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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2章·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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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月失
如果——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他能够,凡事坚持一点就好了。
染影正式向阿斯瑟斯提出打算与外交使大臣阿克尼斯的爱女——阿蒂妮丝结婚的要求是在三日之后,并收敛向来不驯不敬的口气,恳求阿斯瑟斯念在阿克尼斯年已老迈并曾任菲利克斯帝国国务大臣为子民劳碌勤奋,宽容其罪行。流光在旁,闻言刚想反驳,欲辩解阿克尼斯并未犯下任何罪行,而是遭人诬陷。染影夺声开口,敛目坚持要“英明的父上”看在仁慈的神的份上,赦免罪者的审判之罚。
阿斯瑟斯心情大好,看见一向不吝于好脸色给自己看的二王子今日一反常态如此温驯卑微,沉思片刻便颔首。审视着成长得愈发坚韧挺拔的染影,阿斯瑟斯唤道:“染影。”
“是。”
“今年也……十七了么?”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的。”染影简短地回答。
“你这孩子,长得……非常像你父上。”
染影沉静,下意识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流光。后者表情木然,冷睇着座上的人。
阿斯瑟斯低笑。“你们的父上,也是我……最崇敬的兄弟。看见你们,就让我想起那旧日的时光啊……那一同练习魔法的日子……”
无人出声。
“哥哥坚信最上乘的白魔法,必然承自享誉克莱迪斯大陆数百年之久的皇家魔法学院。而我则坚持,最上乘的不一定只有白魔法,也不认为最上乘的魔法书卷会在赫恩米德那个古板严肃的地方出现。西西里老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西西里曾经是宫廷地位最显赫的大祭司,地位虽然次于当时的大神官,却深受父上重用。即使至今不怎么喜欢那个西西里,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是我至今所见,最高的一位。我不喜欢他的原因,当然也因为他从来只教哥哥,在他身上,我连一个魔法手印都没学会过……”阿斯瑟斯啜口清茶。“……越想就越讨厌呢……所以后来,我怎么会让他好过呢?唔,或许我从来就不是个有肚量的人。说起来,那段日子一点都不愉快。但是,它如此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
如果说在圣克莱尔想要学到上乘的白魔法,那么必定首推屹立在圣克莱尔外郊的皇家魔法学院。阿斯瑟斯执政以来,所作的最大的贡献恐怕也就是解除本代以前禁止平民进入该魔法学院学习的条令,而采取通过考试者即可入院参与修炼。菲利克斯帝国现任大神官克米西尔正是皇家魔法学院修炼出身的,据说解除禁令以前,身为菲利克斯帝国首席祭司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就已在魔法学院位居上位,时有破例引荐平民中天赋高者入院——这是私底下某些流群中的传言,实际上并未得到证实。到圣隐历XXXXX年正式接任前任大神官之后,虽不再直接参与魔法学院的决策,但影响力仍然相当庞大。
起初克米西尔被前任帝主命作两位王子的老师,确实曾引起克米西尔的不悦。当时已是大神官的克米西尔,只愿意虔诚地维护崇高的神职事业,不愿多加参与宫廷事务。但是见到两位王子之后,便改变了主意。两位王子眼神清明,一个内敛,一个外向,让人十分喜爱。当然,对魔法的天赋能力也在他的首要考虑范围之内。果然,两位王子学习魔法非常迅速,而且并不拘泥于传统习魔法的手段,追求在短时间内集中精神修精修完全。到现任帝主阿斯瑟斯·赫丝特弑兄,并登上帝位之后,两位王子被禁学魔法。而克米西尔也被明令要求只准虔诚地维护崇高的神职事业,不许参与宫廷内部事务。当然,这对阿斯瑟斯的年代来说,是后话了。
阿斯瑟斯低沉的嗓音一停下来,空旷的殿堂如死水般沉寂。
……
彼此共处的日子已经愉快到足够忘却过往了么?流光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一脸嫌恶的表情。
阿斯瑟斯对此视而不见,对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的染影露出温和的笑,旋即起身。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经过染影身旁离开奥塞罗宫的时候,他如是说。
站在流光的身旁,染影说:“那就是说……哥哥你变愚蠢了。阿克尼斯阁下被免去审判之罚,却被革除一切职务,驱逐出圣克莱尔都……这也算是个好结果了吧……可惜了,我跟阿蒂妮丝要拜访个岳父大人都要跑老远呢。”
这一刻流光注视着自己的兄弟,说:“我好象不认识你。”
他的笑容如晓阳初升。“哥哥你,怎会不认识我?你一向自诩我的保护人啊,怎么会……不了解我呢?我可是非常了解哥哥的。”
“我不知道……”摇头呢喃。“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面前似乎横亘着巨大的旋涡,一波波将自己席卷。
额头被覆上温热的物体,流光惊讶地看进染影怜悯的眼睛里。
“想看看哥哥,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他喜欢哥哥生病。哥哥只有生病的时候最真实。
有些恼怒地推开他的手,拒绝他的碰触。“我才没那么脆弱!别忘了我是你兄长,别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惹人厌恶!”
“惹人厌恶的,其实是哥哥吧。”染影冷笑。“所向披靡的永远是能说服别人的人。哥哥太自我了,所以总是显得冷酷有余,底蕴不足。”
“随你怎么说。”流光越过他,染影伸手扣住他的肩骨。
“你就这么喜欢逃避?”
流光回视,翠绿的眸子火花四溅:“我没有!”
“没有……就跟我比一场。”
华丽如刃的少年曲身上前。
◇ ◇ ◇ ◇
比试?是比剑术?还是比魔法?
流光不是很感兴趣。
染影说,剑术迟早都是要比的,一点也不急。至于魔法,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要比,就跟共同的对手比。他轻轻的吐出几个字。
翠西娅·雅尔兰卡,一个只存在遥远记忆中的名字。
“哥哥认为,阿斯瑟斯会把她藏在哪儿?”
流光疑惑,清艳的脸容带着几分稚气般。
染影嘲笑。“哥哥的能力仅止于此了么。”
“我不像你喜欢咄咄逼人。”清朗富韵致的声音落地,流光冷淡地说。
“……好吧。哥哥不喜欢,我就不做。”染影讨好地说。
流光别过脸,望着石窗下大片的风信子群。“你说什么,我都不介意。”回头认真地将他凝视。“因为不在乎,所以不介意。你懂么?”自顾自地一笑,接着说:“看你的样子,怕是一百年也懂不了的。”
绝丽少年两眼阒暗,紧紧地握了握腰间银色的刃柄。“哥哥最擅长的,是激怒我。”
流光微笑。“我只陈述事实,并不夹带任何私人感情。”
走到他面前,染影说:“我但愿哥哥能冷心冷情到最后一刻。”
凝住眼梢蝶影,流光应道:“谈正事吧,我很乐意听听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
“翠西娅·雅尔兰卡。我们的母上。”
“我知道母上的名讳,你不需要说出来。”言下颇有责怪他不懂礼数的意思。
“我跟哥哥你不同……我对父上以及母上的概念可以说相当模糊。”绕到奥塞罗宫最高的象牙白王座上,染影旁若无人地坐下。流光跟着走近他,抿着柔和的唇线有些不满地看着他却没出声。染影又继续说道:“连母上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呢。只听年老的使女说,母上是个大美女。至于父上……那更不用说,大概……连哥哥也不记得了吧?!”
“谁说我不记得?”流光表情松动,分明是记起了那一晚不堪的一幕。只是当时染影年幼,并不清楚那个中经过。一想起那颗滚动的头颅,竟有些站不稳。
瞅见他苍白的脸色,染影轻叹,起身把他按到柔软的座上。
“——唔!”后者有些错愕地望向他,许久才吐出胸中的闷气:“究竟是什么时候……力气变大了……”
没听清他说什么,染影疑问地向他靠近。流光下意识往后挪,直到脊背抵触在绵软的绒垫上。
“哥哥看起来,比我还需要保护。”他认真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戏谑的痕迹。
“……你说是就是吧。”并不是小孩子了……不想跟他争辩。
小孩子才会面红耳赤地争辩。而他,不是。
而这样的想法,迅速被染影所洞悉。在心里冷笑着,熟悉的疼痛夹杂快感涌现在染影琥珀色的瞳孔里,迅速地收缩闪耀着。真实的情绪只出现在那几秒钟里,染影很快收起表情,高挑的身影旋即转过另一边,直对着乳白色花樽里茂盛的玫瑰花丛。红滟滟的花朵在阴霾的地方闪着绮丽的光。伸出纤长的手欲采折,不料被长茎上尖锐的刺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面无表情的拭去指上明亮的血珠,他继续以明朗略沉的音调说道:“总之,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的概念。”身后的流光显然又不赞同地皱起眉来。“但是,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哦……”他转身。“母上并没有死,并且离我们非常之近。”
“……”
“上一次我听哥哥的话我没作任何动作,那么这一次我们就以此为试,看谁,先把母上从兰丸宫里救出来。”没有任何意外地看见哥哥耳尖泛起的红光。果然……生气了。
“我不愿意。”
“为什么?这不代表什么。”染影扬高声调。
冷睇着他火般跳跃的脸容,流光告诉自己必须平静。以平稳的音调温和地说道:“这样的你,只会让人觉得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如此而已。”
“我不是小孩子!”染影大声驳斥,显然又被自己的哥哥激怒了。从他懂事开始,就只为了让哥哥认同自己而努力生存在这个世上而已。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可以刻薄至此。“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只会自以为是!只会这样而已!”
“不过是简单的三言两语,你便激动至此,不更证明你长不大。”流光随之说道。
“可恶!”闪亮的剑刃锵锵从腰际拔出,指向流光的刃尖如同沾了清露般冷冽透彻,在刃身不稳的晃动下勾画出凌乱的线条。“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跟你比剑术——!”
“一小时后,武斗场见。”跳下至高无上的王座,流光整整衣装,快步踏下玉阶。
◇ ◇ ◇ ◇
特罗敏思——“拉赫米费斯”的前任骑士长,如今是宫廷卫队的队长。王城北面的武斗场喝声高涨,汗水淋漓。双手抱胸站在场边监看的特罗敏思看见流光跳下马,咧开大大的笑容迎上来。“嗨,亲爱的流光殿下,今天吹什么风,特意来体恤下属的吗?”
“训练还没结束吗?”将缰绳交给侍从,牵去安顿好。流光神情冷淡,不屑与之多加交谈。“我要用你的场地。”
看来尊贵的王子殿下还是跟以前一样,除了雪风阁下,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呢。特罗敏思耸耸肩。“流光殿下认为呢?”
“嘿!嗬!”士兵的声音顺着风声传进耳帘。
场上沙尘滚滚,特罗敏思分成两队的人马锵锵挥舞着剑,队列交错,声音杂沓。士兵们皆脸色赤红、大汗淋漓,矫健的步伐有力地踩在沙地上,有致地勾画着步伐,撞击着手中剑器。
独立于王城的宫廷卫队,负责整个圣克莱尔的安全,在特罗敏思的带领下,队伍训练有素,精壮强悍,规条严谨,全然不同于“拉赫米费斯”的懒散治理——雪风本身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自觉地将两者进行比较,流光想起雪风永远都睡不醒的样子,优美的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
跟雪风交情不错的特罗敏思为人豪爽利落,是宫廷中出名的好相处人物。只是偶尔遇到不顺眼的人或不平的事的时候,也会恶质地制造一些阻挠让对方不好过。
“您看到了,您来得真不是时候……真是非常抱歉,为了一个月后的祭典安全,达罗大祭司要求兄弟们加强练习,务必要确保祭典的顺利举行呢。所以从一个礼拜前,就已经延长练习时间了。”特罗敏思头痛地揉着额头。“唉,谁知道这些懒惰的家伙漏洞多得几乎连伟大的神都要看不过眼啊,可怎么办是好!”在原地忧虑地踱几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击掌,露出大大的笑容。“哈!怎么就没想到呢!”
风撩起衣摆,然而撩不动他的心。流光不感兴趣地看着他。
特罗敏思满脸笑容走近他,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后者一脸不悦地躲开他的碰触。特罗敏思望着搭空的手,收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冒犯了哈!”心里更加深了对这位王子的反感。虽然这样想,脸上仍然不着痕迹地维持着爽朗的笑。扭过头,笑眯眯地说:“听说流光殿下跟‘拉赫米费斯’的雪风阁下感情相当好……属下想,如果能邀请到雪风阁下一同来操练这些笨蛋,那么,达到达罗大祭司的要求必定省一半时间。到时,这个米粒大的武斗场,流光殿下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豪爽地拍拍胸膛,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
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之意,流光两眼微凝,冷冷地说:“你的意思,就是不借?菲利克斯宫廷律令第一百二十三条,位低者当绝对服从位高者。特罗敏思大人,别忘了,你只是拿赫丝特王朝粮饷的宫廷卫队队长,我有权命令你做任何事情。”
特罗敏思不置可否地摊手,一副随你处置的痞样。那头一名卫队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报知有人受伤,特罗敏思向流光行个躬礼,一边喊“去叫杰瑞过来!”,一边快步往伤者处走去。
“其他人继续练习!不许停!被我发现谁偷懒今晚蹲城墙去!”特罗敏思吼道,迅速探视士兵的误伤情况。
许久不曾涌上来的血气在胸口翻腾。憎恶的是自己——没有让别人绝对服从自己的话,完全是自己不够强大的缘故。流光知道自己很生气,非常生气。尽管如此,他把那些情绪硬生生地压在漠然的表情下。他知道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该表露自己的情绪,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还有愤怒。久而久之总会麻木的……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这样想着,他定定望着那边沸腾的人群,转身离去。
一转身,看见自己的兄弟英姿矫健地跨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什么时候来的,流光一点也没察觉。
“我要回去了。”流光的声音被吹散在翻卷的风里。
虽然这里四面围着厚厚的石墙,但偏离南面的迷失森林甚远,又比邻城郊的埃比诺亚矮坡,每当风起季节,纵然是高高的墙也阻挡不了大风的侵入。这也是为什么武斗场周围寸草不生的原因。过于干燥的空气,容易使人产生焦虑感,连植物也不能生存。
美丽的及肩金发飞扬在炽烈的光中,染影利落地跃下地面,一边抚拍膘实的马背,一边说道:“别告诉我,你临阵退缩了。”
拍着袖口上沾惹的尘粒,流光回应:“或者换个场地,我们继续。”回头望着那边嘈杂的士兵群,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走到他面前,染影提醒:“提议来这里的人是哥哥。”
“我改变主意了。”
“无所谓。”染影露出笑容。
“嘿!染影殿下!”
就在这时,特罗敏思在远处喊道,成功地截住两人的步伐。
特罗敏思低声向下属交待完事项,便大步走过来。“今天到底吹什么风呐,两位殿下都来这个小小的武斗场,我和所有在这里驻扎生家的士兵都深表荣幸。”瞧瞧两位王子并列站在一起,真正是万神也惊叹不已的绝美画面啊!一冷艳一明朗,一内敛一清明,同样美丽柔软的金发是菲利克斯帝国王族最高贵一支的象征,纤长的身影坚韧不拔,柔若嫩枝,挺如苍竹。那绝丽的风姿,足以睥睨大陆芸芸众生啊。
染影微笑:“特罗敏思大人几时客套起来了。”
瞄瞄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流光,特罗敏思笑嚷:“哈,面对如此尊贵的王子殿下,不谦逊点可怎么行!冒犯之罪属下可承担不起哟!”语气中的嘲讽不言而明。
流光转身欲离去,染影迅速扣住他的手腕,扭头对特罗敏思说:“我认识的特罗敏思可不是个小鸡肚肠斤斤计较的家伙。怎么样?借你的地方用一用如何?”
抓住自己的力道出奇的大,几乎要拧断手腕般。凝望着那个溶在滚滚沙尘中,显得无比陌生的高削背影,先是试图摆脱,发现没有丝毫用处之后索性不作任何抵抗,任染影在前头跟特罗敏思一来一往地交涉。言语在空气中碰撞出火花,染影的神情,天生的高傲与张扬中带着欣赏,特罗敏思依旧满脸笑容,流泻眼底的更多是激赏与不妥协,丝毫不因对方身份尊贵而有半分谦卑。
握着自己手腕带着灼烫的温度,透过表皮传到了微冷的血管中,随之直达心脏。
不知何时,施加的力道开始减轻,流光慢慢挣脱他的束缚,却也没有继续刚刚的动作,只立定在他身后,想着,如果……如果能够坚持下去就好了。
第2章·月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