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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别阮郎 ...


  •   白灼日光蒸出迷蒙幻觉,午后蜻蜓浮游,月白苍穹闷着一场秋雨。
      许慕臻常到钟潭瀑布练功,却再未遇到那绝艳的美妇,心底微渺的期冀灰飞烟灭。他逐一练习武技心法,最后搬出古琴,比照图谱练指法。拳掌武学只讲究力道和偏倚,古琴却还要求手指灵活转变和协作,他拨弄几番仍弹不连贯。
      “左右指甲弹按有煞声而不知避,”江采萍抬起两手架着虚空的一张琴,“右手弹弦要坚实纯正,左手技弦配合不能过早过慢。”
      许慕臻又拨弄几下,徒然垂手,“我懂,但手不听话。”
      江采萍衣装昳丽,如云的髻发上珠翠琳琅,一视可知价钱不菲。父亲再宠溺也供奉不起,这是白面男客差人送的。万舞试炼正赶上中贵人南巡搜罗才女,江采萍夺得魁元,将要奉召入都。
      他转向饮牛津不老的山川问道:“你会应召?”
      “对。”
      “帝王之侧不是恩宠就是刀剑。”
      江采萍撷下一枚绿叶细赏,冷道:“我懂,但这不是你赐予的么?”她劈袖砍去,可她未习武功,绿叶轻飘飘曳向斜方,人随叶落而去,再张口声音溢出颤抖的恨意,“琴露煞声而不避,人见煞而不援,许慕臻,我白认识你!”
      她怨怼深曲,仿佛他见死不救一样。
      “奇了,我做错什么?”
      他想起燕九岭如兰泣露的模样,负气自问:“又是哭又是恨的,我做什么了?”他的哀痛全都独自吞咽,无人和衷,怎的别人的就能理所当然推给他?
      一旬后,迎送江采萍的画舫装船,岸上弦歌笙乐,锦带彩绸,把饮牛津泉州分舵的仪仗端出来。半遮薄纱的江采萍与父亲默别,古井般寂静的眼眸传出哀戚的回响,她朝向雀跃的人群,却立即发现盛象下的缺失,缺少了她心中的日轮。
      侍婢马上说:“才女,不能落泪的。你看,高向郎君来跟你贺喜了。”
      高向行唱喏之礼,脸上毫无喜色,“那句蓍草卜辞,真的应验了。”
      “大概许慕臻也会应验的,”江采萍眸光一扫,如照彻黑夜令魑魅无所遁形的闪电,“你交给他了么?”
      高向低首嗫嚅:“给了。”
      “他说什么?”
      “知、知道了。”
      江采萍轻叹,晃动的身子被侍婢扶住。花鸟使半月前已回东都传讯,位高权重的宦官亲自送她北上,饮牛津上下翘首待望她入主陵阙,成为江湖门派与皇室的纽带。即使问出所以然来,她已箭在弦上,绝无反悔之机。白面男客殷勤催促:“良人,上船吧,莫耽误时候。”
      表情寡淡的美人收紧黛眉,袅袅踱进舫间,锦帘落下。饮牛津的船只同时起航护送。
      许寄北于陆地安然望着一切,只见最后道别的高向迅速回奔,跑离人海。高向全力奔向伏羲弟子精舍,文弱的他难耐激烈跑动,嗓子干得如同砂砾满喉。许慕臻先他拉开门扇,怀中抱琴,见到高向不禁怔愣。许慕臻想,先前我笑他当伶官,如今我才是那个可笑的。他望了望高向潮红汗湿的脸,视线复杂的躲往一隅。
      高向大惊,想的是:他不愿见我,莫非原本知情?
      两人各有所想,高向猛地拉过许慕臻的手跑起来,对方惑然不解地连问“你怎么了?”“带我去哪?”高向清楚自己隐瞒了怎样的秘密,将三个人捆缚在一根弦上,提琴断弦的这一瞬他们齐齐哀鸣。他从未跑过这样快。
      终于看到江采萍乘的画舫,高向双手合成喇叭向江面喊道:“采萍,采萍,他来啦——”
      然而由江心一点向两岸望去,唯见郁郁葱葱的一色古木。
      高向不甘心地喊:“许慕臻来送你——许慕臻,采萍,他来了——”就算不愿见我,总该想看看他吧,看最后一次。
      众人循声张望,教主许寄北亦然,微笑偏侧,话对周采官问:“此女的相好叫许慕臻?”
      周采官硬着头皮回:“不详。”
      “去查查许慕臻,带过来。”
      周采官只得拱手领命。十数年来他极力掩盖许慕臻的身份,织罗细故,避人嫌猜,但一点微小巧合就把蒙尘璞玉剥落干净,呈给虎视眈眈的眼珠,暂不提旁人,饮牛津最有权柄的人凭一个不喜欢就能打碎他。
      高向嗓音嘶哑,一声低比一声。许慕臻置古琴于膝,弹奏那日江采萍指点过的曲子,曲音惊动琼林百雀,江岸上空散开一团彩影,倏忽而去,天地乍静。画舫送出笛声,流美清越,寒树负势竞上,冰泉蜿蜒入霄,最后笛声消歇,琴声还继续。高向伫望两排涟漪荡开的江面落泪。许慕臻自知,当然不是因为琴弹得太好,伏羲课上他每次演奏都能让李庄姜一双美目鱼肚翻白。
      “对不起。”高向低声说。
      许慕臻茫然,“你是生我的气吗?”
      “我生自己的气。”为御座的花鸟使铺路,而唯一能挽留江采萍的机会,也因他的私欲断送,“以后你必定恨我。”
      尽管不知情,却可凭借他种种反常之举推知一二,许慕臻说:“我不会。”停一会儿,“我没有那么喜欢采萍。”
      高向睁大眼睛:“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收起古琴往回走,“我去练功,不与你同路。”
      高向在他身后大声说:“只要你还当我是朋友,我也一样!”
      许慕臻蹙眉狐疑地斜睨他,甚为不满,高向为他这神情,像做错事的小动物缩起来,水月观音般的男子只道一句“见色忘友”便甩袖离去。饮牛津的弟子,你死我活是常态,像他和薛敢,高向却和光同尘,在一湾淤泥塘子里不染,许慕臻虽外表冷傲却很贪恋这种纯洁。高向给予他的宽厚关怀,采萍不能及,所以他从不觉得后者更重要。
      夕暮晚花,流云天涯。道道教令下传,许慕臻踱进泉州分舵他未曾有资格踏足的大殿。殿内左右各六具灯轮,高十丈,着以绮锦,琢以珠玉,燃五千盏灯葱茏攒聚,粼粼花树映照阔大斗拱。许慕臻被强光刺痛眼睛,他已在幽冥间索居太久,光反而如万箭齐发令他无可遁迹。殿堂台座上,许寄北夫妇两膝相比,一侧的周采官侍立,从头至尾都仿似没见过许慕臻。
      少年脸色苍白,稽首拜礼。
      “许慕臻,你是孤儿?”
      许寄北身材不算高大,却比周采官孔武;面貌不似寻常煞主凶悍,却挟一股风雷气势;每字言语、每处动作仿佛最自然不过,却缜密无隙,滴水不漏。
      “是。”许慕臻撑地的手是颤的。
      “我也是,”他颇有些高兴,“上来,让我看看。”
      许慕臻有一张极肖母亲的脸。兴许时日渐久,新人换旧人,江湖传说谁都忘得——而许寄北不能;僵死的笑未泯,许寄端碰跌了金盏——看来不止许寄北记得。
      “你的生辰是?”
      “开元三年七月初九。”他并不知晓自己的生辰。饮牛津记载的是收容他的日子,实则开元三年他已两岁多。
      枭雄神色闪烁,旋即如常,负手而立,笑得平易近人,“江采萍和你什么关系?”
      江采萍此去若得圣明青眼,饮牛津便可藉此扶摇直上,成为大唐夜帝。只要控制了江采萍的父亲和意中人,形同主宰枕边风向,进而左右天子,使饮牛津立于不败。
      许慕臻闷声说:“幼年相识,仅此。”
      “如果你能影响江采萍,我可以许你无量前程,带你到扬州。”
      “我不能。”
      许寄北细细揣度,想分辨出这是情深至极的伪装,还是无法以谎言置换的真相,“想好回答我。”
      但凡他成为牵制的绳索,或许在许寄北眼里稍有用处,却如攀附高枝的凌霄,为人不齿。凭许慕臻的桀骜,他断不接受;凭江采萍的倨傲清冷,她也不易妥协。
      最终许寄北手一扬,“你去吧。”
      许慕臻刚要起身,听他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索性不问。守泊,你的弟子带来了?”
      周采官说:“带了,在值夜巡逻。”
      许寄北洎高面下,“替下来,盯着许慕臻。”
      从此,许慕臻多了个跟班,原属暗卫的沈呈华因他走到太阳光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沈呈华常穿香色缺胯袍,瘦削利落,方便奔走。外貌与许慕臻年龄相若,大约世面见得多所以更沉着干练。他拿手绝活是算账,往自己兜里算从未出差错,再盘杂的账面至多拨两下算筹解决,而手掌大的梨木算筹他随身携带,百无一失。
      自从多了暗卫,人人见许慕臻都避开走,唯恐失言失态传至教主耳朵,朝不保夕。好在沈呈华不是闷葫芦,三言两语也能驱散无聊。学习广寒功受到阻碍,为避其眼目,许慕臻最初都没去密室,亦不在沈呈华盯梢下练功,装出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相。然而不久,沈呈华代传周采官的话:“这样不行。”
      “你阿娘以后指望你一人,你又根基薄弱,不上进便是死路一条。家师探过你的经脉,你气脉畅通,根骨奇健,能成大器。过几天家师给你找个正经师父,你务必谨慎苦学。”
      许慕臻听着流水一般淙淙的的训诫,脸上不现喜色,“你不该禀报教主吗?”
      仿佛早有预料,沈呈华接得平静:“你可以先观望,如若放心我,再做打算。”
      于是许慕臻果真不动声色又过一周,沈呈华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偶尔给武器淬毒,偶尔记账。
      但许慕臻再也憋不住了,学如逆水行舟,他的广寒功修炼到至关重要的第三重。第三重,卷帛书云:“稳生南钟,波平玄镜,化虚弥雾,赖及万方。”然两重积攒的寒气如滔天骇浪,不受控制。许慕臻原想借反关脉通列缺驱寒,气息运行半周天竟由寸口溯回。幸亏他及时中断运功,虽受反噬,不致丧命。他必须私下见一面李庄姜。一抱持这种念头,他整日都坐立难安,沈呈华浑不察觉,埋首于瓶瓶罐罐,直至许慕臻不打招呼出门,才抬头望望天边星海。
      李庄姜妖颜傅粉,衣缎熔香,听许慕臻说完,叹气:“授我古卷的师父正是强行突破第三重境界,五脏六腑衰废而竭,拘挛浮肿,痛苦死去。你万勿尝试!”
      许慕臻只修两重已觉广寒功并非等闲功夫,内力浩荡昔日难及,不想放弃,便追问广寒功源流。李庄姜微蹙眉心,嗔怪:“别说我,我师傅都不知晓。他只说人家修炼如何了得,连名字都是师父随口取的。这些年我也琢磨,是否有纰漏,又或者卷帛是假的?”
      前两重内功维护心脉,充沛中实,修炼者受益良多,怎可以为假?可又何以由第三重犯下如此严重的疏漏?许慕臻心有不甘地抚摸帛上费解的字句。广寒功共有九重,愈到后面心法愈玄妙,图示愈详细,如若只为诱人入魔,值得这番苦心?
      许慕臻:“还有人知道广寒功吗?”
      李庄姜警觉地眄他一眼,说道:“我这本只有你我修炼过,是否有别的抄本不知情。你给我嘴巴闭紧一点,饮牛津人人自危,少引火上身。”
      “等等,那个暗卫知道你来吗?”李庄姜抬手斟茶,手却颤。
      “我来时确保无人跟踪。”
      李庄姜点点头,丢弃茶匙,抬开万紫千红的眉眼,甜腻熏风拂过毫不动情的木头人,“你只能确保武功在你之下的无人而已。”
      这话好比一个鬼故事,待许慕臻独自面对薄云罩月、草木寒沉,身边冥冥多了好多人,个个是远胜他的高手,还看不见。兜头袭来一阵秋风,浇得他头皮发麻,他舒展手臂,镇定地审视风过草叶每处微小的起落,阒静中夜,仅有一窗李庄姜的油灯照亮,沉溺的漆黑突然掠起白色人影。那一瞬,许慕臻的呼吸都被夺走,终于他慢慢看清了来者。她披着云鹤氅,为了引他注目特意摘下,而许慕臻最先看到的正是她煞白衣袍冒出来的情景。
      她赠予的伤药还在他胸衣口袋,许慕臻记得她叫小容。
      小容见他走来,脸上渐染酡红,“漂亮阿兄,你还记得我吗?”
      许慕臻道:“你不属于饮牛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饮牛津戒律森严,门规苛刻,曾有逃逸者烹酼、擅闯者凌迟的先例。门派边界有重兵把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童决计躲不过搜捕。但若有那位张姓道人便不同,他神出鬼没,或许正混于草木,而自己无察,他问:“照顾你的道人呢?”
      小容拽了拽衣袖,神情怏怏,“师父去找一位故交,让我在这等他。我等了好久,好没意思。”
      “他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许慕臻看上去更生气了。
      小容软软应声,小手拨了拨微红的耳朵,“我经常一个人,习惯了的。”
      许慕臻劈手替她裹上棉氅,戴紧兜帽,“我带你找你阿兄。”
      “啊?”小容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不想找阿兄,就在这等师父吧。”
      “二更天会有守卫巡逻,逮住你就是死。”
      小容嘟了嘟嘴,指着山上,“要不你带我找师父吧,他说故交在山上。”
      许慕臻被她拉出十步远才后知后觉:自己干嘛向女娃娃征求意见?应该强硬地凶她“闭嘴”,直接扔给薛敢,他可没耐心照看。他甩开手,少女不解。
      “山上有熊。”
      她在书上看过图画,熊长得圆头圆脑,很可爱。
      “太好啦!”只是她的欢呼荡开,回声阴惨惨的。
      许慕臻的眼神冷得瘆人,“你傻吗?”
      “我······”少女鼻尖泛了点水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下来,我带你找薛敢。”他低头不看她的脸。
      “我等师父的。”声音糯糯。
      “他不要你了等什么等!”许慕臻怒道,“你跟薛敢有关我更不想插手,最后问一遍,山上有熊吃人,走不走?”
      水红漫漶眼眸,泪水将坠而未及,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这空有皮囊的兄长竟真的顾自走了,头也不回。等背影完全消失,她才蹲下抽泣。她哭几声,周围聒絮虫鸣全都不闻,可她一停下,万物都似伸出可怖的触手扰乱她,她比刚才独自等更害怕。
      许慕臻一口气走到薛敢的精舍,里面无光无声,休憩多时的样子。他早困乏了,脑海中清晰的人像却毫发毕现,音容盘旋,尤其是那句“我经常一个人”。他鼻头发酸,抹了把眼睛,原路走回去。怎么会习惯?他比谁都清楚。
      当他寻见小小的身躯保持一模一样的姿势蹲着,像是赌气又很孤独无助。许慕臻重新站到少女面前,头扭向山坳,手递她,“回去吧。”
      小容不应。许慕臻火气上头,“你不是我什么人,别以为我会哄着你!”
      她抽搭搭地说:“你叫阿兄来接我。”这话无啻于火上浇油,即使一无所靠,人家宁可要高枕而卧的薛敢,也不愿理会他。他到底哪点比不上薛敢?
      一声沉闷的嘶吼划破夜幕,将苍穹的星星吓翻到另一面,暗寂夜海潜沉的恐惧随接连的兽吼一齐脱卸伪装。小容全身抖如筛糠,可她不明白声音的源头。她家原本在山林,林间尽是鸟雀灵鹿,猛禽一概未见。
      许慕臻不能丢下她,“听到没?熊的叫声。”
      “你骗人!”
      “你耳朵聋了不成?”
      土地传来明显震感,许慕臻霎时色变,抓起小容手腕拔腿开跑。熊吼声约摸尚远,但小容承受不住浑厚震撼的兽吼,一只手捂着耳朵。她不像许慕臻训练有素,脚迈不开,跑几步已气喘吁吁。许慕臻回头时已看到棕熊剽壮的身影,阔掌带风,发狠冲来。许慕臻不挑好路,而是选荆棘遍生的木丛,他护着小容从中穿过,自己被尖刺鞭条刮得伤痕累累。一丝腥香的血味传入熊的鼻腔,野兽不肯罢休,踩穿、拨烂了区区草木陷阱。它和二人对峙,不耐的怒吼更比刚才惊骇。许慕臻望了望多生青苔的山崖,又望了望穷追不舍的猛兽,一咬牙将小容带进怀里,“抱紧我!”小容来不及细想,刚搂住他的脖颈,许慕臻拾起几根粗枝,纵身滑下山崖,他手疾眼快地将粗枝刺入崖壁的软土,借以缓冲下坠的速度。小容未曾见过这般,怕得嗷嗷大叫,震得许慕臻眼冒金星;她本能收紧胳膊偎在保护人胸前,勒得他差点回不过气。此番折磨直到他俩落地还继续。
      许慕臻近乎魂灵出窍,扯下她的手吼回去:“叫什么?没死!”
      小容怔怔望他,眸中逐渐积蓄桃红的春水,雷池之内凶兆预警,许慕臻咂了咂干燥的口舌想退,果不其然,少女下一秒嚎啕大哭。许慕臻闭上眼压了压胀痛的前关穴。
      一发不可收拾的哭声灌进男生耳朵,许慕臻犹豫着堵住耳朵还是堵住她的嘴。
      “哭哭啼啼的女孩越长越丑,瞧你怎么嫁得出去!”
      “哇哇哇······”
      “熊跑了,你再哭它又回来了!”
      “哇哇哇······”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
      “呜呜呜······”
      “还能走吗?我背你?”
      哭腔收掣,化为抽噎的喘息。女孩弓着短小的身体爬到许慕臻背后,趁他始料不及已挂在他身上,双臂缠在脖颈打了个坚固的结。许慕臻哭笑不得地看她伸过来的两截藕臂,听她嗔道:“好黑哦。”小小一只缩在背上,与他头脑相抵。
      真是能屈能伸。
      “你稍微松开些,我喘不过气。”
      “我怕掉下去。”
      “不会让你掉下去。”
      “贴着你暖和。”
      许慕臻无声地抽了下眉,背着她慢慢踩过毕剥碎裂的枯枝残叶。兵书上讲什么“上兵伐谋”,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他悟了。与人斗,不拘常理,这些年他正是因为不屑撒娇耍赖才活得这么艰难。
      “我们去哪儿?”
      “找路下山。”他们刚刚慌不择路,完全迷失在连饮牛津弟子都鲜少踏足的群峰间。
      “漂亮阿兄,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坏人。”
      “但是太师父说坏人都不说自己是坏人。”
      许慕臻自弃般地嗤了声,“可你听过好人自称坏人吗?”
      小容居然认真点点头,下巴颏儿点到许慕臻肩膀,“因为好人总是认为自己不够好,经常烦恼。”她讲得幼稚好笑,又合情合理,单纯字句因出自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得以在黑水覆没的夜里燃起一簇星火。
      许慕臻想,如果你知道我杀过人,还会这样说吗?
      他原地停下,把女孩放下来,“天黑摸不到路,等天亮再走。”
      小容抱着膝盖团蜷,许慕臻脱下自己的破长袍罩到她斗篷上。
      “漂亮阿兄。”
      许慕臻正低头捡生火的木料,抬了眼看她,棱角分明的五官,凝着坚毅如铁的眼神。小容肉眼可见地顿住,忘记要说的话。
      “你不睡一会儿?”为了她别再喋喋不休。
      “睡着了怕熊熊吃掉我。”
      许慕臻仿佛一生的耐心都被掏干净,“我守着你。”
      少女蹭到他身边闭上眼睛和嘴巴,世界终于消停了。许慕臻阖眼假寐。
      死寂的夜如一面黑旗展拂开来,层叠陷阱,鬼火粼粼。往事如惊涛席卷,飞溅雪沫,遍布的凄惨白点似虫豸又似霉变的菌斑。三个孩童赤着纤弱白臂,从腐蚀的黑海深处走向他,一眨眼将他围住,拍手唱道:“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孩童僵白的脸露出愤怒的神色,突然齐齐抓向他,“我们没有衣服,为什么血也被夺去?”“我们不是一样吗?”其中一个变作小容,女童笑意尽散,七窍溢血,青紫纹络蔓生缠绕,在那张秀丽的脸上勾描魑魅痕迹,“为什么只有你长大了,许慕臻?”被她一唤,许慕臻全身震悚,振臂一推,凑近他的小容就像团子一样轱辘远了。
      胸口剧烈起伏,他仿佛穿海而来,周身都被月光般的水泽洇染,那也是梦魇留下的冷汗。他许久不做这些梦,连杀掉的同期的样貌也早已淡忘,一宵噩夜让他清楚,那三人于他心底根深蒂固。持刀之刻他的躯壳亦被三人占据,往后就算做多少好事,也敌不过他们虚无的影子厉声一笑。
      软乎乎的团子褪去玄色绒氅,轻柔披给少年,虽然只及他半身。许慕臻愣着醒神,见小容拿绢帕为他拭汗,即把氅衣的系绳一解、一甩,裹到小容身上。他扶着小容又定了半天,才将脑中雾蒙蒙的感觉驱散。
      “漂亮阿兄,你不要怕,长夜就快尽了。”小容的绢帕团在手心,卷去潮湿,想把大氅分给许慕臻,许慕臻驳回去好几次,小容仍不罢休。
      “漂亮阿兄,你困于寒邪,阳气起居如惊,神气外泄浮荡,才会噩梦不断,不能再受凉了。”
      许慕臻想到她给的伤药,“你会看病?”
      “哼哼。”小容抱臂昂首,鼻孔朝天,旋即被蜂蛰刺中般垂落,“但阿兄你的病我不会治。”
      许慕臻纳闷了:“我没病啊。”
      “你有病!”若不是表情真诚,许慕臻简直怀疑她骂人,“你是否好食生冷,或练了冷僻功夫?”
      未等豆蔻的孩童,学不过几天医理,却有好治不病之功的毛病。许慕臻心念一转,“你的医术是那个道人教的?”
      “嗯,他是我师父。”
      “江湖郎中也能信?”
      小容立刻高声反驳:“我师父很厉害的,疑难杂症都能治!当今明皇特意下诏请他上京呢!”
      放在往日,高向与他说这些稗史传闻,他都一笑而过。今儿或许是做了噩梦,不想再睡,非争出高低来。
      “篾片清客,张嘴上天入地,全是唬人的。”
      “最好的医术是未雨绸缪,倘若病已大显,即便有回天之术,人也会元气大伤,病灶落下难以根除。修仙为假,但平日养生合道,年度百岁不衰却常有之。”她突然滔滔不绝,说的词许慕臻都不明白,他哪里想得到有人的启蒙读物是《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针灸甲乙经》,把不亚于他的天赋与专注投入医术之中,胸中早有经纬。
      她以枯枝代笔,“寒气深入,险脉腠理,形成瘘疮;腧气化薄,伤及五脏,及为惊骇。我探你脉象,寒气已有侵入腧穴之势······我想你断绝寒流,运阳气于正常位次便有转机。”她歪着头,“你不信我吧?”
      熹微晨光,稚嫩而脆弱的脸带着些寂寞的表情。许慕臻仍不相信,但他些微自责:她爱说什么便说呗,长她好几岁能教她骗了不成?何必闹得不愉快?
      “信,很信,你说的词我十年也听不见几个。”
      他不装信还好,装得退让,比咄咄逼人更加讽刺。许慕臻忆起高向占卜,被自己奚落也是退避不言,敏觉脆弱而又不喜争执的人大多如此,只要不触及禁区,他们往往温和容人。
      “我练了一门广寒功,功力增长很快,近几天是觉得偶尔发冷,”他自言自语般向小容解释,却不觉得她会懂,“但我无法再练下去,图谱的心法和实际不同。”
      “我觉得是好事,”小容顿了顿,“什么心法?我问问师父和太师父。”
      许慕臻敷衍地念了开头几句,小容一惊,“你这心法跟我太师父的悦离神功前几句正相反。”
      “你太师父的?”
      “悦离神功!”小容唯恐他不知,字正腔圆地重复一遍。
      悦离神功纵横江湖,只有一个名字能与它并驾齐驱,许慕臻不敢信。
      小容托着下巴,“可惜我只记得前八句,不然能背给你听。师父常说,悦离神功离火偏倚一道,不是好功夫。”
      许慕臻神色费解,但语气客套了很多,“请问师承?”
      小容摇手,“我师父叫张果,太师父是阿娘的师父,我也不知道名讳,但别人称他明石散人。”
      形容尚幼且不修武道的女孩,能有多大几率知道明石散人这则传说,何况还编排得煞有介事?许慕臻只觉得她言辞托大,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索性闭口。小容望见天光初现,鱼肚白淡化了靛青墨蓝,整宿未安寝的困倦开始抬头,她双手呵着哈欠,“也不知师父找没找到故人,都把我忘了。”
      许慕臻料想她定会编出不同凡响的人物来,便不着一字。
      他们回到小容等待的地方,张道人袖着手,正和沈呈华大眼瞪小眼,“黄口小儿,瞧我半天,想咋地!”
      “老前辈,”沈呈华心平气和地说,“您也瞧了我半晌。”
      “我在这等人!”
      “我也等人。”
      余光扫过,吵闹的二人齐刷刷掉头,看到小容睡眼惺忪,甚至还要牵着许慕臻。张道人怔忡一刹,尖啸道:“市井儿,你做了什么?”
      闪眼间他已掠至身前,一掌捶向许慕臻胸口,顿时将他打飞十步外。
      “师父!”
      小容不曾好眠,许慕臻亦然,双眼熬得血红,眼睁睁承受突如其来的一掌。小容想扶,却被张道人紧张地拽去一边。许慕臻拧着眉头,被沈呈华拉起来,指骨顶了顶颞颥穴,“你果真担心,就该寸步不离带着她!”他眄一眼小容。
      她安然无虞,便没他事了。他走,沈呈华跟随。
      张道人给他一掌,他说话也不客气。道人叉着腰滔滔不绝地骂,他充耳不闻一样。
      “漂亮阿兄,我们还会见面吗?”小容在身后问。
      他默念“不会”。
      “他们是谁?”沈呈华疑惑。
      “我不认识,”许慕臻寡情地说,“你问薛敢。”
      “你与薛敢不和吧。”沈呈华看得清清楚楚,“忍忍吧,迄今为止他恃强凌弱的行径教主都知道,却不动他,可见来头不小。”
      许慕臻哂道:“你什么时候才去向教主报告?”
      沈呈华反问:“你看不出,比起教主,我更忠于师父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许寄北的名字来源于《夜雨寄北》;
    燕九岭,最初想塑造一个离经叛道的美人,赋予了她男性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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