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无堙》上官书

5、第二章 当街纵马寻私仇 酒铺醉言论阡陌（下）

　　“人都走了，我们说说有什么关系？”陈瞎子撇撇嘴说。

　　“你一个瞎子，能看到人走没走么？”堂小二笑着接了一句。

　　“嗐，成心呕我不是？我这瞎子，眼明心净着呢。”陈瞎子不过是眼白比旁人生得多了些，他又习惯用眼角挟人，每每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片白眼仁，仿佛是瞎子一般，久而便得了“陈瞎子”这一诨号。但常来这个酒铺子的喝酒的人，哪个不晓得他的底细。

　　“这苏家三朝皇后，竟没生的一个皇帝么？”角落里有人接着口问了一句。

　　陈瞎子又用眼白撇了过去，见是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大汉，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一边大口喝酒，一边看着陈瞎子问着，身边还坐着一个白衣小书生，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模样，倒不像是会光顾这种酒铺子的斯文人。

　　“这位兄台，看起来好像不是我们京城人士吧？”陈瞎子试探地问了问。

　　“北边那里放牧的，听说最近京里开科赶考，我这个兄弟是个读书人，从小就想中状元，非得要来京里见见世面。我们家啊，世代都是放牧的，就出了他这么一个读书人，既然存了这份心，自然得让他来试试，试试啊，就死心了。家里老人不放心他一个人走，才让我跟着他过来的。”络腮胡子解释道。

　　“原来如此。”陈瞎子点了点头。

　　圣宁国的北方多为荒野，有好大一片区域无人居住，寒冷异常且地质沙化严重，根本不适合居住生存，原本这里就是个无人顾及的荒漠地带。唯有一些流民在此地饲养一些称为“沙驼”的动物，用以谋生。后来因为圣宁国和柏容国几次交战，先帝索性乘胜而击，将北方这一大片领土收归境内，又派过去不少罪民开垦土地，这些年才渐渐有了些人气，但那边的人亦是极少到京城这里来，故而对于京城这边的见闻委实少得可怜。

　　这样一想，陈瞎子便多了些卖弄之意，他抬头呷了一口酒，又打量了那兄弟二人一眼，开口介绍道：“想要参加圣宁的科举，焉能不知我们国家的史记，远的不消说，就算是当朝这几大世家焉能不晓得，就算你能一举得中状元，入朝为官，也少不得要拜入这几大世家的门前，作为日后的进阶之台啊。罢罢罢，老人家今天就给你这个后生晚辈指点一二，免得你进得了庙门，拜不上真神。”
　　“我们圣宁国开国老皇帝，那自是了不得的人物，其风云事迹便是说上十日十夜也是说不完的，我们只讲二代皇帝百里炎，这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帝君，开疆拓土，率兵打仗都是万中无一的勇猛。他原是有一位皇后的，生下储君百里明章便仙逝了，后来便扶了这苏家的女儿作为继后，这便是首位苏皇后，她上位之时，老皇帝百里炎年纪已大，渐渐不管朝中诸事，这首位苏皇后想着自己与太子百里明章并无母子之情，而老皇帝又年事已高，倘若新帝登基恐怕失了手中权势，亦失了苏家的根基，便做主让当时还是太子的百里明章纳了苏家女儿，也即是自己的侄女苏棠艳为妃，而后老皇仙逝，新帝登基，太子妃苏棠艳入宫为后，便是这第二位苏皇后，也即是当朝的太后。可不想这苏太后虽与先帝百里明章是少年夫妻，却一生未有生育，现今的皇帝乃是先帝的一位妃子所生，为了维系家族权势，这苏太后亦如自己姑母所谋，将自己娘家大哥苏权的女儿，也是自己的侄女苏盛华许给尚是太子的储君。先帝故去之时，当朝陛下年纪尚幼，既不能登基亦不能婚配，故而这苏盛华一直待字闺中，直等得新皇登基，便直接入宫为后，成为第三任苏皇后，而之前的皇后苏棠艳，便荣升为当朝太后。如此一来，苏家三朝皇后，权倾朝野，百年世家之名，威震海内。再加之新帝年纪不大，仅登基一年，于朝中诸事多不知晓，每逢大事便入宫请示苏太后，而先帝在位时，又因为身体原因，极少临朝，后面几年，朝中大事均由皇后代为打理，后来先帝驾崩，新帝年幼，实有几年光景，是太后苏氏棠艳垂帘听政，处事论政颇为倚仗自家兄弟，这苏家的盛世越发兴盛起来。”

　　听到这里络腮胡子开口问道：“刚刚那个提剑怒斩马头的苏侍郎就是苏太后娘家的亲戚吧？”

　　“那乃是苏太后的亲侄儿，苏责。正八经的苏门正枝正派。”陈瞎子又抿了口酒，慢悠悠地开口说道：“这苏太后共有两个兄弟，其兄苏权，现为户部尚书，掌管国家钱粮，他也是当今皇后苏盛华的父亲，我们万岁爷的嫡亲国丈。老丈人给女婿管钱财，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啊呦，了不得，那这个苏责岂不是皇后的亲弟弟了？”这白衣小生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惊呼道：“原来是当今陛下的小舅子，难怪这么威风呢。”

　　陈瞎子点点头表示赞同，又开口说道“这苏权共有两子一女，除却女儿是当朝皇后之外，其余二子均在朝为官，虽说目前官职不高，但仰仗着家族势力，他日加官进爵也不是难事。除却这两个亲生儿子，苏权还有一个义子，现在其二叔苏构门下，任御林军首领之职，守护皇宫内外的安全。”

　　“这个苏构，也是苏太后的兄弟吧？”络腮胡子又问道。

　　“对，苏权是哥哥，苏构是弟弟。”陈瞎子点头答道：“这苏构亦有两子一女，长子名苏贯，次子名苏贡，小女儿叫苏盛容，只是这苏构的子女都还年幼，没到为官年纪，故而当哥哥的，才让自己的义子去弟弟门下做事，帮着料理一二。等那苏构的子女都长大以后，才是这苏家官威赫赫之时。”

　　“果然这苏家才是我们圣宁国当朝第一大世家门第，当真是让人羡慕得紧啊。”边上小桌里坐着个青衫少年人，听这陈瞎子说得有趣，忍不住随声附和。

　　“你这瞎子，喝了两口酒，又在这里多话，妄论皇家是非，要是让京城都尉老爷知道了，可不得把咱们这个小铺子给抄了去。”堂小二颇为不满地嘟囔着。

　　“哎，酒后醉话有什么当紧，你这小官儿人当真无趣，我们说的几句闲话，多喝你几壶好酒，岂不是你赚了银子，又在这里咕噜什么，快快去烫两壶热酒来，给这位大叔润润口，到时候少不了你的铜板就是。”那个青衫人生怕这陈瞎子因为堂小二的几句话就不再言语，故而先起身推着小二去了后面。

　　“老丈，刚刚我听那人称呼那个统兵为战都尉，他可是我们圣宁国赫赫有名的战大将军家的公子不成？”这个白衣少年虽说是读书人，却对刚刚平息事端的武将分外仰慕，看陈瞎子说完苏家，插口又问道。

　　这陈瞎子谈兴极浓，况且这圣宁国上下，哪一个人又不钦羡战大将军，见这白衣书生开口询问，便又夸夸而谈起来：“这两位小哥果然是外地人士，竟然不识的我们京城守护神——战都尉。即便是三岁黄口小儿亦知道，守护我圣宁国数十载边关安危的，乃是我国第一常胜将军——战无敌，战大将军膝下共有四个孩子，分别取名为龙虎豹鹰，不想这最小的一个居然是个女娃，索性改名叫战莺莺，可是依旧风采翩翩，不让须眉。这战大将军带着二儿子战虎常年驻守边塞，刚刚你看到的，就是战大将军的长子战龙，官任京城护卫大都督。”

　　络腮胡子听到这里，好奇地问道：“即是京城都统领，为何要叫他做驸马爷？”

　　“你们不晓得，这先帝啊，子嗣单薄，只有当今圣上一个皇子，除此之外，便是公主也无一个。我们圣宁国本朝啊，只有先帝的六皇弟，现今的安裕王膝下有一个女娃，封为郡主，与这战大都尉结成连理，故而有人也称战都尉为驸马爷。”

　　“这战大将军长子守护京城，次子随他戍守边疆，不知道那下面两个孩子又有何境遇呢？”
　　“那唯一的女儿不消说，早已被圣上选入宫中，做了皇妃，这也是圣上的恩宠。可惜啊，这满门精英，战门虎子，赫赫声威，却出现了一个异类。便是他那三儿子战豹，成日里打鸟斗鸡，抢男霸女，狎妓青楼，梨园作妖，会上三五个狐朋狗友，日日闹得这京城里面不得安静。偏偏这战都尉，对于这个幼弟也是毫无办法，慈母已逝，严父远离，他是打不得，骂不了，却也劝不住，这京城之内啊，天天十起斗殴之事，倒有八起是那战老三惹出来的，连累他大哥到处去给他找补善后。你当这今日街边闹起来，战都尉缘何来得如此之快，只怕是又以为是自家弟弟闯祸，赶着来灭火罢了，不想倒是救了这李家公子。”

　　“这李家，可是当今风头正劲的，刚刚产下皇长子，却又随即夭折的皇贵妃母家？”那白衣书生惊叹地问道。

　　“还有哪个李家能让苏家如此记恨？”陈瞎子又吃了两粒花生米，见桌上酒菜已然不多，正想开口叫那堂小二再添加一些，就见那个青衫人从后厨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两盘酱鸡、烧鹅径直来到陈瞎子面前，将两个盘子稳稳地摆在他的桌上，又回身拿过一坛子闷香女儿红，满满地给他斟上一杯，双手递了过来，口中说道：“老人家辛苦，晚辈敬您一杯。您先喝口酒，顺顺口，歇会儿再给咱们好好唠一唠。”

　　“后生懂事，后生懂事啊。”陈瞎子笑着接过酒，酽酽地喝上一大口，又继续说道：“咱们这啊，就是酒后醉话，当不得真的，当不得真啊。”

　　见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于是又开口说道：“当朝老一辈的世家大族，除了三朝皇后苏家，常胜无敌战家，还有就是国公爷以及先帝托孤三朝元老丞相古家。”

　　青衫少年坐在一旁笑着问道：“我听说，本朝还有两个王爷，家第也是了不得的显赫。还有一位异性侯爷，也深得太后偏爱。”

　　“安裕王和长乐王，都是先帝的嫡亲兄弟，当今陛下的亲皇叔，这个自然不用多说，那个侯爷，唉，不提也罢！”陈瞎子竟然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满脸叹息之色。

　　“老丈，这些世家大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多少都有些耳闻，不过听说陛下登基，尤为宠信两位新贵，其一便是这皇贵妃的母家李氏，还有一家却未曾听人多言，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个白衣读书人显然也对这些当朝掌故颇有兴趣，时不时的抛些新话头，引着对方讲下去。

　　“唉，这皇贵妃和陛下的情意就不用多说了，那是自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情分。众人都晓得，皇贵妃的父亲李太傅，是陛下的老师，自小在宫中教导陛下文理，他的儿女都是陛下幼时的伴读，刚刚那位李公子便是这皇贵妃的亲哥哥，也是陛下的幼时伴读之一。说起这这皇贵妃啊，那是打小就和陛下同吃同住同屋识字，若不是太后早早就把皇上的亲事定下来，这皇后之位啊，还不一定是她苏家的呢。饶是如此，陛下登基后，也是率先下了一道圣旨，敕封李氏为皇贵妃，协助皇后管理后宫，而且啊，这陛下对贵妃的宠爱那是天下皆知啊，要不然能是她率先有孕，诞下皇长子？可惜命薄无福，下世便夭折了。”这一番话听得在座众人各个摇头叹息不止。

　　皇长子下世便夭折，是这几日京城的大事，虽说皇帝有旨，幼儿福薄，不承大恩，皇长子之丧不宜大肆操办，但百姓之口却是悠悠绵延，谈之不尽。

　　“老瞎子，另一门新贵呢？怎么不说了。”许久没说话的络腮胡子，见陈瞎子一直不开口，忍不住问道。

　　“你们二位来京之后，竟然没听说，新帝登基，最厌恶阿谀逢迎之辈，而本朝之上，最为刚正不阿，铮铮铁骨之硬骨头，就是左拾遗，骆晗骆大人。骆大人一向参本上奏不畏权贵，仗义执言，不偏不向，被陛下誉为‘诤臣’。他原本是外地一介府丞，因为刚好赶上三年轮值，入京述职，恰好遇到国公爷家的大公子当街赛马伤人，便仗义执言，跪拦丞相之轿，金銮殿上，三言逼退国公爷，独得皇上青眼有加，当殿御赐左拾遗，官居京城，可谓一步登天。”

　　“我们这位小皇帝啊，刚刚登基，对于前朝那些官场上的老油子颇为不满，恰好骆大人这直言直语的性子，深得皇上的偏爱，也是他本人的福分。”突然一个尖尖的声音传了过来，陈瞎子听到这个话音，不由得站起身子，对着说话的人迎了上去，嘴里说道：“原来是您老人家来了，我这胡说海吹的，让您见笑了。”

　　酒铺子里的众人都闪目看过去，见陈瞎子双手搀扶着一个白净面皮的胖老头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到自己桌旁，让了首位与他坐下，自己则在下位相陪。

　　这后进来的白净老者呵呵一笑，说道：“不过是皇家流言，说来说去，也就是给我们下酒罢了。”

　　陈瞎子跟着陪笑道：“都是醉话，醉话，当不得真的。”

　　“哎，你这瞎子又出怪像，我们陛下多时计较过这些事情，这后宫前朝，百般千结的关联，还用得着瞒住天下百姓不成？迂腐，迂腐。”这老者训话颇有些威仪，听得陈瞎子不住点头称是。

　　“即是如此说来，晚辈倒是一直有一个困惑，想要探寻一二。”那青衫少年在一旁插话道。

　　白净老者转头去看他，就听他开口问道：“听闻众人传说，那骆大人的女儿，乃是暒水之神转世而来，不知是真是假？”
　　“胡说，简直是胡说，神仙之事焉能作准，不过是百姓们穿凿附会之言罢了。”还没等这老者搭话，陈瞎子先开口斥责道。

　　“虽是胡说，却也并非空穴来风。”这老者笑着抿了一口酒，见众人的注意都被自己吸引了过来，便继续开口说道：“这骆家大小姐善于制香，那一年天下大旱，久不降雨，这骆大小姐，便在暒水之畔焚香祷告，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终于感动上苍，降下甘霖，救我圣宁国百姓于危难之中。故而才有了民间这一传说。”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横刀夺爱，毁了骆小姐原本已经定下的婚姻，强抢入宫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