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红了》方茗

1、出国与换位

　　铃声一响，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冲向走廊的打水台。
　　叮呤咣啷的水瓶碰撞声、解题思路的争吵声以及中性笔敲击课桌的演奏声，
　　打包并卷在一起，刮进男男女女的耳朵。

　　“什么！你要出国留学！”
　　我双手抵着桌子直立站定，扯着尖嗓子大叫。

　　“我的亲娘嘞，张欣冉同志！你小点声儿行吗，这事儿要保密，保密！”
　　“奥奥奥…保密…可是……”

　　我歪着头，看着被叫声吓得左顾右盼的男同桌，气不打一处来。
　　“太突然了吧，你走了我怎么办啊，谁天天被我蹂躏出气儿，谁上课陪我画小人儿…呜呜”

　　“冉姐，你真的要替我保密啊，咱俩铁哥们我才告诉你！”
　　“行行…你要出国干嘛？”
　　“橄榄球。”他轻描淡写的说。

　　猛然想到他在体育课上，迅猛跃开人群的S形漂移速度，
　　以及跳远三米的恐怖体能和惊人的实心球能力。

　　我上下打量他，他靠在椅背儿上吊儿郎当又略显孩子气的低着头，
　　一脸自豪的回味着即将出国留学的兴奋与未知的惊喜。
　　“老哥，你不说我都忘记你会橄榄球了…”
　　“我等这一天好久……”

　　正说着，耳边的喧闹声突然弱了，我和同桌不约而同看向窗外，
　　米白色底的碎花连衣裙，裸色花朵和墨绿色的叶恰到好处分布于整体，
　　小圆领和略显浮夸露在风衣外的荷叶袖，蓬松的裙摆在均匀的步伐中漂洒进教室，
　　学生们一直无法弄清楚她身材的胖瘦。

　　“我说怎么突然安静了，原来是老宋来了！”
　　同桌一边挑眉一边无奈的掏出语文课本，我仍痴痴傻傻的盯着宋老师的新衣服，
　　“好漂亮啊，宋老师真好看。”
　　“好看个屁，那俩眼珠子瞪的，跟你一样凶！”

　　宋老师是我步入初二的新班主任，
　　由于初一时的马老师和善慈祥，被班里的同学亲切称之为“马妈”。
　　宋年轻漂亮，对付新学生经验欠缺，初来乍到，班里的同学都不待见她。
　　我却觉得她身上有股独特的，深深吸引我的亲切感。
　　“诶，这节课好像也不上语文吧……”
　　我正疑惑着，宋老师一脸严肃的发话了。

　　“步入初二也快满一个月了，开学给大家调过座位，现在一个个倒是混熟了！无法无天了是吧？”
　　宋老师一边儿说，一边儿将裙外的短风衣袖子挽起半截儿。
　　“最近不少老师向我反映，课上成群成片接话把儿现象和交头接耳的现象及其明显，利用下午自习课，咱班统一换座位，大调，重新分组！”

　　班级里鸦雀无声，门口刚接水回来的同学看情况不妙，识趣的抓着水杯，沿着教室边角的过道猫着腰进来。

　　“好了，大家先休息，等人全了我们开始换座位。”
　　煮沸的课间在宋老师踏进教室的那一刻转为持续寂静，我在纸上写字，递给同桌。

　　“看来不等你出国，我们就已经不能在一起玩了，老哥。”
　　“苟富贵，勿相忘啊，冉姐！”

　　我嘿嘿一笑，悄悄在班里物色新同桌，既为换座位和同桌的出国感到一丝失落，又有些期待充满未知的明天。
　　于是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我从来没有换过学霸同桌，给我换个有趣又理科好的同桌吧！男生女生都可以。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教室里的人逐渐齐全，交头接耳的声音也逐渐响亮，大家好像在彼此告别，宋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着一切。

　　“好，现在班长带领大家出去，男女生按照高矮个在走廊两侧面对面站。”
　　班长杨晓芸从后座起身，沿着课桌从讲台走到门外，依次为同学们安排站位。
　　我朝着班长微微一笑，她走过来，躬下身子小声问：

　　“冉，你想坐哪儿？你个子不矮，我给你放到中间儿，让你体验下第四排咋样？”

　　因为身高不高不矮，我总是被老师认为是较矮的那一群学生，从没坐过三四排，一直以来在老师的口水底下熬日子。班长的话令我如沐春风，让我抓住了拥有开阔视野学习的机会。
　　我猛的点点头，朝她比了个大拇哥。她温和的把我拉在中间靠前的位置里，对面的居然是原先的同桌，我俩互相做起鬼脸。

　　班长杨晓芸，是全班同学，甚至全校同学羡慕的对象。
　　云城中学这么大点地方，杨晓芸鼎鼎有名。
　　匀称的身材，乌黑的马尾，脸颊两侧时常挂着严谨又开朗的微笑，圆滚滚拱起的苹果肌格外惹眼。
　　她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还能歌善舞，做事严谨麻利，为人和善公正。
　　据她先前的同学描述，她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公认的班长人选，成绩与做事效率双双赢得师生的赞赏，赢得家长的喜爱。
　　杨晓芸身上仿佛有勾人的魔力，让她在那个充满争议的班长位置上还能与大家打成一片。

　　而我，平凡的短发，老土又厚重的高度近视镜片下藏着下三白的吊梢眼，时常给人留下凶巴巴的印象。因为讨厌贱手贱脚的男生，我便总在班里发脾气。因为平淡的性格，班里一半的同学基本没跟我搭过话。
　　我盯着走廊里忙碌而温柔的杨晓芸，目光里全是钦慕。

　　后门位置，一位穿着黑色球鞋的少年，蜷缩身子系紧半松的鞋带。沈明轩从他蜷曲的背上一跃而起，来到队伍中间，完成了个还算优雅的跳马动作。

　　“完美落地！”沈明轩一边儿朝人群走来，一边儿用左肩故意撞击班长的手肘。
　　“不小心的，班长。”他嬉皮笑脸的朝着班长道歉，又指手画脚的向班长传递秘密信号。

　　“班长，我们这么多年同学交情，算我求你了。能不能跟老师提议把我和妹子分在一起，最好是咱班的班花，嘿嘿，要不然和你一坐我也愿意。”
　　沈明轩一脸坏笑，摇头晃脑的巴结杨晓芸。

　　我的目光从杨晓芸移向沈明轩浮夸的动作，逐渐皱起眉头。
　　他是谁？之前没怎么注意过这个男生，态度这么恶劣，好讨人厌。

　　“我安排不了，顶多能估计队伍对应排的位置，至于同桌，老宋说这次亲自安排。”

　　听到这儿，沈明轩撇了撇嘴，迈着步子来到队伍后方，大约教室第七排的位置。
　　我低下头，把目光挪开。感受到他经过时的步伐。他的鞋是绀色的，一对白底儿看起来很轻软。

　　“沈明轩！你是不会走路吗？排个座位玩起跳马来了是吧？”
　　原来刚刚的跳马被宋老师看到了，她气冲冲的在大家面前点名批评沈明轩。

　　“交头接耳的错误典范说的就是你，人家化学、物理老师挨个儿跟我提到你！你跟你同桌那个嘴从上课聊到下课呜呜呜跟开火车一样没完没了是吧？俩人儿成天叽叽喳喳没个正形儿，学习的时候没见这么积极呢？”

　　沈明轩有些羞愧，不是因为被老宋批评，而是认为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他跟之前的同桌相视一笑，然后低着头，看不出是认错还是对视后的羞涩。

　　宋老师先发制人，一把将沈明轩安排在了第四排靠窗位置，这与在走廊的自选站位大相径庭，因为之前有上课交头接耳的“前科儿”，他只能无条件的接受老宋的安排。
　　宋老师把文静安排在沈明轩旁边，文静同学人如其名，是班里最内向话最少的女生。
　　看到文静，沈明轩像泄了气的皮球，“完了，哥的话匣子就这样被彻底的堵死了。”
　　班里的同学在窗外笑他，其中一个高喊着。
　　“沈明轩，你的好日子来喽！”

　　紧接着，宋老师站在走廊上打量，从门口喊我的名字。
　　“欣冉，你去坐沈明轩前面儿。孙伟，你坐欣冉边上。”
　　我听到安排，既惊喜又忐忑。

　　第三排靠窗！终于逃脱了老师口水的喷射，还可以在课间看窗外的风景。
　　而忐忑的是跟那个讨厌的男生成了前后座以及宋老师安排的成绩堪忧的学渣同桌。

　　我走过去放书包，坐下，跟孙伟打了个招呼。
　　沈明轩眼神迷离，像是看我，又像是在望着窗外。
　　“请多关照。”沈明轩的语气严肃又带点油滑，我回过身侧头看他，正对上他的眼睛。
　　“啊，是跟我说的吗？”我朝他轻轻歪头，问道。
　　“请多关照，张欣冉。”他点着头，补充完整话语对象，郑重其事的宣布。
　　“多多关照。”我也学他点头，心里嘀咕着这人怎么没头没脑的。

　　我回头整理书桌，班里的位置被宋老师陆陆续续的安排妥当。宋老师让大家先稍作休息，自己则去办公室拿些作业材料。

　　趁老师不在，我左右寻找着旧同桌，原来他被安排在斜角处一个人坐。
　　我忽然意识到老宋可能是想在合理又隐晦的情况下，不打乱班级秩序送他出国才故意重调座位。

　　男同桌朝窗户这边走过来，递给我他的书包。
　　“冉姐，我去校队训练体能，帮我把老师的话记在书上，放学放在你这儿我回来拿，我走了。”
　　他向我大声说，几乎是呐喊着，又伴随搞笑的语气，全班同学都听的到。
　　“我走啦！”他又重复了一遍，做了个敬礼又鞠躬的姿势，我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要走了。
　　大家看笑话似的哄笑一堂，只有我站起来朝他做了个回敬，认真的点了点头。

　　孙伟坐在我身边，从我的表情里嗅出端倪，云城这地儿初中留学的人并不多，他自然没有猜到。
　　但他八卦的问我：“张欣冉，你俩谈恋爱了吗？”
　　“啊？”我眯着眼睛看孙伟，“我俩纯纯的哥们啊，孙伟，你过几天就知道了。”

　　宋老师回来了，拿着一打新打印的表格，分好页数发放到每个单数排座位的左上角那位同学的桌上。

　　“这个表格是小组规划表，我分发的位置默认为组长位置，其他组员的位置由前后四人自由分配，组成新四人小组，填好月考成绩以及每个人的职责，20分钟之后从后向前传给每列的第一个同学。”宋老师不紧不慢说出了她的新规定，并询问我们是否听懂，没人敢反驳，只一股脑全部回答听懂了。

　　第三排最靠窗的左列，我不幸成为了这位组长，捏着这张象征组内社交关系的表格，我和孙伟转头询问沈明轩与文静意见。

　　“不然大家自封一下？”我轻声说，手不自觉的挠着脑袋。
　　“张欣冉，”沈明轩后仰着身体，抬起脸笑着对我说，“你来安排我们的位置吧？怎么样？”
　　“同意。”孙伟紧接着发话，文静也悄悄点着头。

　　这样倒也方便，我自觉省力。将表格垫在沈明轩桌沿上，填好组长的名字后，我心中盘算着剩下三人的安排。
　　第一个写下的名字，是沈明轩。紧接着是文静，最后是孙伟。

　　见我写完，沈明轩从我手下抢过表格，写下自己的月考成绩以及所属职务，同时喃喃道：
　　“张欣冉，你知道吗？第一反应先写下的名字是心中最重要的那一个。”
　　“想什么呢？我是按成绩写的。”
　　“是吗？”沈明轩似乎有点失望，又露出狡邪的笑，嘴角微微斜向上，我看不透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孙伟在一边儿转起笔，打趣道:“他这人就这样，爱调戏女同学。”
　　我白了他俩一眼，说:“别把我当女同学！”
　　待表格传到宋老师手里，差不多也快到放学时间了。

　　9月底的云城，天气冷热全看运势。

　　傍晚天色微微泛黄，我侧着脸看楼下的合欢，那棵树长得倒旺，但绿油油一片没见过开花。我总好奇合欢花到底什么样子，听书里说会由淡粉变为玫红。估计这树是无法生育的，我仅仅见过那片排列有序的细小的叶。

　　一放学，死党汪梓墨便拎着自己一兜子行头过来拉我的手。
　　“走啊，冉冉！门口小摊开了个炸鸡汉堡，我们去吃小龙虾味儿的汉堡吧！”
　　我被她拉着冲下楼，一阵恍惚，不一会儿便站在那辆炸鸡汉堡的摊位车前，
　　“叔叔，来两个小龙虾味儿的汉堡。”汪梓墨兴奋的向老板说。
　　“小冬瓜，我不吃啦！”
　　“嘿嘿，那我吃两个。”汪梓墨一边笑着，一边跟我讲今天换座位的事儿。

　　我并未认真听讲，目光反倒被校门口的喧哗吸引。

　　校门口梧桐搭建的天然长廊里冲出个少年，蹬着横梁宽大的山地车，车轮一圈圈转的飞快，我注意到脚蹬子上那双绀色白软底儿的显眼的鞋，由于习惯从下方观察，我并未看清那人的脸。

　　猛地想起沈明轩和他那双球鞋，此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沈明轩是谁。

　　“是他！原来是那个一口气能吃九个汉堡的男生！”

　　汪梓墨被我无缘由的发言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嚼着汉堡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