一拂身上的大红袍,“他们可不是冲我来的,是冲我这身儿衣裳来的。我来时也是独身一人,走的也是万年大街,却只有你一人认出我来;我此时跟来时一般无二,就只是穿着官服,又是打宫里来,才有了这一通围追堵截。”
      钟成缘很是感同身受,宽慰他道:“世人大多只认衣衫不认人,你该庆幸还有一段不穿衣衫的时候,还有一些认人的朋友。”
      金击子抬头看向他,想他天生就穿着衣衫,见识了更多虚情假意,如此想来,或许他比自己更想丢了这顶帽子,扔了这串朝珠。
      钟成缘语气一转,“更何况你这身衣裳是你自己挣来的,这不是衣裳,这也是你啊。”
      金击子正要摇头,钟成缘道:“你别摇头。”
      此时门轻轻响了一下,金击子回头看,见金屏来了,拍拍腰带,“你来的正好,管它是什么,快打发我换下来松快松快。”
      金屏给钟成缘施一礼,便从钟锤手里接过金击子来时的常服,随他到对屏后,金击子再出来时便又恢复原来那般模样。
      钟成缘还是那样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不论如何,金击子在他眼中都是一样,道:“快来吃饭吧,再不吃就又和晚饭撞一块儿了。”
      金击子大步流星地走来,摸了摸盘子又摸了摸茶碗,“哎呀!我的错我的错,这茶也凉了,菜也不鲜了,你也快饿死了。”
      钟成缘连连摆手道:“听我的,咱都别再折腾了,先吃两口再说。”
      几个小钟儿和金屏上前来伺候两人吃饭。
      钟成缘问道:“哎,你知道立儿跟卜聪明学医的事儿吗?”
      “我当然知道,还是我带他拜的师呢,哎,我倒有点儿担心,那卜聪明治病时奇模怪样,教起徒弟来要是也疯疯癫癫,会不会把立儿教到歧路上去。”
      钟成缘停了筷子,道:“哎呦你不知道,卜聪明当起师傅来可靠谱了,比我小时候的先生还严呐!”
      他两手比了比,“这么一大摞医书,得背得滚瓜烂熟,猛不丁地就提问。”
      “好家伙,比考科举还难啊。”
      “这还不算,又弄了几千种药材,一个个的认,还有那些配伍,”他摇着头,“我上那屋一看,立马夺门而逃。”
      金击子听他说得这样活灵活现,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到他自己已是百事缠身,却还不忘分心照管金立子,感慨道:“有你在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可别啊,可别信我,我办事儿我自己都不放心。”
      金击子把他的话还给他,笑道:“郡公也过谦了——尝尝这鲥鱼。”
      钟成缘推开他的手,“不吃不吃,刺儿多得很。”
      “没有了,我都给你挑出来了。”
      “镈钟都挑不干净。”
      金击子玩笑道:“你觉得我连他都比不上?”
      钟成缘也戏谑地撅起嘴,道:“他服侍了我十几年,你拿什么跟他比?”
      “我比他多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比他多……”金击子有些不好意思,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多一段情啊。”
      钟成缘立刻向他胸口锤了一下子,“又来了,又来了,油嘴滑舌。”
      金击子心里讶异不已,钟成缘往常不是那不解风情之人啊,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钟成缘还是半推半就地张口接过他筷子上的鲥鱼,嚼了几嚼,咽了。
      “怎么样?果然没刺?”
      “情是什么东西,这么好,我买十担,给大家都分一分。”
      金击子听他还是说些玩笑话,又不好点破,只能欲说还休地点点他的脑门儿。
      两人吃完了饭,金击子问道:“你下午干嘛去啊?”
      钟成缘道:“我得赶紧回去搬家啊,我这是搬到一半儿跑出来的,现在就我二哥在家盯着呢。”
      “啊?今儿搬家?搬到哪儿去啊?”
      “我那宅子忒小,家里又没钱,皇上让我们先搬到八方馆住。”
      金击子一拍腿,“哎呀,我送宅子给你们,你们不肯,皇上送你们就肯,我看他比你们还穷困些,我要这许多黄白之物有何用!”
      这话钟成缘不好答,“那八方馆闲着也是闲着,不住白不住。现在万安的宅子一下子贵了七八倍,花大价钱买了,等我们旧府一修好,又闲置了,这多可惜。你现在刚进了朝廷,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还是得把钱花在刀刃上。”
      他说的确实入情入理,金击子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钟成缘火急火燎地漱了漱口,把擦手的手巾丢在桌上,“我不能在这儿跟你唠了,我得快走。”
      金击子也随他起身,“我跟你一块儿去搭把手,金屏——八方馆旁边那叫什么来着?哦对,来客居,去订一桌薄酒,恭贺郡公乔迁之喜。”
      “你忙你的吧,事儿不是挺多吗?”
      金击子拉住他的手不肯放,“我都忙了这两个月了,难不成连一下午喘息的时间都不能有么?”
      “那你在家歇着呗。”
      “我就算已经回家歇着了,我一想你们人仰马翻的,肯定歇不踏实,思来想去,又得去看看,我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去看看得了。”
      钟成缘无奈地笑着点点他,“你可真是个操心的命。”
      两人一同去了西城的小宅子,金击子一到,钟步筹如虎添翼,他可比钟成缘中用多了。
      有这两个哥哥在,钟成缘乐得清闲,就在一旁看着。
      钟士孔原本打算两天搬过去,没想到还没天黑就已经搬完了,他们一家与金击子兄弟在来客居吃了顿饭,一来祝贺定王乔迁,二来给金击子接风。
      金击子仔细想来,他跟钟成缘熟识这么多年,若是不算跟钟深顾的散伙饭,这还是第二遭和他父亲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人还是旧人,境况却已大不相同,不禁感慨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没想到他金击子有朝一日也会有出头之机,还能与钟成缘再续前缘。
      宴后,众人一齐往外走,金击子悄悄一推钟成缘,钟成缘假装没察觉到。
      金击子没奈何,只好说道:“园子那边还不甚妥当,还得再收收尾。”
      钟士孔意味深长地转头与钟步筹对视一眼,钟成缘刚好没瞧见,因为他正低头躲金击子的眼色。
      既然金击子把话问了出来,高低得有人回应他,钟成缘装模作样不说话,钟士孔吩咐道:“缘儿,你的院子你更熟些,再回去收拾收拾吧。”
      钟步筹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眼神在三人之间反复游移。
      父亲发话了,钟成缘只好半推半就地跟金击子一起往西边走了。他二人真回了观复园,金击子马上组织小金子们收尾,不一会儿就差不多了,金击子道:“现在这里缺东少西,待会儿还是回我家住一夜妥当。”
      钟成缘抬手一紧衣襟,“我都搬了新家了,怎么有到你家住的道理?”
      金击子觉得他今天着实奇怪,定不能放他回去,佯装生气道:“哦,你搬进皇上家,我家就成了别人家?”
      钟成缘既怕他多想,又怕他生气,只好依从了他的心意。
      二人又一次并排躺在那柳芽黄的帐子之下,钟成缘却并不像往常一般与金击子嬉闹,而是规规矩矩地束手束脚。
      入夜后确实有些凉意,他伸手去摸被子,却没摸着。
      金击子长臂一挥,将自己的被子如撒网般展开,那薄菱被轻轻缓缓地落在两人身上。
      钟成缘疑惑道:“这被子怎么这么大?”
      金击子只是笑,却没答话。
      钟成缘沿着被沿一路往边缘摸索,整个胳膊都伸直了也没够到边儿,“好家伙,这么大的被子,是用来干嘛的啊?怎么这时候拿出来用?”
      金击子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道:“这是给我成亲的时候用的,你睡觉老爱把我的被子卷走,这下你可卷不到头了吧。”
      钟成缘心里突突地跳,只装作不明白,“原来如此,我没成过亲,对这细致之处倒不甚了解,只知道唐玄宗与他四个兄弟也有一床五人盖的大被。”
      金击子听他答的一点儿都不沾边儿,又道:“我这可不够五个人盖,只够两个人盖。”
      说罢又握着他的手往枕上摸,乃是一条长枕,这同床共枕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
      钟成缘假装赞叹道:“嚯,果然好马配好鞍,宽被配长枕,这才能配成一套。”
      金击子心中又急又气,他这是说的什么话,驴唇不对马嘴,以他的聪慧不能听不出自己这言外之意。
      钟成缘心跳得又急又重,恐被金击子发觉,往里翻身想离他略远些。
      金击子偏不让他逃脱,一条胳膊抱住他的腰,一条胳膊揽住他的背,将他绳捆索绑般羁押在怀中。
      钟成缘本想远些,没想到更近了,且又被箍得严严实实,逃是逃不脱了,只好心中暗叹了口气,在他胳膊下安分下来,道:“累死了,快睡吧。”
      金击子听他说累了,也不好再问,来日方长,他早晚搞明白。
      两人都是连日紧绷疲乏,现在满室盈香、暖风浮动、情人在侧、夜半蛙声,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不亮,金屏就唤金击子起床,金击子每每与钟成缘一床就睡得格外踏实香甜,此时乍一醒来,迷迷瞪瞪不知今夕何夕。
      钟成缘听见动静,也只是哼了一哼。
      金击子怕搅醒他,不敢动弹,轻声问:“怎么了?”
      金屏道:“爷,该上朝啦。”
      “上朝?”金击子定定心神,四下观瞧,这才回过神来,“对……该上朝了。”
      他轻轻抬着钟成缘的胳膊,一边缓缓往后撤,一边将被子塞进去,小心地将他的手搭在被子上,又慢慢向外抽腿。
      钟成缘那也不是死人啊,手上一摸,怎么是个冒牌货?马上醒了过来,揉着眼睛不满地问:“你干嘛去啊?”
      金击子听他这样嗔怪自己,又怜又爱,欲去还留恋,“上朝去,哎?你不是也领了实职,不去上朝吗?”
      钟成缘渐渐清醒,翻了个身,道:“我也称病不朝了。”
      “为什么啊?”
      钟成缘烦躁地从鼻子里出一口气,“我跟那老狗才一前一后地站,我这几个月跟他打交道够多了,不想看见他,心烦得很。”
      金击子刚站起来又在床沿坐下了,忧心忡忡地道:“坏了坏了,我怎么能忘了这茬呢!他没给你们使绊子吧?”
      钟成缘轻蔑地嘁了一声,“他能怎么样,他在这儿就是一光杆儿将军。”
      “那你没惹他吧?这老贼一看就是个记仇的,就怕你到了他的地盘儿上,他加倍害你。”
      钟成缘仔细地回想,“我应该……还算客气吧。”
      金击子紧锁眉头,“啧,这个关系真难处。”
      钟成缘推他,“你别在这儿磨蹭了,快去吧,别往回来头一遭上朝就迟了。”
      金击子突然有点儿发怵,“哎呀,伯父不在,你又不在,万一——”
      “怕什么的,黎伯父(黎名)、三师兄(黎华)、我二哥都在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能一口吃了你们?”
      金屏又催了一遍,“爷,得快些了。”
      “我就来——那你再睡会儿,中午我不一定有事没事,不要等我吃饭。”
      “行,你也悠着点儿,也别忒拼命。”
      金屏见这两人墨迹起来又没完了,正要再催,被金击子抬手打断。
      金击子把钟成缘面上的头发抚到耳后,再次起身,恋恋不舍地抽身而去,回手放下帐子,放轻脚步出了里屋,一股不安的感觉笼罩在他心头。

      [2]《长干曲四首》崔颢
      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其二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其三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
      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其四
      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
      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三章 小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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