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太阳的鱼》一瓢龙井茶

11、迷雾散去

　　“这么快就写完了？”陈旭嘬着酸酸乳看着桌上的一沓卷子目瞪口呆，沈鱼放下笔，十指交叠放在头顶伸了个懒腰。
　　每门课他们都分配的很均匀，一人一半，许东升还有半张卷子没写完。
　　周琴震惊的翻着卷子缓缓抬起手竖了个大拇指。
　　沈鱼起身一边活动身子一边环顾四周：“圆圆呢？”
　　“啊，在那边发呆呢。”陈旭说着，指着不远处的高台，陈圆坐在高台边上，两只脚在空中晃悠，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天空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一瞬间，沈鱼的心像是被什么人捏了一把，疼的厉害。
　　“我去看看他。”她说。
　　陈旭看着她走向陈圆的背影，刚想开口就被许东升拉住手腕，他回头茫然的看着许东升。
　　“让他们聊聊吧。”许东升的声音很平淡。
　　他知道自从那天水族馆看见陈圆被带走后沈鱼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她嘴上不说，但他能感觉到。
　　沈鱼好像总是有不能说的心事，她不说，他就不问，只是默默陪着她。
　　说不定，他们能解开彼此的心结。
　　陈圆双手搭在栏杆上，把脸放在手上歪着脑袋看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儿，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女孩在他旁边坐下来，他转过头，果然是沈鱼。
　　“想什么呢？”沈鱼把手搭在栏杆上，摆出和他一样的姿势，坐在地上双脚穿过栅栏的缝隙在空中来回摇摆。
　　陈圆指着天，恰好几只大雁飞过。
　　“他们看上去很自由，但其实寒来暑往，也只是按照既定的规则迁徙罢了。”陈圆的声音很小。
　　“起码他们选择了舒服的生活方式”沈鱼没来由的说着：“北方的冬天太冷了，他们无法改变季节更替，但可以选择适合他们生活的地方啊。”
　　陈圆侧着头看着大雁越飞越远，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沈鱼率先打破沉默。
　　“那天在天台上，你在想什么？”
　　陈圆闻言身子猛的一怔，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我有想过，跳下去，一了百了。”
　　沈鱼的心猛地下坠，像是终于得到了什么肯定，钝痛一阵阵传来。
　　陈圆笑着推推眼镜：“我这个人，长得不太好看，又胖，性格不算很开朗，没有那么能说会道，学习也费劲。实在是没什么优点，做什么都挺费劲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虚弱的笑：“我经常不开心，那些课我听不太懂，那些习题我做起来也费劲。我每天喝咖啡，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没睡够，不喝会困。上课的时候我不敢打瞌睡，一闭眼醒来就又跟不上了。我妈说我笨，只能比别人更努力。”
　　他举起手，圆乎乎的手指张开在空中晃了晃，笑容多了几分释然：“我不怪我爸妈，他们想要一个优秀的儿子，可惜我不是个优秀的小孩。”
　　沈鱼盯着他，眼眶泛红，她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陈圆没有等她的回应，仿佛是在自说自话，说完后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呼出一口浊气，一阵风吹来，他仰起头，双手撑在身后，闭眼感受着风从身上抚过。
　　“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想了，却没跳下去吗？”陈圆忽然开口，沈鱼抬头看向他摇摇头。
　　陈圆转过头看向凉亭：“说起来挺不真实的，其实那天，我已经站在天台上了，但迈开腿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哥，想到了你们。”
　　沈鱼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凉亭下许东升写完卷子正在吃周琴剥好的橘子，周琴拿着相机欣赏着今天拍的照片，陈旭蹲在台阶上抽烟盯着这边发呆，见两人回头，立刻抬起手挥了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
　　陈圆也伸出手挥了挥回应他。
　　“我想到了很多。”陈圆说着，笑出了声。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我和我哥性格相差这么大，他为什么还愿意带着我玩？”
　　沈鱼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陈圆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缓缓开口：“我大伯和伯母很忙，我哥小时候一个人害怕，总是来我家住。”他转过头嗤笑一声：“没想到吧，我哥看着那么勇猛一个人，小时候又怕鬼又怕黑的。”
　　说着又凑过来压低声音：“你也别告诉他，否则他要揍我的。”
　　陈圆仰起头眼神中的光一点点聚集，嘴角出现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那时候，陈圆还瘦瘦小小的一个，大伯一家总是很忙，表哥总是从隔壁的别墅里跑到他家来，赖在他的房间不走。
　　听爸爸妈妈说，表哥不爱学习，整天不学无术，是个坏孩子。他一开始也总是避得远远的，但表哥总能带来很多他没见过的好东西。
　　时兴的玩具，甜美的糖果，好吃的零食。
　　“我不白住你的，这是我的房租。”小小的陈旭将东西扔在地毯上，爬上床打开了自己的游戏机。陈圆伸手推推自己的眼镜，走过去，捡起地上一包彩色的糖，拆开糖纸，倒进嘴里。
　　那糖像是在嘴里炸开了似的，奇妙的感觉让他惊叫出声，下一秒，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捂住嘴。
　　可惜已经晚了，走廊尽头已经传来了拖鞋的脚步声。
　　妈妈从来不让他吃零食，说垃圾食品会影响智力，要是被她发现自己偷吃了糖，肯定免不了一顿责骂。他呆愣的站在原地的时候，只见一个身影从床上飞快的跳到了他身边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糖纸，把一本练习册塞进他手里。
　　等他反应过来时，房门已经被打开，陈旭坐在地上往嘴里倒着跳跳糖。妈妈看到地上的玩具和零食，面色不善的走进来。
　　“婶婶，你来了！我刚刚要给小圆吃零食，他不要。婶婶，你吃。”陈旭说着，把手里的跳跳糖举起来递给她。
　　陈圆小心翼翼的瞥妈妈一眼，只见妈妈眉头微微蹙了蹙，伸手推开了陈旭的手，脸上挂起衣服虚假的笑：“谢谢小旭，婶婶不吃。”
　　说着，妈妈将目光转向他，见到他手中的练习册时，神情柔和了几分，她伸手推着陈圆到桌前，翻了翻旁边已经写完的练习册，眼底终于多了些笑意。
　　妈妈凑到他耳边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勺直到脖颈：“小圆乖，不要学表哥吃垃圾食品。那都是防腐剂，吃多了脑子就变笨了。妈妈去给你切水果。”说罢，还在他脖颈处轻轻掐了一下。
　　妈妈的指尖冰凉，陈圆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还是乖巧的勾起唇角奶声奶气说了句：“谢谢妈妈。”
　　陈旭坐在地毯上目送着婶婶离开，转过头时发现陈圆正眨巴这眼睛盯着自己。他也只是对陈圆吐了吐舌头，翻身上床继续打游戏去了。
　　从那时候起，陈圆表面上和陈旭没有太多往来，私下里却成了哥哥的小跟屁虫。陈旭嘴上虽然有些嫌弃，但还是和他保证。
　　“以后有哥一口肉吃，就绝对不让你饿着。”
　　小男孩用充满稚气的声音许下承诺，陈圆仰头看着哥哥，眼里满是崇拜。
　　两个小朋友的友谊在大人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生根发芽，渐渐牢固。
　　直到陈圆小学某一次，因为熬夜写作业太累了，考试的时候状态不好，数学和英语都没有考及格。那天的妈妈格外生气，来开家长会时，就板着一张脸。
　　他原本要和陈旭一起回家的，但因为妈妈心情不好所以陈圆想留下来等她，和她一起回家。
　　但那天，妈妈开完家长会出来脸色更加阴沉了。
　　后来妈妈一个人开车回了家，那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原来上学放学从来都是司机接送他和陈旭，妈妈为了怕他贪玩误事没有给他配手机。
　　他没带钱，也打不通电话。
　　那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走路回家，路很远，他背着沉重的书包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能一个人窝在桥洞下面哭。
　　陈旭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昏沉沉的马上要睡着了。
　　看到哥哥的一刻，小男孩朝那温暖的怀里倒去。
　　那次他发了很久的高烧，醒来后，他学习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轻松了。
　　“我哥，性格好，人也仗义。升哥和周琴都是因为他才愿意带着我玩的。”陈圆推推眼镜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站在天台上的时候就在想，我要是死了，我哥一定很难过。我怎么能让他难过？所以我回来了。”
　　“然后你就来了。”他嘴角笑意不减：“看到你，我又想到了升哥，周琴。如果我不在了，你们也会为我难过。”
　　“我不想我喜欢的人难过。”最后一句，他说的声音很小。泪水随着最后一个字一同掉落。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压抑依旧的情绪终于得到了某种释放。
　　沈鱼坐在一旁安静的听他说着。
　　“没有如果。”沈鱼忽然开口，陈圆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着她，沈鱼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语气坚定道：“你不在了，我们都会很痛苦。尤其是你哥，他最喜欢你了。我们也都很喜欢你，无论你是什么样的，我们都会喜欢你，愿意和你一起玩的。”
　　她握着陈圆的手用力了几分，她的声音早已沙哑带着哭腔。
　　“还有人爱你，所以不要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压抑在她心里许久，像是细绳终于断裂，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摔得支离破碎，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又看到了那片荒原。
　　雾气散开后，她看清了那个女孩。
　　是一个漂亮干净的女孩，穿着深蓝的校服，马尾高高扎起，与她相对而立。女孩看着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而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孩的脸。
　　那是她自己。
　　回忆入潮水般涌入。
　　没有高年级的学姐，也没有所谓的跳楼。
　　那是初二时，她因为经常去学生会工作与学生会会长走的近了些。
　　不知怎么，年级里开始有传两人谈恋爱的谣言，她一开始没有理会，但谣言越来越离谱。不少同学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她，走在走廊，也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段时间她精神压力很大，每天回家想要找人倾诉，都只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后来妈妈好不容易出现了，却是在老师的办公室里。
　　风言风语最终还是从老师那里告诉了妈妈，她本想解释，可妈妈却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她在走廊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两耳光，妈妈疯狂的辱骂她，那些肮脏的字眼从生她养她的人嘴里蹦出来。
　　那时她不理解，明明她该是最了解她的人，却能用最恶心的词汇形容她。
　　而正因为她们是这样的关系，她说出来的话，仿佛一根根钢钉，将她耻辱的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次过后，那个男生再也没有理过她。
　　学校里也再也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
　　无数次夜里，她闭上眼，想象着天台的风吹过。
　　她站在那里，屏蔽了一切声音，最后一跃而下。
　　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但在心里，她早已从高楼上下坠过千万遍了。
　　今天对陈圆说的话，或许是她早就想对自己说的。
　　往往最伤人的话恰恰是从最亲近的人口中说出的。
　　因为骨血相连，这份血脉承载着爱的同时，也与生俱来的赋予了他们伤害你的天赋。
　　但这世上总有人爱你。
　　所以，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