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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少年游(3) ...

  •   许慕臻已在那间禁止踏足的屋院外,他想往回走,却听到里面隐约的吵嚷“妖女”“逆子”。此处与山庄别苑相比,不易传声,庄内滔天的声浪,到此竟遥远得在天之一端,甚至仅一垣之隔,许慕臻也难以听清屋舍内何人争吵、说些什么。
      门扉响动,定是有人出来,许慕臻毕竟与湛谦有约,不想被抓住食言的罪行,情急躲进假山后,伏低姿势,索性连眼睛都紧闭不看,但耳朵却是听得见的。
      湛立威落了锁,怒不可遏吼道:“以后不许你进来!”
      他的儿子冷着声音反问:“先拜妖女,再拜母亲,您不愧对吗?”
      衣襟带风,“啪”地掴在湛谦脸上,“无法无天!”他拂袖而去。
      许慕臻严屏内息,估摸人都走远,才从匿身处跳出来,猛然入遭雷殛——湛谦还在!岩岩若孤松的君子,此时站得直愣愣的,半面绯红,更红的是双目,地府罗刹一般,像泉州赫赫大火都炼入一双朱目里,烧得眼眶眦裂。他看见许慕臻再也忍不住,别开脸,隐瞒泪落,冰玉面容曳着化开的湿痕,伤心负气地问:“赚钱的生意,阁下做不做?”抬手指向锁头,“砸了。”
      许慕臻道他正在气头上,刚想宽慰几句,这矜贵公子捻起石头直接砸开重锁,捉住许慕臻的胳膊扯进屋院,踢倒了屏风。他们二人面前,唯有玉石雕像,胡帽秀丽,裙裳簇蝶栩栩如生,回眸的女子尽态极妍,玉像前还有一具长方食案,陈列三牲。
      “阁下不也好奇,这玉像是谁吗。”
      许慕臻满脸担忧,又为他气昏头仍使用敬语感到敬佩。湛谦把石头按进他手里。“砸了我就告诉阁下。”
      许慕臻象征性地抛向玉像裙裾,湛谦掀翻供桌,杯盏碗碟、炉鼎祭坛一应摔破玉像其身,气息不宁地说:“她叫燕九岭!”
      许慕臻浑身一颤,汗毛根根倒竖,不可置信地瞪向湛谦,湛谦并未领会,犹自恨声道:“她是我父亲得不到的人,于是他刻了尊玉像,晨昏定省侍奉她;可我母亲端庄贤良,直至卧病都不敢添他的麻烦,停丧期间,他居然还来!”
      许慕臻决不允许他再碰玉像,湛谦再抄起什么都被许慕臻截住。
      “别动,里面好像有东西。”
      裂开的玉像坦出中空腹部,黑漆葵纹台座上放着一只红漆描金的海棠花匣,许慕臻对湛谦指了指,“你取下看看。”六韦花一切器物富贵非常,保证清白最好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湛谦打开匣盖,白净沙土中憩着一条细软小蛇,通体金黄,伺机立起半身,炯炯蛇眼凝视陌生人,缓缓吐出贪馋的信子。
      南疆尤盛蛊术。蛊多为神秘莫测的苗族女所养,她们赤身裸体,以舞蹈和祷告求得蛊的欢心,施放蛊术于无形而收效巨大。许慕臻听李庄姜讲过,此术最先传到蜀中,湛谦应当比他了解。
      蛊母往往带有不可解的巨毒,湛谦扣上匣盖,确保它不会轻易爬出。湛立威单独设立别院,亲自扫洒,早晚焚香点烛的祷告,连美人玉像都仅仅作为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畜养金蚕。据说借重金蚕蛊的灵气,养蛊人家做任何事都会顺遂,经商可以一本万利,然而偶一不慎,便诸事不宜,受到极严重的反噬。
      心底对父亲的怨怼渐泯,他静下心考虑面临的状况,养金蚕属于巫蛊之术,朝廷明令禁止,决不能一错再错,他必须把蛊母解决。父亲很快会发现别院异样,他需在父亲阻拦之先嫁掉金蚕。湛立威离开后,一方面自责对儿子过分严苛,另一方面担心金蚕被儿子发现,遣弟弟去别院,安慰安慰湛谦。副庄主远远看到门院洞开,心道不妙,赶到门口见满院碎玉残骸,蛊母花匣躺在湛谦手心,他哆哆嗦嗦叫道:“恭泽,你这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调转矛头敌意地指着许慕臻,“死狗奴,你搞的鬼!”
      许慕臻百口莫辩,好在湛谦诚实说:“是我砸开锁,也是我毁掉玉像。”他抬高花匣,湛立则慌张命他住手,“叔父,邪物不能留。”话音未落,湛谦拽着许慕臻跑进书房,墙壁上垂着一幅卷帛,同是燕九岭的画像,画中人头戴胡帽旋舞,彩蝶纷纷的裙裳又与玉像一致。许慕臻专注看画,不知湛谦启动了什么机关,卷帛旁的书柜向里旋进,露出一方窄窄的秘门。他不由分说地把许慕臻推进去,湛立则的怒吼贯彻墙壁透进甬道。
      “谁也走不了!”
      许慕臻不解,整座别院隔音奇佳,似一处避世桃源,秘道里声音却放大三倍。湛谦解释道:“别院为了不受打扰,特意使用吸音隔音的材料;而秘道为逃生之用,选择了扩音材料,另设传音机关,以便知晓地面的情况。”
      他们不约而同停住,通道尽头,颀长宽阔的黑影巍然不可进犯,火把照亮湛立威铁青的面容。
      湛立威怒道:“秘道走法虽多,出口就那几个,你发动的是哪处机关我一看便知!”他伸出手,“匣子!”
      “六韦花山庄的基业不是靠妖道诡术。”湛谦的态度温和许多,“江湖以信立足,如六韦花英名不继,何以筹英雄集?”
      “打开匣子了?”
      “是。”
      “那你们必须死!”
      养金蚕必得秘而不宣,所以湛立威煞费苦心打造一尊玉像,重金请篡命师设计秘道,装作情伤不愈的样子。他本以为可以将秘密保留到九泉,家业则完好地托付给湛谦。不料先是邪祟戕害夫人性命,接着有外人窥破金蚕的秘密。
      湛立威瞳孔眦大,阴沉沉靠近二人。
      湛谦一掼手,匣子重重砸到地上,白沙给蛊母着以裹尸的衾被。湛谦掸掸麻衣袖袍,仍是方寸不惊的玉质公子。他告诉许慕臻后撤,迅速扭动机关躲入不同的暗道。此后他不断拉合机关,墙壁忽现忽没,岔口复杂,他神色专注到许慕臻没法插话,直至他说“是这儿了”,把许慕臻一同推入地洞,不等许慕臻发问,他俩先后掉进柴堆。柴房!对许慕臻来说,此处虽非彼处,但天下柴房以其共通之处令人一见如故。
      “快!脱衣服!”摔疼的感觉一缓过来,湛谦立刻动手解许慕臻的缟衣,许慕臻臂肘一拦,横眉怒对。
      “这个出口是我家一爿店铺,你装成恩客,从正门逃出去,父亲很快就能追来!”他脱下乌皮靴递过去,“鞋履也要换。”一见许慕臻缟衣下的翠蓝半臂,忍俊不禁,“居然是被你买走了。”
      许慕臻不情愿脱下破破烂烂的麻鞋给湛谦,推说不换,听湛谦的语气仿佛知道这件衣服,“你喜欢?”
      湛谦笑着抚摩过肩膀处一朵六瓣白玉黄蕊的水仙花,“我也不敢穿这种颜色,还想可能一直卖不出去。”
      容貌薄气点就显得轻佻俚俗,炫尾孔雀似的,没几分昳丽又穿不出风月姿仪,许慕臻是在两端中取恰其正好,大丈夫的赫美。
      小小一个人“吱溜”钻进柴房,谨慎地左右顾看,无恙,才悄无声息地掩上门,她终于缓了口气,比许、湛两人更要害怕。他们好奇地等她转过身,少女“啊”的一声随即死死捂住嘴。
      湛谦搭着许慕臻肩膀,许慕臻的缟衣褪到大腿,两双鞋零落四周,凌乱的柴木显示出一番精疲力竭的肉搏。她双手捧着心口,不明所以地盯着两人,忘记自己身处险境。她是个生得极美的女孩,螓首蛾眉,玉肤生光,单薄布衣就如凋敝了的莲叶包藏浴水而出的芙蕖,钟天地垂爱的颜色,为脂粉堆砌的拙色所难追及。
      她不认识纨绔公子,但她认得许慕臻肩上的六瓣花纹和这座楼院匾额上篆的一模一样,她意识到他们绝不会帮助自己,于是回过神立刻打开门向外跑。凶悍的鱼公迎她满怀,扣下她的肩膀抽鞭子,“叫你跑!叫你跑!看你跑到哪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少女哭得声嗓都哑了。鱼公一抬眼,没想到柴房还藏着两个男人,他是花绮麓老鸨的姘头,职责在于监视妓女,是以不熟悉湛谦,他们知道最大的老板是六韦花山庄,可老少庄主从未莅临指导。鱼公也不会想到他此时面对的是平素求见无门的少庄主,所以出言粗鲁,“乞索儿,你们是谁?”
      湛谦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两金子丢给鱼公,“前堂没空招待,我们自己玩会儿,有意见?”
      许慕臻被他膏粱子弟的做派恶心到差点吐他身上,湛谦睨他一眼,铁了心演完这一折子,“钱收了还不上先生!”
      打从灿晃晃的一两金子现身,鱼公就由凶蛮大汉化而为柔情似水的解语花,他自己掌嘴两下,赔笑道:“该死该死!郎君晓得,夜里生意忙,请郎君移位开宴。”他引导湛、许入座,顺手牵走少女,湛谦却道:“留下奉杯盏,我付的不够么?”
      “够够够!”鱼公哈腰应承,“本意是给郎君上个知冷热的先生。”
      “你去吧,她留下。”眉睫覆下,亦如霜雪初降,料峭的微冷。
      鱼公捧着金子,飘飘然下了楼。
      许慕臻才说:“你好大方。”
      都城长安的北里名花宴,开宴三百文,留宿翻两倍,湛谦给出去的够睡五六个晚上了。当然许慕臻不知晓这些,他的换算是一两金子能兑六千五百枚铜板,够雇车去扬州了。
      湛谦支颐,眸光潋滟,语气无波,“忘带零钱了。”
      自从少年怯怜怜跟着上了宴席,就极冷似的发抖,她在湛谦示意下倒了杯茶,洒出大半,又手忙脚乱地擦,许慕臻顺过青花茶盅,“行了。”免得她越帮越忙。他斟满一杯给湛谦,自己执着一杯踱到窗边观察,此地离棺材铺较近,坊内夜禁不严格,他只需要躲开六韦花的搜捕。
      “这是最远的出口,你带先生开房留宿,再用轻功跳出窗口。”湛谦虽着麻衣麻鞋,天潢贵胄的气度却展露于细微,连举杯近唇的动作都翩然呵成,少女又像极热似的脸红发烫,默默埋首,湛谦趁她低头的间隙又打量她一番。
      一路张皇逃奔,莫名好笑。他此时看来,生而富贵的子弟不都像薛敢那样作威作福,他选定了位置,推开窗棂,“我叫许慕臻。”
      “湛恭泽。”对方叉手行礼。
      许慕臻轻笑,目光转到少女身上,“你跟我走!”
      “啊?我······我我······”他们刚才说的可是留宿开房啊,她羞愤难当,不去,坚决不去,宁可撞柱死节也不去!
      湛谦双手背到身后,望着窗外绀碧深夜,似是毫不在意:“她是我家的人,除非我点头。”
      许慕臻道:“想必是穷人家卖进花楼的,你做个顺水人情,让我俩都逃生得好。”
      “不做。”
      许慕臻纳闷道:“你怎么突然端起来了?”由骄傲变傲娇只一转身。不过他无暇细想,半身后仰一个空翻,鱼跃龙门似的矫捷跳下窗口,落地随即消失于络绎人流。
      脚步声飒沓,该来的皆会来。湛谦平静地等待万钧雷霆劈落。
      “小姐尊名?”
      “我······我吗?”少女指向自己,“繁宛洛。”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的宛洛?”
      少女点点头,谈起诗书不自觉露出微笑,“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湛谦又背过去,叫人看不见他脸上痒痒的一片红。
      也是“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的宛洛,在她笑的时候。湛谦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少年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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