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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不晏》 ...

  •   “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老先生抑扬顿挫的朗诵声被孟夏揉碎和进温热的风里,勾起困意如浪潮前仆后继。
      陈绩昂百无聊赖,一个恍神的哈切后,课本上便落下了重重的墨点。恰逢先生巡至身侧,不意外地,他在众目睽睽下挨了个狠击。
      “少年人,要用心,莫辜负这大好年岁啊。”老先生恨铁不成钢道。
      陈绩昂讪讪认错。
      老先生讲授完,又布置好课业,深看了陈绩昂一眼才慢悠离开。
      陆勉率先收拾好文具,凑至陈绩昂身侧催促。等出了私塾,二人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
      “闵言兄,怎又被先生训了?”陆勉眼里藏不住担忧。
      陈绩昂长叹,眉宇间带几抹少年愁。
      绩昂兄这是陷入了死胡同啊。
      陆勉与其相识已久,略知一二他所想的见状便不再多言。
      二人在一条小巷口分道,各自还家。
      陈绩昂心事重重,分神下一路踩了道上别家家犬的尾巴,又被追得一头撞在竹架上。
      “去去去!回自己家去!”陈绩昂眼冒金星,揉着额尚未反应,便听熟悉的声音斥身后的恶犬。那犬呜咽一声,很快夹着尾巴跑开。
      “喂,陈绩昂,还能站起来吗?”少女叉腰居高临下看他。
      “嗯。”陈绩昂手撑地起来,“方才多谢你啦,谢若安。”
      谢若安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忽而想到什么,从袖袋里摸出一沓纸稿:“喏,你要的。真不知道这些诗啊文啊有什么意思……哎哎哎!”
      陈绩昂一直知道她更属意习武从戎,反不喜文,一见她话匣要打开,忙夺过纸稿便往家的方向跑,还不忘回头挥了挥手:“多谢!我先回去了!”
      谢若安嘟囔几句,也不同他计较,补充:“你和陆三别忘了约好的休沐出游!”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陈绩昂匆匆回房放好东西,小妹再他门口探了探头,脆生生叫他:“兄长。”
      “兄长,今日学些什么呀?”饭后,小妹陈远忧学着兄长,像模像样地帮忙收拾桌子,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陈绩昂想到今日的课堂,有些羞愧,碍于面子,只说今日课业繁多。
      陈远忧小大人似的重叹一口气,陈绩昂见状反而笑:“小妹缘何叹气?”
      “我这是在替兄长吐出心中郁气。”陈远忧一本正经,“兄长何故郁闷?”
      陈绩昂哑口无言,千万结在心,自己还没想通,哪儿能轻易说出口呢?
      天色微暗,书案上的叠叠纸稿被穿堂风吹乱,沙沙作响。陈绩昂快步凑近,用砚台压住一角,方拖过木凳坐下仔细观摩。
      这是辞官还乡的前丞相谢寅的纸稿,笔力遒劲有力,因为经年,纸色泛黄,些许地方像是被水滴反复沾湿又晾干,有些模糊了。
      谢寅少年时便入仕,因其治政有方,仕途一路通畅;而其更出名的是直言进谏时作的一手好文,以至于天下士子一度以与谢丞相共佐明君为目标立志。
      不过现今已经是很多年后了,虽未改朝换代,但庙堂之上早非昨日。
      没人知道为什么谢寅未及知天命之年便跪呈辞书,只知道没几年新君登基后,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状元郎、而今鬓角花白的蹒跚老臣像落进湖心的雨滴再难觅迹。
      好在据说谢若安的祖父和谢丞相是同族兄弟,幸存有丞相遗留书稿。
      书稿最上是旧时谢寅冠绝同侪的诗作《昭节与子隐论志有感》,渐下文章里不乏治世之道,虽是旧文,文墨却像新的。
      陈绩昂翻看、默读着,心有戚戚。
      夜里虫鸣稀疏,摇曳的明火劈里啪啦的,落下烛花。
      倦意下了枝头的月,又吞没陈绩昂的意识。
      哭喊和哀求一点点撕开寂静,拨乱朦胧的雾气。饥肠辘辘的乞儿扯住行人的裤脚,在靠近官贵行列前被随从踢翻在地不起。狠心又可怜的长者易子易妻求存。青衫破旧的书生无力肩负本就颗粒难收的活计,嘴里一遍遍喃喃什么,却最终颓然垂首。脏乱,饥饿,病痛……意味着人间并不太平的代名词堆砌在无名角落,这里全然与士人学子口中颂扬的海晏河清不同。
      陈绩昂茫茫然伫立其中,不知身在何世。
      他想到自己曾学到的“济天下”之理,可每年无计的学子入仕受用,真的没有人听到那些被割让土地上百姓的哀鸣吗?
      守着短暂几年和平里的方寸盛世,百代士子口诵济世,满朝文武拱手不闻,无形的墙把人困住。
      可陈绩昂又清醒地知道,战争对刚刚安稳下来的政权与百姓是多大的打击。
      让步是下策,攻取亦不可取,所以唯有安于一隅吗?
      而他自己呢?
      只是作为一个并无过人之处学子,无论到哪一步都不能以所学实质性改变什么,便只能眼看着这些吗?
      不久前所见所感成了梦魇压在心口让人喘不上气。陈绩昂无意识梦呓几声,思绪飞转,掠过千里外。
      有什么东西突然覆盖在周身,拉着陈绩昂惊醒,吓了小妹一跳。
      “兄长怎得在这儿睡着了?”
      “前几日舟车劳顿,未休息好。”陈绩昂揉揉眉心,眼里带着血丝。
      “哦,”小妹点了点头,“说起来兄长还未告诉我远游旧都的见闻呢……等休沐日兄长一定要告诉我呀,或者下次兄长带上我吧!对了对了,夜深啦,兄长赶紧歇下,不然明日听课该打不起精神了。”
      陈绩昂笑应下。
      翌日的课眨眼结束,老先生摸了摸胡子,叫来依旧没什么精神的陈绩昂跟自己往外走。
      “夫子?”
      老先生边走边回头瞥了眼,沉声问他:“你可知我为何找你?”
      “学生……”陈绩昂踟蹰,“学生知道。”
      “哦?”
      “学生求学有所懈怠,愧对夫子教诲。”
      “非也。”老先生悠悠在巷口的石墩上坐下,陈绩昂见状也就地跪坐。
      “那先生所指的是?”
      老先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朝他身后招招手:“躲在后头做什么?”陈绩昂顺着他的视线回首,陆勉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叫了声“夫子”后挨着陈绩昂跪坐。
      “你二人可还记得前年关于师道与读书的辩论?”
      二人对视一眼,给出肯定的答复。
      “济怀去岁曾在向夫子我坦言:志不在居于庙堂。”
      陆勉应:“是,夫子。仕途非我所愿,但求悬壶于世,免生民疾苦,远党派之争。”
      老先生笑:“我答:济世无小大。”
      “学生愚笨。”陆勉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庙堂或杏林,青衫或冠冕,只要是济世为民,尽其所学而用,绝无小大正误之分。即便是退隐山林披鹤氅,也有他们自己追求的道。公道与评说,不在今者口中,而在后人笔下。”
      “然若是……”
      “彼之志非此之志,勿要妄加诸于他人,也勿由他人代替择路。‘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正是此解。”
      “夫子,学生观旧都百态后,近日有所疑虑。”陈绩昂上前些,“学子闭门读书著文,空谈书中之道,不谙百姓处境,如此坚持自己的济世之道,便真的能为济民行事么?”
      “的确并非如此。”老先生颔首。
      “学有所成者方可入仕,取得一番成绩;而所学不佳者难免落空,或碌碌无为草草谋生,或心有执念终不如愿。”
      “诚然。”
      “无论学子走上何种道路、做出何种抉择,最后入仕者并不一定是为官者,若最终为官者却未必利民。”
      “那为何……”陈绩昂顿住,脑袋里万千念头混乱。
      “闵言旧时极言反对读书无用之论与唯功利之用,”老先生笑,“但如今似乎着相了。”
      “今日我所授予你们的,只在于以仁德待苍生、为人之道与笃志求学之心,是为为师者‘发人之思’之责。往后处事并非仅为此是从。”
      “知史以明智,知书以自省。我如今于你们不过是‘句读之师’,传学二三礼义,是为毫厘。”
      “一如前言评说在身后,你们所谋求的道也在此时所学之后,是为千里,不必拘于止于浅尝。”
      “虽千万人俱往矣,只要有一人看到墙外、走出围墙,便是吾所为有所值之由。”
      陈绩昂又问:“夫子前面借‘济人无小大’之言,那么是否该劝居于后方举步维艰者另择他道呢?”
      陈绩昂心里已经有了逐渐清晰的答案,口中像是坚持着某种钻牛角尖的最后一口气般追问。
      “不。”老先生眼尾的褶皱里无形塞满认真与坚定,又很快在无声叹息与喃喃中松弛,“是‘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
      二生齐齐拜别夫子,露出略显轻松的笑。
      老先生往回走着,突然对空自语:“子隐,老夫也算不负所托啊……”
      邻家的狗缩在窝里懒洋洋的,看到陈绩昂路过嗷呜了几声,又凶又怂。
      陈绩昂蹲下来冲它拱手,歉意地自顾自道歉:“抱歉,狗兄,昨日冒犯了你。”
      那狗甩甩尾巴,鼻孔里呼出气。
      家中小妹正在院中对着天光手不释卷,见哥哥神采不似往日,笑问:“兄长是想通了吗?”
      陈绩昂点了点头,概述道:“前几日有所困惑,文心不稳,今日受夫子指点,方才明悟。”
      小妹拊手冲兄长道喜。
      “小妹已到了正式读书的年纪。过几日……等抄书的工钱拿到,恰好我攒下了足够的钱,给我们远忧请个夫子吧?”陈绩昂思量后与她商榷。
      “兄长?”陈远忧歪头看他。
      这世道对女子刚刚经历从宽容到束缚的转变,女子读书识字并不稀奇,但大多人默认女子不必系统学习男子所学。经分男女,在初露男女之德有贵贱之分的世风下,鲜有女夫子和女学子,更枉论男女同堂的想法产生后不可避免一些女子声名与安危之患。
      陈绩昂听过她的想法,细想后道:“我听闻北方有几位女学士开了家学堂,讲授众学,待远忧随请来的夫子习得几年书,不妨前往从师游学?”
      “那兄长呢?”陈远忧一一分析,“如若供了远忧求学,兄长的担子会很重,况且若我不能帮兄长分担一二……”
      “远忧,”陈绩昂见她越说越着急,拉着她坐回,“兄长会走自己的道,你也要走好自己想要走的路。现在你还小,兄长哪儿需要你帮忙?何况待你学有所成也能以此为傍身之计,立足于世,日后不必被认为依仗父兄夫而能自生。”
      “远忧,你是我的胞妹,不是家中的附属,不必揽下不合时的担子。”
      陈远忧重重点头。
      她一个人默默回想兄长方才的话,陈绩昂也不打扰,回屋抱来未看完的书稿陪她。
      “那,兄长,我以后也可以开学堂教习女子吗?”
      “当然。”
      “或者,入仕为官?”
      “虽近年朝中几乎未有,但并非不能。”
      “那我还要跟谢三姐姐学习些防身的武术!”她兴冲冲放下书卷就要往外冲,被兄长眼疾手快拦下:“哎,别着急呀,已经有些晚了,不妨明日再同她商榷。”
      到底是孩童,陈绩昂笑着想。
      四月的风吹开枝头昂扬的花苞,三两少年人共游穿梭于枝叶间,暗香盈袖。
      “陈绩昂!陆勉!这儿!”谢若安站在更高一些的草地上冲他们招手。
      “我还以为你们忘记了呢。”见两个人气喘吁吁的,谢若安有些嫌弃,“不行啊,你们这些学子体力那么差,以后怎么经得起挑灯续昼,这要是官场上遇到什么……”
      “哎哎哎,谢三,你这说的过分了吧。”陆勉笑着反驳,“先不说我才不要入仕。官场又不是战场,我们反倒要担心你了。”
      “那也差不多咯,什么群儒舌战……啧,可怕。”
      “担心我?”谢若安笑了下,又问,“你不是要悬壶济世?等我哪天成了大将军,领着一群人来找陆神医疗伤。”
      “那若这么说,闵言的性命也交给济怀了。”陈绩昂做样子要作揖。
      “还有我呢!”谢若安补充,“我可是召集了一支初具规模的女将将同往边疆欸。”
      “好好好,多谢谢小将军。”两人对着拱手来拱手去。
      “行了行了。”陆勉让两人别闹,玩笑道,“我是要济民,又不是顾你二人。”
      “今日同袍之情先到此割席吧。”陈绩昂原地坐下,也开起玩笑。
      陆勉忙做出求饶的动作。
      “怎么没见远忧妹妹出来玩?前些日子她还来同我学防身术呢。”
      “小妹说要好好温习功课。”陈绩昂从餐盒里一一取出吃食摆好,“再过三两年,我准备送远忧去往北方求学。”
      “她只身求学?没问题?”陆勉有些担忧。
      “这不,有我教小远忧防身本领呢!”谢若安拍拍自己,又问,“不知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能读得下书……说起来,你怎么突然这么决定?”
      “也非突然,读书本身便是要事……别用这种眼神,你又不是不读兵书,济怀日后不也还读医术么。”
      谢若安想起自己刚买的一摞书,耸了耸肩。
      “何况小妹本身就好学,这也并非坏事。”
      陈绩昂蓦地叹气,问她:“你觉得当今真的对女子足够宽容吗?”
      谢若安拈起一枝花,静了两秒,才冷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今圣登基前,两三任太后都曾垂帘听政、大权在握。几代本朝皇后皆出自李家,在掌权期间往往下旨仿效某朝女帝任女官、育女才。
      可惜一夜的变故便足以让人唏嘘数载。
      “我听闻京中贵女听信了家中,不少以缠足为美。”谢若安突然说,声音却止于此,只余下长叹。
      另二人也叹。
      “我从旧都刚回来那夜,看到本来托给邻家王婶子的小妹在院里抽泣。”陈绩昂张了张口,“她问我:‘兄长,为什么女子和男子流着同样的血,却只能成为附庸品?为什么女子会教导女子顺从和无知?’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这个世道为什么如此,所以我想,任她自己游学一番,应该能找到她想要的回答。”
      谢若安和陆勉拍了拍他的肩。
      “我支持你,我也要在战场让他们看看我们不比任何人差!”谢若安站起来,手叉腰,目光炯炯,冲山谷喊道。
      “那我要让所有因为病痛被折磨、被抛弃的百姓都能安乐健康!”
      陈绩昂学着他们的样子宣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凛冬时,谢若安要远赴边疆,辞别前留了一句“后会有期”,便毫不留念地策马扬鞭,在猎猎长风里踏上了前往千里外未知的遥途。
      一行人目送着另一行人马离开。
      陆勉说,开春自己便要前往南方寻找隐居的老医师求学,届时不必相送。
      陈绩昂伸手接了接落雪:“好,我也要准备明岁的学考了。”
      会很难吗?没有人询问明日,仿佛是心照不宣,把问答寄给将至的春日。
      陈远忧小小的身体蹦跳起来:“我也是!”
      陈绩昂拍了拍落在她身上的雪,目光拉长。
      在谢若安临行的前夜,谢家祖父谢从微曾叫来陈绩昂夜谈。
      谢从微交给他一沓墨痕未干的纸稿,上面的字迹熟悉。
      “谢爷爷?”陈绩昂纂着纸的手收紧,有了猜想,“您其实就是谢寅谢丞相么?”
      谢从微含笑为他递上温茶:“我啊,当了那么多年的谢从微,早已只是谢从微。”
      谢寅代表的是鲜衣怒马,是风流倜傥不改,而非无闻老耄。
      像无数古来诗家与英豪般,谢寅从未在人们口中老去。
      但……
      “我好像又当了回谢寅啊……”
      “您永远是谢寅。”陈绩昂跪拜。
      谢从微摆了摆手,像是叹息夕照却又毫不伤感地释怀道:”老了啊,以后还是要看你们一代代的少年人。”
      陈绩昂再拜,却被老人扶起来:“看到你们这群孩子做自己的事,这就很好,这就很好。子隐泉下有知,心中也当有所慰藉。”
      “会有更多你们这样的少年来做同样的事,这就很好……”
      老人闭目聆听窗外积雪折竹之声,轻哼起只字片诗,陷入旧日少年与故友们论志的春日,随着良夜翻乱书稿的风把思绪拉长再拉长,随故人子女与更多小辈们走进更远又更近的春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不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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