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满堂》只许九月

1、第 1 章

　　天历十三年，金秋过半。

　　冬意渐显，富裕人家开始张罗买入新衣，贫苦人家攒着银钱换些鱼肉，便没有闲钱了，只能抱着去年的衣服来到估衣铺，缝缝补补，再添个新花样也算是图个喜庆过了年。

　　只是单开估衣铺挣不了几个钱，贫者为衣食所累，富者又不屑于此，故少有人愿做估衣铺生意。

　　而有一家估衣铺子便有些奇异之处，此地位于豫城，行至城南一隅，又有个长里街，街内有个安仁巷，巷中有一间估衣铺，称作流花铺子。

　　铺子主人姓花，名茂，字聊繁。其妻曾氏，性情贤淑，颇具书香之气，得一手好绣法，因百花皆绣的，花花又不一样，故名流花铺子，只是这曾氏只愿缝补旧衣，便是家中父女新衣裳，亦都是外买，从不手作。

　　其家中虽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更无田地收成，却也从未有捉襟见肘之时，况寻常之日，哪户人家有个什么难处，也能匀好些银子相助，还不曾催还，倒是一奇人。

　　可惜这般善人却少了些福气，如今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唤作堆绫，年方十七，而妻子在幼女未长之时就撒手人寰，因哀妻早逝，花聊繁无再娶之意，便只与其女相依为命。

　　豫城虽无富贵名流之门，民风却也纯朴有义，这流花铺子一开也开了十几年，因着名声不错，十年如一日，生意不断，更有富人因着曾氏的手艺，不惜买新衣拆线作旧衣，只为曾氏绣花。

　　后曾氏病逝后，其女虽绣法亦不俗，但技艺稚嫩，便也只有些贫者补新衣。

　　这流花铺子名字虽秀气，门面却朴素单调，进到里头，才知晓别有洞天，各色的绣样琳琅满目，案桌的左上处摆着一个典雅的白玉瓶，上面盛着一捧秋菊，生机盎然，隐约还有着菊香，叫人见了心情见好。

　　但只多一眼，眼神就会不经意定在在秋菊旁边忙着针线活的女子身上，女子模样出落的动人，头上簪着两朵青色小绒花，带着青绿色面纱，一身浅绿色宽袖衣裙，眼眸似藏夜中萤火流光，叫人看一眼便难以移开眼，便是案桌上的秋菊，也成了陪衬。

　　花堆绫因持针困倦，伏案少憩，不觉朦胧睡去，忽闻声音，随即惊起，至片刻，双眼渐趋清明，遂对来人说道；“李奶奶，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我的衣服补好了吗？”李奶奶拄着拐杖，笑问。

　　“早就补好了，不是说好晚些时辰等我阿爹回来再给您送过去的吗？李奶奶你怎么自己来了？” 花堆绫小步走到不远处的箱子前，翻出一间包裹好的衣服，递至李奶奶跟前，声音带着未出阁少女的稚嫩。

　　李奶奶拄着接过包裹，笑道：“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走走。”

　　花堆绫劝道：“要不李奶奶你在这里先歇一会儿，等阿爹回来，我让他帮忙送您回去。”

　　老人家摇摇头：“我老婆子只是老了，又不是废了，还能走的动路，不用太麻烦，就是花家姑娘你啊，出落的越来越像你娘了，要是你娘还在，该多欣慰啊！”

　　花堆绫听闻此话，垂眸不言，眼中难掩失落，因花堆绫生母在幼时不记事时就已故去，每每碰触听闻生母相关事物，免不得伤心难过。

　　“小绫，算算时间，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有心仪的人家了吗？”老人家年纪大了，佝偻着身体，也察觉不到花堆绫那轻微波动的情绪，又继续问道。

　　花堆绫知李奶奶亦是失言，便未放在身上，又听李奶奶此言，大抵是猜到李奶奶要为她说媒，遂在搀扶着李奶奶出门的时候婉拒道：“虽是没有心仪的人家，不过阿爹说，从前我阿娘怀我的时候，有与干娘的孩子定下了娃娃亲，李奶奶不必忧心我的婚事。”

　　“也是，你阿娘怎会不替你安排好，唉，孩子一晃都长这么大了……”李奶奶叹着气，缓慢的离开。

　　花堆绫因其年岁已高，驻门守望，至人群再不见老人家踪影，方才缓步走回铺子里。

　　经此，花堆绫睡意已消，回到案桌，便拿起针线忙活。

　　垂落柔顺的头发尽显气质温婉，若不是灵巧的双手在衣服上飞舞，还让错觉自己看见的是一副画中美人。

　　就在缝补针线之时，忽的 “砰”的一道关门声响起，花堆绫冷不防吓了一跳，猛抬头，一张有些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孔映入她的瞳孔，语气甚是不确定：“裴叔？”

　　“是我！”男人头发粗糙，面容憔悴，衣着破烂，私是十万火急之事，遂语气急促道：“小绫，你阿爹在不在？”

　　花堆绫摇摇头：“外出收货去了，还未回来。”

　　上一次见裴叔还是前年除夕，此时的裴叔要比之前似乎还要苍老。

　　裴叔听此话，便是心急如焚，也有几分泄气，但时间紧迫，也顾不得其他了，只见他从包裹里翻出一件破旧的衣服，抬头看着花堆绫，压着声的说道：“小绫，裴叔求你一件事，我记得你也学的一手针法，能不能帮裴叔找两件一样的旧衣来，然后缝出一样的纹路。”

　　“嗯，好。”花堆绫听着裴叔急切的语气，疾步进入里屋，虽有些手忙脚乱，却也还是很快将两件一模一样的旧衣来以及一件烂旧衣拿了出来出来，然后根据裴叔的要求，将几片碎衣和银票缝进烂旧衣里，再分别将烂旧衣和裴叔之前拿出的旧衣缝进那两件一模一样的旧衣里。

　　等到缝补完毕，裴叔拿过那件缝的是碎衣银票的旧衣用自己带来的包裹装起来，然后指着裹着自己原本带来的旧衣说道：“小绫，等你阿爹回来，就告诉你阿爹，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叫他拿着然后带着你赶紧离开。”

　　花堆绫虽不知所以然，却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而只一眨眼的功夫，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裴叔带着包裹火急火燎的离开了。

　　木门再一次碰撞出声，虽有心理已有预设花堆绫却还是又被吓了一跳，待她将那件至关重要的旧衣藏好，随即蹲下缓慢仔细地收拾刚刚剪下碎衣和剪刀线头。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裴叔拿着换掉的旧衣出去，刚日落不久，就此永远消失在了无人知的角落。

　　到晚间，月明星稀，夜风吹过，让枝叶吵起一阵阵沙沙声，整个院子都被昏暗的夜色笼罩，唯有一个窗口依稀透着烛光。

　　至定昏之馀，花堆绫还没有睡意，便点着蜡烛，照着烛火，打算边缝补几件衣服边等阿爹回来。

　　蓦然，棚子里的大狼狗无故犬吠了起来。

　　听着一声连着一声的犬吠，花堆绫心生不安，愈发难以静下心，随即放下针线，来到门窗张望。

　　左顾右望，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看见等待出现的人，以往这个时间阿爹应该早已回来，为何到这个时辰了也不见人，若是在外头赶不回来，也不应该没个消息。

　　在等待之中，人愈发心神不宁，花堆绫想要出去看看，就在此时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花堆绫的眸中刚凝起开心的神色，下一刻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一道黑影出现在她阿爹身后，还不等人回神反应，一刀从后背捅入阿爹的胸膛，月光泛在刀上，折射出来的光芒刺痛了花堆绫的眼眸。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将花堆绫吓的说不出话来，片刻后，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透过窗子，阿爹似乎也瞧见了花堆绫，最后倒下之际，眼中诉说着让她不要出来。

　　阿爹倒地的响声，剪断了花堆绫最后的理智之弦，她害怕和无措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声来，还未从这巨大的悲痛中缓神，见那道黑影准备朝屋里袭来，手里还握着流淌着鲜艳的血的大刀。

　　脑子跟不上身体，等身体反应过来，花堆绫已经慌不择路地边带上了那件旧衣边钻进家里的地下暗室，脸上眼泪纵横无知觉。

　　暗室宽广，密闭性也极好，原来这个暗室是为了存放花堆绫生母淘到的古时旧衣，因为旧衣年代久远，就需要额外的保护。

　　后又担心遭人眼红，被人发现偷抢，便加固了暗室，入口处更是与地面融为一体，叫人难以分辨。

　　听着上面传来的脚步声，花堆绫窝在角落，蜷缩着身体，害怕的浑身发抖，脸颊上清泪不断，只是被她用手死死捂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那道脚步声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先是听见几声“刺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翻箱倒柜的声音，伴随着地面上一件件物件被丢落的声音，花堆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或许始终没看见有人，也没有寻找想找的东西，来人恐担心难以复命，随即打落了灯盏。

　　须臾，摇曳大火肆虐整个院落，将昏暗的天烧都红了半边。

　　房屋坍塌的异动也吸引了附近邻居的注意，纷纷出来提水救火，同时呼喊着花堆绫的名讳。

　　“花家姑娘！”

　　“花家姑娘，你在里面吗？”

　　声音此起彼伏，却未能传入暗室中来。

　　而纵火凶手却若无其事的往附近小山上寻了个地，像一只藏在林中的猫头鹰一样，死死盯着起火处。

　　等到大火被浇灭，原本雅致的院落也变成了废墟，藏在地下暗室的花堆绫知道外面的那个凶手没有离开，也不敢轻易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看不见日光，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花堆绫昏睡了两次，饿得人疲惫瘫软，眼中也弥漫上了绝望。

　　只是她还是不敢上去，她没有胆量上去拿自己的性命作赌。

　　或是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惨死，又或者被饿的丧失了理智，花堆绫看着不远处的匣子里存放的剪刀针线，拽紧了手中的旧衣。

　　她想要知道那件旧衣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随即剪开了外面那件自己缝上的旧衣，后又小心剪开里面那件衣服，看着旧衣上一个个的用鲜血撰写的名字，以及那一张张罪状，哀悲如海潮，淹没了她整个人，叫人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