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征棹

1、第 1 章

　　一九一三年，一百一十一年前的一个寻常春天。
　　我与裴析都从家中出发前往京城，就从秋江渡口走。
　　那日天气不错，和煦的阳光里带了一丝微风。
　　不巧船上只剩下了一个座位，裴析谦让，说让我先行。
　　我确实有急事，便没推辞，心中还在惋惜，觉得或许我与裴析的缘分太浅，只好就此别过。
　　没想到一百一十一年后，我在依旧二十岁的时光里，遇见了同样二十岁的裴析。
　　——《行舟笺》

　　叶韶安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是在古时，叶韶安看着里面人物的穿着打扮像是在唐朝。

　　她独自一人提着灯在灯火通明的长街上行走。
　　走至一处桥头时，忽然听见后面有一个清朗好听的男音唤她：“姑娘……姑娘……”

　　声音由缓至急，逐渐变大。

　　叶韶安觉得这声音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急着想回头，却半点也动弹不得。

　　周围嘈杂的人声、水流声、天边的烟火燃放的声音都渐渐隐去，好似与她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唯有唤她的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叫着，让叶韶安心中莫名有些焦急。

　　这种状态持续了许久，直至叶韶安从梦中惊醒，一夜无眠。

　　第二天叶韶安起来的时候成功挂上了两个黑眼圈。

　　小许路过她的院前，笑道：“这院子今天怎么出现一个国宝了？”
　　叶韶安苦笑一声：“还能为什么，又是那个梦呗。”

　　叶韶安这个症状持续的时间不短了，梦里的场景从夏商周到封建古代再到民国再到现代，唯一不变的只有唤她的那个神秘男声。

　　小许之前听叶韶安讲过一些，看她这会儿脸色实在不好，有些担心。

　　一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叶韶安时，叶韶安还是一个气质绝佳的清冷美人，如今这一年多，美人被噩梦折磨的只剩下冷了。

　　小许真心想帮助叶韶安解决问题，建议道：“听说城外有个寺庙很灵，你坐地铁五号线就可以直接到。不如你今天别去画室了，去烧个香算一卦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叶韶安做这个梦，心里其实多多少少有个底，但此时看小许这么积极地帮忙出主意，就一口应了下来。

　　小许还急着去上课，就骑着单车先走了。
　　叮铃铃的铃声响彻整个巷子，随后渐渐隐去，空余簌簌的落叶声。

　　叶韶安不知道小许说的城外的寺庙是哪一个，百度上一搜，出来四五十个搜索结果。
　　评分从一星到五星不等。

　　五星的评论里都是什么“这寺庙也太特么灵了吧，今天刚烧了香就中了彩票，以后老子天天来烧”
　　“家人们谁懂啊，这个寺院真的很灵，门口的长生灯千万不要错过”

　　看了几条类似的评论，手机页面上开始推送这个寺院长生灯的五元团购券。

　　叶韶安：……

　　她没再点开剩下的评论，直接导航到了评分在最后的一家寺院。

　　其实这种寺院是否灵验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
　　作为一个已经活了几千年的人来说，普通的因果循环、善恶报应、鬼神学说都没那么可靠。

　　叶韶安就是觉得小许说的有些道理，即使没什么事，出去散散心也好。

　　这家寺院评分最低，估计去的人也不会多。

　　叶韶安昨天没有休息好，今天也不想挤地铁去寺院，就在巷子口打了一辆车。

　　上了车，告诉司机目的地，叶韶安想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司机大叔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将她强制开机，和她聊了起来。

　　“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去寺院干什么，是去求姻缘的吧？”
　　“哦，不是，我是那里的保洁。”

　　叶韶安困得不行，不想多说话，随便编了几句打算搪塞过去。

　　前面的大叔透过后视镜看车后排的姑娘，那气质、穿着打扮皆不俗，怎么也不像一个保洁。

　　倒是小姑娘看着身体不太好，面色苍白，可能是身上有什么病去拜一拜佛，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就随便扯了个慌。

　　自认为还算体贴的司机大叔选择不再提这件事。

　　车上一下安静起来。

　　叶韶安心下松了一口气，向窗外看去。

　　阳光灿烂的秋日，城中街道两旁的银杏已经全部变黄了。

　　上次来这座城市是什么时候来着？

　　叶韶安有些不记得了。朦朦胧胧记得是在一个春天，在朗州的渡口还在的时候。

　　一年前，段胖子给她一个孟婆药，说可以帮她忘记以前种种，变成一个正常的，能够过好每一世生活的普通人。
　　结果那假药效果真假参半，叶韶安忘记了自己从前的大半经历，但还是记得自己不会死这件事。
　　还不如不吃。

　　但是按照叶韶安对自己的了解，那些记忆应该对自己都不太重要，不然自己也不会主动选择忘记了。

　　她缓缓摇下车窗，一片银杏旋转着落下，落入她的手中。

　　车内的电台还开着，可能是快到郊区的缘故，吱吱呀呀、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

　　大叔索性关了电台，切换到了自己的碟片。

　　朗州市是一个出了名的旅游城市，市里和郊区都有很多有名的风景区。

　　星期天碰上来看朗州市秋天的游客，高速路上的收费站堵得不行，出市和进市的两边都排着长队。

　　司机是一个有经验的师傅，远远看着情况不对，转过头建议道：
　　“小姑娘，这边的路我熟，要不我们换一个路线，从那边那个庄子走，比这边快些？”

　　叶韶安还在想着段胖子的药，没反应过来司机在叫她。

　　司机拿起插在门边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呸呸呸地吐了几口茶叶。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小姑娘的身体表面看着也还行，没想到已经病的这么严重了，反应都迟缓了。

　　司机有心多帮帮这个病重可怜的小姑娘，放完茶杯手一晃，假装不经意地把车上的表停了。

　　他继续说道：“你看那边的高速，要是我们从那边走，估计要卡死在那里了，还是绕小路吧，还快些。”
　　叶韶安无所谓这些，点点头：“您看着办吧，我都行。”

　　司机选的路是从城边的一个镇子穿出去。

　　那个评分奇低的寺院就在那个镇子背后的山上。

　　与城中的车水马龙不同，这个镇子里面没什么人，基本上都是民宅。

　　偶尔开了几个茶铺、“开心早餐铺”，也是铁门紧闭，都没开门。

　　大叔将车停到山下，回头招呼叶韶安：“小姑娘，地方到了。”

　　叶韶安往前凑着看了一眼表上的价格。

　　她下车后，司机看到手机里显示的收款，小姑娘最终还是多给他给了五十元。

　　他在心里为这个病重心善的小姑娘难过了一会儿，又被自己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感动了。从山后转悠一圈，准备看看有没有可以接的客人。

　　不过如果他多注意一点儿，就会发现叶韶安下车前掐了个指诀，她瓷白的食指上很快冒出一阵白烟。

　　十分钟后，司机再度接到客人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早上还接过一个小姑娘。

　　他再次闲不住地聊起来：“您这是刚从这寺院回来啊，这寺院偏，一般人都不来这里。您是来这里求什么的啊？”

　　后座的人很奇怪，明明外面是个大晴天，却浑身湿透，湿漉漉的水沾湿了座椅。

　　而且他本就看着很胖，白衬衫湿了之后紧紧地贴在身上，视觉上更加显胖。

　　那胖子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他：“这地方这么偏僻。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司机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早上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才会来这里的，但是因为什么事呢？他又实在是想不起来。
　　想得头疼，司机冒了一身冷汗。

　　以前刚跑出租的时候，就听人说这个城郊的寺院有些邪门，他这才刚待了一会儿，竟然对自己已经影响这么大了。

　　那胖子看他没回答，又跟着问道：“哥，我看着你咋有些不舒服呢？”

　　司机正了正心思，没再瞎想，又变成了那个健谈的大叔：
　　“没啥事，估计是这边树多有些阴，等会多喝点茶驱驱寒就好了。”

　　透过后视镜，司机看见后座的段柏捻了捻空气中的什么东西，露出一个了悟的笑。

　　他心里又有点怕的不行，刚一进城，就将段柏放在马路边：“那个，大兄弟，我这车没油了，去加点油。这路边也好打车，你看着打个车吧，这段的车费就不用付了。”

　　段柏闻到空气里自己熟悉的味道，微微一笑，那笑容落在他长满横肉的脸上，竟然显得有些违和。

　　就好像他原本不应该如此长相，这相貌就像给他的身上套了一层皮。

　　司机这样想着，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等段柏一下车，嗖的一下就开走了，半点不像没有油的样子。

　　路边被扔下的段柏也没生气，他回想起刚刚空气里的白烟，喃喃道：“阿叶，你还是回到朗州了。”

　　城外，韶月山。

　　作为一个小众的旅游景点，若是走高速路的路线，则会抵达韶月山的正门，而若是选择从韶月镇进入，则会到韶月山的北门。

　　叶韶安下车后，就看到了景区的侧门。
　　镇子上人少，这里也没几个人，诺大的旅游广场上空空荡荡。

　　有两个小姑娘经过叶韶安，小声嘀咕道：“攻略上不是说从这里走可以省门票钱吗？收费比前面还贵，真是黑心。”

　　其中一个短发的小姑娘发现叶韶安在盯着她们看，上前热心提醒：“姐姐，你要是去景区的话，千万别从这里进。我们刚刚问过了，这里门票比外面贵了一倍呢。”

　　叶韶安太久没有和正常人接触过，对于这种善意的提醒也不知道如何拒绝，她搬出自己的万金油老借口：
　　“我是这里的保洁。”
　　“哦——哦哦——”

　　小姑娘刚刚吐槽了景区奇葩的设置，结果对象是景区的工作人员，一时间有点尴尬。
　　“那阿姨您忙，我们打个车去前山了——”

　　叶韶安：……

　　好端端说个话，给自己加了好几辈儿。

　　不过终于和小姑娘说完话，叶韶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想了想，最终没掐出那个指诀。想想看，这个世界上记得自己的人竟然还不超过十个。

　　反正这两个小姑娘以后也不会记得自己了，掐不掐这个指诀好像问题也不大。
　　前面离开的两个小姑娘里，短头发的那个拉拉同伴的衣袖，激动道：“刚刚那个保洁阿姨——姐姐，好有气质啊，真的好好看！”
　　同行的小姑娘被她扯得一踉跄：“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个保洁。”
　　短头发故作高深地摇摇头：“你不懂，扫把拿在她手里，像修仙的。”

　　两人一人一句，渐行渐远。

　　叶韶安转过头，没从景区检票处进去，而是从山脚下的一条小路走进。

　　步入韶月山，叶韶安直觉不太对劲。

　　本来是好端端的太阳天，四周却忽然暗沉下来。这暗沉不像是因为植物遮蔽产生的，倒像是一瞬间这里变了个天。

　　山中的植物异常茂密，叶韶安每走一步，面前的植物就自动打开一条通道。
　　她这才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刚刚在车上百度了一下，韶月山海拔2236米，在地处高原的朗州市也不算很高。
　　但直到叶韶安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开开合合的植物却还没有尽头。

　　哦，百度里好像还说来这里要预防高反。
　　就是叶韶安当时没信。

　　天空已经几乎变成黑色，生平第一次，叶韶安爬山爬的想骂人。

　　她掏出手机，很奇怪，手机显示这里没有信号。

　　叶韶安还是点开通讯录开始打电话，振铃两秒后，电话竟然接通了，对面传来一个戏谑的男声:
　　“发现不对劲了？”
　　“段胖子你有病吧，你刚刚看到我了还是小许是你安排的，没事找事在山上设符咒做什么？”

　　对面被她好一通骂，也没生气：“哦——原来你来这里是小许建议的啊，看来是时候找小许聊——”
　　段柏话没说完，被叶韶安打断：“你不让我上山，到底想干什么？”
　　对面静了静，过了片刻，声音还是戏谑的：“阿叶，你回朗州，怎么还瞒着我们呢？”

　　叶韶安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她今天本来就状态不好，这时疲惫感达到了顶峰。

　　她恨恨地朝对面放下狠话：“段柏，我今天从这里出去就去找你，你今天最好小心点。”
　　“哦……”
　　“还有你的猫，你的猫也完了我告诉你，要是它的鬼魂回来报复，我就和它说都是你害的。”
　　“哦……”

　　对面不温不火的态度彻底惹炸了叶韶安，她大口喘着气：
　　“段胖子，你有种你就说话啊，你今天哪根筋抽错了来韶月山给我布局。”

　　对面的声音突然又变得温温吞吞的，恢复了段柏在人前的样子：
　　“对了，再好心提醒你一句，等会那里就会下雨了，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
　　“你——”

　　叶韶安骂街的话没来得及开口，对面段柏好似有预知一般，已经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