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34、昔影

　　第二天早晨，叶云起很早很早的就醒了，看了看身边还在静静地睡着的邱子休，叶云起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从前虽然和邱子休在一起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但从没能有幸像现在一样和邱子休这么近的在一起。
　　毕竟不管是云梦泽的“云山雾阁”，还是邱子休到了尸山之后动用五千厉鬼邪煞、凶尸恶灵兴修的那座气势恢宏的“死灵殿”都不缺屋子和床铺。
　　所以从叶云起对邱子休有了那种想法开始，便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才能与邱子休同眠共卧。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子想了无数理由，用了无数方法，无论是“害怕”还是“一个人觉得好孤独”。无论是把自己的床铺拆了，还是给邱子休地床铺上洒茶水，都没有任何一次得手。可叶云起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轻而易举地实现自己多年的夙愿，而且不止一次而是从今往后在这兰陵城的一方小院里的每一天。
　　清晨的风景是很美的，清晨的阳光是很美的，清晨熟睡中的邱子休，平心而论的话也该是很美的。
　　熹微的晨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户纸，静静地洒落在邱子休的脸上，给那张苍白的几乎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让整副五官都变得明亮起来，像是天上的谪仙一般染了些飘渺的光晕。况且，邱子休睡着之后，闭上那双冷似玄冰，利如寒刃的双眼之后，他整个五官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美便显现出来，凌厉中夹杂着温润，三分柔软可爱，七分锋利干练。在染上这一层模糊的光之后，又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他所有的凌厉与锋利都被这温和的光影揉碎了洒进那精致脸上，连带着那几分张牙舞爪的锋芒也褪的一干二净，只剩下猫崽仔一般的温顺。
　　叶云起盯着看了好久，久到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把持不住，才轻手轻脚下了床去把粥熬上，做完这些再回到床上，已然又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想到邱子休说今晚有行动，叶云起决定再睡一小会儿，养养精神。尽管自己一向醒得早，但基本都是身体里的作息在作怪，昨晚一直兴奋的睡不着，今天虽然准时醒了，但还没睡饱，去忙了锅粥又有些困了。
　　待到叶云起躺好拉了被子闭上眼睛的时候，一双手突然搂了过来——是邱子休！
　　什么鬼！叶云起猛地就瞪大了眼睛，什么瞌睡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不仅是一双手，紧接着邱子休腿也搭了上来，压住叶云起的膝盖，再然后是脑袋，枕上了叶云起的胸膛。总而言之，邱子休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神经，整个人八爪鱼一样就抱住了叶云起。
　　叶云起整个人都僵了，一边兴高采烈，一边叫苦不迭。
　　高兴是真的，但难受也是真的，不仅仅是因为邱子休勒的紧而导致的生理上的难受，更是因为被抱着却什么都不能做的心理上的煎熬。可偏偏叶云起还不敢推开邱子休，虽然人不容易醒，但这被自己一点点掰开还能不醒？
　　痛并快乐的煎熬了一个时辰的美好时光，邱子休终于是翻了个身，放开了已经一身汗的叶云起，趴在了床上继续睡。
　　一被邱子休放开，叶云起立马轻手轻脚地下床出了房门，此时他的整个中衣已经湿透了，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也黏糊糊的。
　　叶云起无奈打了些水，提到了温泉边上冲了个凉，几桶水下去，人总算是清醒了。叶云起重新简单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却是再不敢去补觉了。索性打坐修行，精进修为，顺便抛却杂念，清心养神，不对，主次反了。
　　叶云起卯时醒看邱子休睡觉和熬粥，直到辰时被邱子休抱着躺了一个时辰，再到巳时洗澡打坐修行，直到现在已经午时了，邱子休还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算一算昨天邱子休应该亥时就已经睡着了，到现在已经快七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睡醒？
　　叶云起觉得有些奇怪，可邱子休身上也并没有被魇住或是魂魄异常的情况，就真的只是单纯的睡着了而已。
　　叶云起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时辰，邱子休这才在叶云起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地动了动……翻了个身无意识地扯了个呵欠，继续蒙头睡觉。
　　叶云起一脸震惊，他是第一次知道邱子休这么能睡。又过了半个时辰后，邱子休照例翻了个身继续睡，然后又是半个时辰，再翻身继续睡。
　　外面的稀粥熬成了稠粥，稠粥熬成了稀饭，稀饭成了干饭，干饭成了锅巴，锅巴成了焦炭。邱子休保持着半个时辰翻一次身的节奏一直睡到了……申时，申时末，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是酉时了。
　　“奇怪，身上怎么黏糊糊的。”邱子休起床的时候的声音都带着些迷糊和慵懒。
　　叶云起听着这句话有些心虚，连忙上前递上毛巾让邱子休擦擦，邱子休一边擦一边抱怨：“怎么就快到酉时了，我还没睡好呢。”
　　叶云起听完其实很想吐槽一句“如果你想，可以继续睡。”反正邱子休现在脾气还不错，不过他还是忍住了，邱子休这身体和他们不一样，睡得久一点很正常，只是区区十个时辰……而已。
　　“哥哥，吃点东西我们就动身吧。”叶云起询问着说道，“这里离季怋的仙府还有些距离。”
　　“你有没有问道一股奇怪的味道？”邱子休没有回答叶云起的话，反而是在空气里细细的嗅了嗅，“像是什么东西糊了。”
　　叶云起如醍醐灌顶，完了他的粥！他飞也似地冲出门一看，那熬粥的砂锅都烧裂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糊味。大意了，光顾着看邱子休惊人的睡眠量，忘了自己还熬着粥了。
　　懊恼之际，邱子休已经穿戴整齐出来了。虽然今天的行动是暗杀，邱子休可一点没有暗杀的觉悟，仍旧是一身素白的衣衫，广袖飘飘，衣袂纷飞。只不过束高了发辫，戴了个发冠而不是随手系个发带而已。
　　邱子休出门看了这幅景象也只是微微吃了一惊便道：“坏了便再买一个回来就好，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然后直接去找季怋。”
　　“好。”叶云起简单收拾了一下，回房间背了流光，使了个暗尘诀，让流光剑身浮起一层黑烟遮蔽了剑光避免被人认出，然后跟着邱子休下山去了。
　　迎着落日与晚风，伴着红霞与孤鹜，邱子休一袭白衣在绚烂的晚霞里染得鲜红，像是披了一身的血。叶云起则是发髻高高束起，穿了一身黑色的劲装，腰封收紧，护腕也一丝不苟地扣好，手上戴了一副薄薄的手套，将那双指骨分明的双手包裹在其中，腰间配了一柄黑雾弥漫的剑刃。墨黑的裤管紧紧地贴在那双修长有力的腿上，脚上穿着一双黑金的长靴，整个人简洁干练，英姿勃发。
　　叶云起看着邱子休被染的像嫁衣一样鲜红的衣袍，再看看自己没有一点变化的黑衣，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也该穿白衣的。
　　两人到了街上，尽管已经是日落黄昏，可依就是热闹非凡，不少店门前的灯盏已经燃了起来，灯火与余晖相映之下，竟衬得邱子休有了些许温柔。
　　两人还是来到了之前的那家面馆，只是没有上楼，而是在一楼挑了个无人的角落落了座。
　　邱子休依旧兴致平平，随便吃了点就开始看荀勉送来的某卷卷宗，上面是一些关于季怋的信息，包括了仙府位置，部分守备位置，以及仙府的几个重要的房间。不仅如此，这份卷宗上面还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季怋的修为实力，仙剑法器，甚至还有一张平面图，标出了季怋可能在的位置，甚至还有某几个房间还做了标记告诉他们这几个房间是有密室的。
　　卷宗末尾还附上了一幅季怋的画像，生怕邱子休不清楚目标。不知道这份卷宗是荀勉拟写的还是那位卫叔的手笔，但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虽然有些多而繁冗，但对于邱子休他们这种并不熟悉的人来讲确实对目标了解了不少，极大的提高了刺杀成功的可能性——虽然邱子休不太可可能会失手。
　　邱子休看完这张卷宗，叶云起也吃的差不多了，他把卷宗递给叶云起也好让他熟悉一下。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两人离开了面馆一路向西而去。路上，叶云起带上了一张黑色面纱，遮住了脸，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白色的递给邱子休。当然，邱子休可没戴，倒不是别的，只是单纯不喜欢遮面行事。
　　两人用轻功一路飞掠，但过了半个时辰邱子休就有些累了。叶云起见邱子休身体有些跟不上，便提出休息一会儿，但邱子休那会这样就服软？当然不会！他果断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召出三面摄魂幡，临空悬浮，首尾相连，接着邱子休念动咒语，那中间的空洞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黑色的薄膜似的，接着，一只漆黑爪子从那层薄膜里伸了出来，接着是一颗兽头，然后是另一只爪子，片刻一只凶兽就从那薄膜里钻了出来，可是通体呈虚无状态，和鬼魂一样。
　　而且那东西看起来像一只老虎，但其实只比一只狗大一点。叶云起没明白邱子休什么意思，可下一秒，那兽魂开始变大，变得有近两人高，两丈长，随着几张符纸落下，竟在生生白骨之间生出了血肉，墨色的皮毛油光发亮，背后五道雪白的条斑，长尾甩得刷刷响。
　　叶云起这才看出这竟是一只鬼魇虎！虽是长相凶恶，能力强悍，战斗力极高，而且看起来比厉鬼邪煞更为骇人，但其实鬼魇虎算是灵兽。因为他不伤人，主要食物来源是鬼魂和其他凶兽，传言是仙家的坐骑，灵海仙使之中的如无上仙座下便是一只鬼魇虎王，曾也有八大仙门的人试图驯化，但却没有结果。
　　“哥哥？”叶云起惊讶地唤了一声，“你什么时候驯服的？不对！你怎么驯服的？”
　　“别废话，上来！”邱子休翻身上虎，对着叶云起凶道，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换了个较为温和的语气说道，“边走边说。”
　　叶云起飞身跃起，坐到邱子休身后，接着邱子休一声长哨，那鬼魇虎得了指令，立马飞奔起来，速度之快，令人结舌。这一下两人算是成了这街上最靓的崽，无论是平民还是修士无不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两人。
　　“哥哥，我们这样招摇过市会不会太嚣张了些？”叶云起看着已经成为众人的焦点，有些担心地小声说道，“我们现在是要去暗杀人，这样会不会太张扬了。”
　　“赶路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出了兰陵城就没事了。季怋的老巢不在兰陵城，在西边三十里的永济城，这要跑过去得累死。”邱子休倒是心宽。
　　“这家伙哪来的，哥哥不是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吗？”
　　“以前遇到的，在尸山被邪祟围攻死了，当时对这东西有些好奇，便收了魂魄安养在摄魂幡内，偶尔也能召出来赶路——我只是不太喜欢狗，一天到晚乱叫的吵死了。”邱子休解释道，“你好像知道知道我的很多事啊。”
　　“没有吧。”叶云起有些心虚但不能让邱子休看出来。
　　“抓紧，加速了！”邱子休懒得计较，一声短哨，那鬼魇虎也回应一声长啸，冲的更加迅速了。
　　叶云起使了个坏心眼，双手从邱子休腰间穿过，在邱子休面前抓住老虎的毛。这样一来，他胸膛紧紧贴住邱子休的背，这个姿势就像是他从后面抱紧邱子休一样。
　　“你干嘛！”邱子休声音骤然拔高。
　　“抓紧啊。”叶云起忍着笑，装作疑惑地说道。
　　“我是叫你抓紧……随你。”邱子休正想说“我的腰”，但想了想觉得似乎更诡异，也就把后面三个字给吞了。
　　叶云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轻声笑了笑，没再多说。
　　鬼魇虎一骑绝尘，快如闪电。很快两人便来到了永济城城郊，邱子休收了鬼魇虎，和叶云起一起步行进城。城门口不出所料的有修士盘查，很明显抓捕邱子休的行动还没停止。
　　“怎么进去？”叶云起看了看附近，永济城城墙极高而且微微外斜，墙壁又极其光滑，很那说爬上去，而且叶云起感知了一下，墙上还布有不少的结界法阵，突破不太容易。
　　“直接进去啊，还能怎么进去？”邱子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令，这是和卷宗发在一起的东西，邱子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能用来通行的令牌。
　　兰陵城这一门派等级制度森严，而且因其善于培养暗侍，会有许多不同城池的暗侍会前往其他城池执行一些任务和调查，为了能够顺利进城或者方便行事，总会有些表明身份的东西。
　　果不其然，当邱子休和叶云起进城本来已经被拦下来了，但为首的修士一看到邱子休腰间的令牌立刻就低头行了一礼，然后恭恭敬敬地放邱子休和叶云起进去了。永济城与兰陵城无异，一样的富庶繁华。其实整个兰陵十九城都十分富饶，毕竟是北方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以兰陵城为中心，成蛛网式向外辐射扩散两圈，每圈九座城，每座城都有一位城主，其实也就是门派长老，或者附属家族和旁支的家主，而兰陵城本城城主就是宗主荀勉。
　　这算是八大仙门之中的一个唯二特例，除了兰陵城和幽都府以外其余六大门派都是聚在一个地方的，云梦泽是在洞庭湖心的君山修建仙府，九重天是在天水城外的九门山上修建仙府，宗主与长老都在那一片地方，也没有旁支家主，附属家族也只是势力范围内的一些其他小仙门，算是统一战线的合作关系，但并不真正属于家族可以随意调遣的势力。但兰陵城和幽都府的各个城主却是必须服从主城住也就是宗主的指令，是属于这个大仙门的一份子的。
　　有了主城的令牌，出入就随意多了，不过为了不过了不走漏过多风声让荀勉那边被怀疑——毕竟荀勉是没有理由动手才与他们合作，借他们的手杀掉季怋的，邱子休和叶云起进了城之后就没再使用那块令牌，而是找了家客栈要了一间房，再次换了一套衣服。
　　叶云起换下了身上穿的兰陵城暗侍的黑衣，换上了一套普通的黑色劲装，邱子休倒是更加大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来了那套前世穿的那墨黑衣袍，此刻堂而皇之地穿在了身上。
　　叶云起换完衣服后去找邱子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个深深的刻在记忆里的样子，未束发冠，长发飘飘，只是用了两鬓各用了两根鲜红的发带稍作扎束避免遮挡视线，长发的黑与缎带的红交织在一起，像是黑夜的血痕。
　　邱子休身上衣袍如墨似血，配上不少像是干涸的血似的暗红色的条纹，令人不寒而栗，除开外衫，邱子休身上还披了一件宽大的衣袍，大袖飘飘，那外袍上面用百练金和密炼银制成的丝线还有各种颜色的阴蚕丝绣了一幅忘川的图画，暗沉的河水翻涌，河边是厉鬼邪煞，魑魅魍魉，河上是一座古朴却恢弘的青石桥，四只血色的灯笼在桥的四角飘摇不定。
　　他脚上踩着一双同样的黑靴，靴尖上翘，鞋面上绣得的是一条蜿蜒曲折平静的仿佛是湖面一样的一条长河，也是很美，很诡异的一幅绣画。
　　叶云起知道，衣袍叫“奈何”长靴名“忘川”都是邱子休前世费尽心血炼制的宝物，能够极大地保护邱子休自身的魂魄不让他所召唤的邪祟有反噬的机会。不仅如此，那副绣画其实也是符篆秘法，但具体作用，叶云起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身衣袍，这对长靴是和摄魂幡同等强悍的法器。
　　没错，世人皆知流光剑，血桐琴，却从无人知晓邱子休用来操控尸鬼邪灵的摄魂幡，奈何袍，忘川履。叶云起记得很清楚，尸山一战，邱子休的死灵殿上有九面迎风招展的旗帜，身上有随风翻飞的衣袂，脚上是诡秘莫测的长靴，
　　脚踏忘川水，身负奈何桥，浩浩行百鬼，听我阴旗召。
　　都说九华山大会是邱子休成名之战，那年高台之上，一柄流光舞出旷世奇才的响亮称号，一场逆转赢得天之骄子的无限呼声，可实际上真正让邱子休举世皆惊的还是尸山围剿。
　　那位被称作千古奇才的少年，毅然决然地走上了一条崎岖坎坷的穷途末路，在宿命的终途，用鲜血绘就了一幅千里画卷，腥风血雨，尸横遍野，凭一己之力重创八大仙门，昔日屠龙的少年成了比恶龙更加恐怖的邪魔，最后陨落在那令人闻之色变望而生畏的尸山腐海。
　　天才成了鬼才，鬼才成了尸体。几乎没有人知道邱子休堕落的理由，知道的人包括楚江一众在内也没有人能理解邱子休的坚持。不过一介女流而已，何至于闹得天翻地覆，四海之内乌烟瘴气。
　　叶云起猛然想起，他好像也问过问过邱子休这样的问题。
　　那是在一个隆冬的夜晚，不知怎得就下起了雪，他站在树下，望着树梢上站着凝望着那一轮圆月的邱子休问道；“哥哥，为了姐姐与这个世界为敌，真的是对的吗？”
　　邱子休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很轻很轻的笑了出来，然后跳到树下，把他抱了起来，摸着他的脑袋，噙着笑，说道；“其实我并没有与这个世界为敌，我只是，和八大仙门所谓的仙途正理背道而驰而已。你看着，有一天，世人会知道，屠龙的疯魔会还给芸芸众生一个河清海晏的万里山河。”
　　可到最后，叶云起也没能看到那个河清海晏的山河，只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扬着血花从尸山的断崖跌落；只看到那个过街老鼠般的爱人的尸体在翎山悬着，承受着四面八方的唾骂与憎恶；只看到，十年生死契阔，一别经年，纵使再见也已似陌路，再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