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落》不重明

1、青枝落

　　今天是林安絮例行去医院检查的日子。
　　但她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
　　沉寂的房间里充斥着一阵又一阵咳嗽声，而每一下都引得她整个腑脏抽痛。
　　家里阿姨又端了碗药进来。
　　林安絮白着一张脸，眼眶因为方才咳得厉害有些湿润。
　　她淡淡地扫了眼李阿姨手中的药。
　　苦涩的药味直冲鼻底。
　　这药她已经喝了两三年了。
　　“夫人，赶紧趁热喝了吧。”
　　林安絮默了默，视线落在了窗外。
　　“我现在这个情况，喝再多也没用。”
　　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撑不了太久。
　　轻飘飘的话落进门外男人的耳底。
　　还是如往常一样，秦渡并没有要进去的打算。只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楼下传来了车子发动的声音。
　　林安絮倚靠着窗边，看着那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进了车子，驶离了家。
　　秦渡一旦这么早离开，就是有重要的事情。
　　“这次要多久？”林安絮头也不回地问。
　　李阿姨想了想：“大概四五天。”
　　林安絮自嘲地一声轻笑。
　　她与秦渡青梅竹马，后来秦渡出了国，林家家道中落。看在两家多年交情的份上，秦家才勉强愿意接受林安絮。
　　她知道秦家人看不上自己，或许连秦渡对她也是厌恶的。
　　不仅门不当户不对，如今还成了个病秧子。
　　所以从结婚以来，林安絮很自觉地住进了客房。
　　两个人互不干涉，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也如两个世界的人。
　　林安絮只是限制住秦渡的一把锁，等她死了，他就可以去追求自己真正的幸福了。
　　车子平稳地驶向机场，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意大利。
　　清脆的电话铃声响彻在宽敞的车内。
　　秦渡瞥了一眼后毫不犹豫地点了挂断。
　　可打电话的人似乎不死心又再次才发了过来。
　　许助理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渡的脸色。
　　俊逸不凡的面容冷若冰霜。
　　看来应该是秦渡的母亲了。
　　秦渡接起电话，尖锐刻薄的女声从那头传来。
　　“你是不是又去为林安絮看病了？”
　　秦渡不作声。
　　女人意料之中，冷哼一声：“都多少年了你还不死心。当初你不顾秦家阻拦坚持要娶她也就算了，现在她一个吊着半口气的人，你还要世界各地的为她奔波，秦渡，你什么时候这么愚钝了？”
　　“说够了？”秦渡沉声开口，“秦家与我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你们想要的也不过是我身上的商业价值。林安絮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指点，你胆敢再咒她一句，我也不会再念及旧情。”
　　“你……”女人气急败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卡在了通话结束的一瞬。
　　秦渡手指轻点，将她拉进了黑名单。
　　国内国外有时差。
　　秦渡下了飞机后天色还黑得深沉。
　　几个小时的行程早已让秦渡满面疲劳。
　　但他一心想着林安絮的病，因此刚坐进车里就让许助理开往市区的一家私人医院。
　　据得到的最新消息，郭医生就在那，昨天刚从纽约出诊回来。
　　郭医生在业内名声显赫，常年研究有关心脏等器官的多种疾病，每天不是在国外就是在出国的飞机上。
　　秦渡从两年前就开始拜访他，往往是郭医生到哪，他就跟着到哪。
　　但每次又都只差一步，他刚到，郭医生就已经离开了。
　　这一次好不容易早了一点，他一定要抓住机会。
　　秦渡与许助理两人乘着医院里的电梯直奔九楼。
　　苍白的灯光照亮整个长廊。
　　防窥玻璃门前，金发女人看守着，她看见秦渡两人警惕地往前一步。
　　“我们有急事需要郭医生的帮助，还请通融一下。”许助理说道。
　　金发女人摇了摇头：“郭医生刚出诊回来，任何事明天再说。”
　　秦渡闻言蹙起双眉，许助理面露急色：“我们已经联系郭医生两年了，这件事刻不容缓。”
　　“既然两年都等得了，也不在乎这一天。”
　　这个女人真是死板，许助理还想反驳她被秦渡眼神制止住。
　　他神色严肃，看着女人：“就算我夫人愿意强撑，再多等一天，可我等不了。”
　　“要是说的不行，那我就直接绑了郭医生。”
　　“你……”金发女人哑口无言，看秦渡这架势，也像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玻璃门倏地打开，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里走出。
　　“安娜，怎么了？”
　　唤作安娜的女人退至一旁，恭敬地喊了声“郭医生”，与他解释了一番。
　　郭医生看向秦渡：“您夫人的事我听说过，但一直没有机会，这两年还劳您奔波，实在抱歉。”
　　秦渡微微颔首。
　　安静的空气突然被一阵铃声划破。
　　许助理道了声“不好意思”，连忙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秦渡望着他的身影有些疑惑。
　　公司的事一早便悉数推掉了，这个时候还打来电话的会是谁？
　　“秦先生，秦先生？”郭医生连喊几声。
　　秦渡回过神来。
　　郭医生婉言笑道：“这边事情还有些未解决，您看五个小时后怎么样？”
　　秦渡双眼微颤，他的心思还在那通电话上，对郭医生愣愣地点了头。
　　许助理打完电话回来，秦渡投去一个视线，前者面色如常，好似无事发生，只是那双手紧紧地捏着手机。
　　夜，依旧很凉，只是今夜格外地凉。
　　秦渡赶着最快的一个航班回了国。
　　在登机前，郭医生来过一个电话，大概意思就是事情有些棘手，不得不拖到第二天。
　　秦渡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即使很晚但依旧人满为患的机场，广播杂着人声有些吵闹，可落在他耳边却或了死一般的沉寂。
　　“不用了郭医生，”他低低地说道，低到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郭医生愣了一秒，当他是体谅自己，说：“真是抱歉，下次一定。”
　　电话界面退出，广播里响着他的那一航班。
　　“或许没有下次了。”
　　降温的时候，天气冷得厉害，两边的车窗染上一层重重的雾气，看不清外面，也看不清里面。
　　秦渡对着起雾的车窗忽地出声：“停。”
　　许助理把车停下，从后视镜中看着他下了车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没过多久秦渡就回来了。
　　上车的一瞬一股沁人的甜味飘进鼻底，是酥糖。
　　以往秦渡每次回去时都会带给林安絮的，但自从她生病后就没有过了。
　　许助理看了一眼秦渡，张了张嘴，心里那句话还是忍住没说出口。
　　宽敞的房子，竹木萧瑟。
　　那辆在早上驶离的车子，午后又如倒放般驶回。
　　车外风声呼啸，这会儿阿姨竟然出奇地没有出来迎接他们。
　　车子已停稳，只是秦渡还没有动作，手里摩挲着一个金属打火机。
　　生意上往来必然少不了应酬，但结婚以后他就戒了，因为有人不喜欢。
　　“先生……”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秦渡望向二楼那个窗口，现在没有人站那儿看着他了。
　　以他的聪明又怎么会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秦渡下了车，一步一步走向林安絮的房间。
　　明明就几分钟的距离，他却像走完了半生。
　　阿姨守在门口，看见秦渡喊了声“先生”，犹犹豫豫地看了看房间。
　　先前给许助理打电话，他说秦渡正在与医生商谈，此刻告诉他不妥，等回来再说，眼下也不知道秦渡到底知不知道。
　　秦渡说：“你先下去吧。”
　　行助理正好上来，对阿姨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两人一道下了楼。
　　秦渡站在门前默了好一会儿。
　　他已经许久没有进去过了，每次都只是在门外站一会儿就走。
　　他不敢进去。
　　他怕听到林安絮病重的咳声，怕看到她垂死挣扎的样子，却无能为力。
　　他还是推开了门。
　　浓烈的药味刺激着嗅觉。
　　林安絮静静地躺在床上，白着一张素净的脸。
　　没有咳声，没有痛苦，不再挣扎。
　　现在的她，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安详。
　　秦渡轻轻地走到床前，在椅子上坐下。
　　床头放着今早阿姨送来的药，没有温度，原本应该喝它的人也没有喝。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了。
　　她无痛无恹，他也不用再满世界地为她看病了。
　　但他心里的结，也永远解不了了。
　　他觉得林安絮心里应该也有结。
　　她是怨他的，怨他不爱她，怨他两年从未来看过她。
　　视线落在窗外。
　　风拍着窗哐哐作响，天阴了，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林安絮最讨厌下雨，尤其是生了病，她会咳得更厉害，人也更痛。
　　风卷着记忆飘往不知所名的地方。
　　“林安絮。”
　　竹枝无由乱舞，长在前梢的青叶再也坚持不住。
　　“要下雨了。”
　　连同他无量的话窸窸窣窣落在风里。
　　或许他会后悔。
　　又或许他已经后悔了。
　　此后的一生都在悔恨中过，悔恨自己。
　　*END
　　2023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