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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庙红风玉嫦娥 ...

  •   卢钩不给李元面子,冷道:“你这次来做什么?”
      李元道:“两件事。一是跟你商量押镖的事情。”
      卢钩道:“这事情,当家的合该比我这个放羊的明了。”
      李元道:“这不一样,这趟是红货。”
      卢钩冷笑道:“有多红?比十年前那趟镖还红?你忘了你姑姑怎么死的了?”
      见他提到十年前的事,李出红也沉了脸:“我还你为你忘了你问道处的名字是怎么没的。”
      卢钩低头,摸了摸刀上的缠布,道:“我真忘了,所以恕不奉陪。”
      李出红道:“你不去可以,桂花得和我们走一趟。”
      卢钩抬头,正好撞进桂花看过来的视线里。他偏开头:“休想,我还没死。”
      李出红毫不客气道:“快了,不是吗?”
      卢钩被刺激得心口闷痛:“闭嘴!”
      李元捻了个红枣皮皮丢进嘴里,开口道:“第二件事。我来见我的朋友。”
      卢钩道:“我没有朋友。”
      李元道:“我宁愿我们不是。”
      卢钩道:“我宁愿你赶紧滚。”
      李元又道:“我倒希望我可以不管,可是你呢?现在是什么德性?”
      卢钩道:“与你何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求大当家的给我当孝子了?”
      李元黑了脸,骂了句粗话:“人都一天挖光阴,就你还在这当冷怂!”
      卢钩却不怕他,他这一生,并没有怕过什么。
      气氛剑拔弩张,谁也没有再说话。
      李出红也不说话,她不愿搅浑水。
      这点倒是和王旭一样。
      风不停,月初升。
      桂花就静静地坐着,额上旋着邪异的朱砂纹。
      雪白的脸,俊朗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周围的婆娘、姑娘甚至是年轻后生,都在不动声色地偷偷望着他,好像这样就能多沾些玉质一样。
      真正嫦娥正坐在白庙原上的一个小小的院落里,谁也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棋是什么。
      各怀心思的几人这会安静下来了。
      新人那边喜气洋洋,吹吹打打。拜了天地、拜了高堂,一对新人对拜,“神”在那里唱送入洞房。
      黑娃请了卢钩去,让一对新人挨个拜了三个佛爷,讨了喜气,乔八爷在那里端着酒呵呵傻乐,“神”睁着几乎成一条缝的瞎眼,“看”着桂花,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只有卢钩,一声不吭地把胡彩霞和赵海清敬来的喜酒都喝了。
      新娘子大红的盖头盖着脸,新郎官笑得春风得意,好不自在。
      大红的喜袍,大红的蜡烛,大红的脸,大红的花。
      今晚,吹过白庙原的风都是红的,红的热气腾腾、红的喜气洋洋、红的气势汹汹。
      李元借着红色的烛火,又看了看火光下的人。
      李元打小就认识卢钩了,他们确实是真正的朋友。
      男人一身粗布短打,浑身酒气,刚和“神”攀扯了两句破太岁的吉祥话,这会就有些直不起身子了。
      那人身材强劲,印堂饱满,面容带着这里特有的粗犷,却自有一番沉静生冷。丹凤细目,浓眉斜飞入鬓,自有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江湖侠气,眉眼间却带着消不去的冷厉和阴狠。
      原上风沙大,他的皮肤也更粗糙,脸上带着和村民们一样的高原红。
      拿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指腹上面带着消不下去的老茧。
      李元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的刀。
      他的刀不比自己差。
      就像他的人一样,他的刀现在也该是阴冷的,却在该锋利的时候非常锋利。
      除了那三颗痣,他几乎要找不到记忆中的少年。
      他只知道,情同手足的兄弟遭了难,他却一直找不到救人的办法。
      他一直记得那个提着断剑的少年,像是一夜之间流干了所有的气血与泪。想到今日看到的问道处剑碑,上面有一个熟悉的名字被划去,李元就恨不得立刻斩下那害了卢钩的小人的脑袋。
      卢钩最终还是断了引以为傲的崆峒剑道。
      因为破了大杀戒,破了君子道,也破了那颗纯粹的剑心。
      剑挑君子,他的剑不认他了。
      于是他发了狂,断了剑,毁了自己。
      李元望着一身崆峒弟子袍的桂花,少年就坐在那里,却莫名有了些迫人的威势。这身皮相气度,和粗犷的西北汉子们格格不入,就是这里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也绝对沾不上这玉质。
      鼻间是干草和酒混杂的味道。李元虚眯着眸子,看着那身薄蓝的崆峒弟子袍,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十年前的卢钩。
      真是可笑又可怜,自绝剑道的家伙现在又培养出了一个君子道,是想证道吗?
      还是借由此来做自己未完成的蝴蝶之梦呢?
      看着老友沉迷于造梦,李元觉得,是时候让他的朋友清醒过来了。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义气的朋友,但他对这个老友尤其是。
      但是在启程前,他私心觉得老友能多看些美好的梦境也好。毕竟,美梦破碎的清醒感一定是痛苦的,往常都会生生扯碎了人的骨肉,连同心脏也一并揉碎了去。
      他又看那个少年,桂花,或许不该这么叫他,他是知道这个少年的真实身份的——而卢钩一直被蒙在鼓里。
      陇原李家的鹰犬一向是会搜集情报的,不管是江湖上、还是朝堂上。耳目闭塞的人是做不了甘凉武侯的、是活不了命的。
      而李元也感觉到,要变天了。
      就像炉钩子必定不叫炉钩子一样,桂花也必定不叫桂花。
      炉钩子见到了李元、李出云和王旭,所以他可能是卢肃之、是卢钩,但不会再是那个佛爷、那个“狼头头”炉钩子了。
      桂花,等他见到了他该见到的人,他可以是任何人,但不会是桂花了。
      酒席上宾客喝得酩酊大醉,谁也没有注意两杯喜酒就灌倒的炉钩子。
      一直防备着李元的卢钩终于昏沉睡去。
      他也许想不到,有问题的是那壶少年递来的罐罐茶。
      李元拿出一锭货真价实的金子,提了刀,招呼姑姑和桂花起身。
      李出红去牵了卢钩的马。
      李元对桂花软了声音道:“抱上你那便宜爹,我们该走了。”
      少年接过李元的披风,仔细地裹好大红着脸的卢钩,面色是一贯的沉静温润,手下却熟练地抱着男人上了那匹配了好褥子、好鞍子的好马。
      卢钩的刀被他和自己的剑束在一道,背在后背上。
      宴会还未结束。
      老农和汉子们也都看到了这边的动静,他们不敢和当家的对话,怕说错话得罪了镖局的人,只好叫来了红光满面的胡三爷。
      胡三爷看见炉钩子被人一并裹了,弄到马上去了。他急忙大着舌头跑出来:“你们要带佛爷去哪里?”
      李元丢给他那锭金子,笑道:“总归不是卖他去做别人家的小婆娘去。”
      胡三爷瞪大了眼睛,一脸不相信他的话,怕他真把人卖了,当即就要还他金子。
      李出红道:“不骗你,哪家敢要这么凶的小婆娘?疯了?送我被窝里我都不要。”
      李元道:“姑姑你要个辣子面面。我倒是想要个送被窝来的婆娘,可好歹得是个真婆娘。”
      李出红道:“桂花,要不把你便宜爹趁他睡着塞他被窝里?我和你打赌,明天他能被人提上山练和尚功。”
      桂花只是沉静地笑,抬手用披风裹住怀里昏得不安分的男人的耳朵,感受着身前人慢慢失去气力。
      ——也许有人想要的紧呢?
      胡三爷追着不放,突然跪着痛哭流涕道:“白庙上的佛爷可不能走——走了要遭老天爷收的——要遭天爷收的!”
      院子里汉子和婆娘们也都面色惊恐,没了佛爷怎么办?
      在村里人看来,原上白庙里都是给村子挡灾的佛爷,村子要供佛爷香火的。没了他们,佛爷吃什么喝什么?没了香火,佛爷下辈子怎么投好胎享福?
      胡三爷狗牙看向唯一认识的少年。
      桂花看着三爷求助的眼睛,也只是转开头,在缰绳提起前淡淡道:“走了。”
      几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月色里。
      “多谢三爷和乡亲们照顾。”
      山路远处传来少年的声音。
      新年了。
      村民们也都发现了,那个炉钩子消失了。
      就像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一样,没人知道那天他去了哪里。
      消失的不只是狼头头,还有那个十里八乡姑娘们都要抢着看一眼的俊后生,桂花。
      以后的红白事,他们只能请到两位佛爷了。
      有些人看一眼,就会记一辈子。
      新兔想。
      如果再见到钩子哥和桂花,他有把握能一眼认出他们的。
      钩子哥喜欢喝罐罐茶,喜欢罐罐茶里多加些掰开的红枣皮皮,喜欢动不动来胡三爷家要点猪油拿回去,好好磨一磨他那从不出刀的刀鞘,喜欢喝醉了拿着伙房的炉钩子耍两招,能一并混个饭吃最好,也喜欢神秘兮兮地预言天要下雨,自己一拍屁股走人,留下几个半大小子淋成落水狗,再指着他们嘲笑。
      至于桂花,桂花实在是神秘。
      他知道彩银这些原上的小姑娘就喜欢桂花那样的。为此,他们还为钩子哥喝桂花谁更攒劲嚷过仗,
      但不幸,他不争气,没给钩子哥讨到嘴上的好处,还被彩银好好羞辱了一通。
      桂花和他差不多大,但比他厉害得多。
      从小起,他送饭去白庙上的时候,就见过钩子哥训没练好功的桂花,有时是骂,有时还会抄起四爷黑娃家顺的那个炉钩子打桂花。天寒地冻的,在大雪里扎着马步的桂花也冻得发抖,胳膊上被打得青青紫紫,而钩子哥也根本不管他的死活,自顾自坐炕头拿饭一吃倒头就睡,谁也别想叫醒他。
      他去告诉爷爷,胡二爷也只是说让他一个娃娃家少嚼舌根。
      再之后,他就见得少桂花了,倒是听黑娃四爷说自己赶牛车捎了桂花一段。
      黑娃还让他千万不要惹桂花,桂花可是进了崆峒道山大门的人。
      这他倒是知道,能进去的人据说可以舞刀弄枪,下了山能去铁骑大营里讨个小官哩,据说还有那种画本子里唱的飞来飞去杀贪官少些税收的大侠。
      不过他没见过桂花飞来飞去。
      钩子哥医术倒是不错,隔壁葛大奶奶摔断了腿,他能好好地接上;土匪皮子发羊癫疯来请他,他点几下就好;就连隔壁村驴下崽、劁猪、母鸡不下蛋,都要请他帮忙,他也总能神奇的治好,然后吃个便饭。
      可是钩子哥自己也有点毛病,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毛病。
      就连“神”都算不出来,就连守村人乔八爷也挡不住。
      发病的时候没个人形,桂花不给他做饭他连饭都没得吃。于是胡三爷只好去说好话请了有过羊癫疯的土匪皮子,皮子来了,看了,也只能啜一口他那传说中打死过四个寡妇的三尺金烟斗,两眼一瞪,摇摇头说真没治。
      好在,每回桂花总是能及时赶回白庙里,只要桂花到了,钩子哥就能好一段时间。不然,钩子哥犯了病的嘶吼声能让狼都夹着尾巴绕道,村民们都说看见过的。
      所以他和彩银都是喜欢桂花的。
      虽然他们两会因为争论谁更攒劲嚷仗,但他们都真心希望钩子哥能好起来。
      钩子哥好了,就带着另外两个佛爷和桂花下来他家喝罐罐茶。他是喜欢喝桂花泡的罐罐茶的,他一喝就盘着腿给人讲飞来飞去的人、讲强抢民女的贪官、讲堆得和牛棚那么高的金银财宝、讲气急败坏的剑道世家公子输了不认账,讲劫富济贫的大侠受万人敬仰。
      婆娘汉子看他下山,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于是,提个板凳拖家带口就来了。
      婆娘们给他续红枣,他就讲华山正气的少侠、讲湘西赶尸的美男、讲被小姐看上的和尚;汉子们给他添茶,他就讲峨眉的仙姑、讲碧海三花门的妖女、讲秦淮河畔的能歌善舞的艺伎。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原上的人一辈子都埋在这片土地里,他们没见过秦淮河,他们只是爱嘬着牙花子听新鲜的东西。
      不给炉钩子换茶他就威胁把大侠写死,这样才好讨口红枣皮皮。不过大家都惯着佛爷,于是要桂花去取了红枣给他泡茶,他喜欢喝桂花泡的茶,喝了就让大侠加官晋爵,听的人就开心。
      桂花喜欢看喝茶的钩子哥开心。
      钩子哥一开心,桂花就开心,彩银和他也就开心。
      虽然他们两会因为争论谁更攒劲嚷仗。
      但是,他想,他长大以后再也不会和彩银嚷仗了,不然,就没人知道钩子哥喜欢来他们胡家喝罐罐茶了,就没人知道白庙上其实是有三位佛爷的了,就没人知道桂花是十里八乡的姑娘都喜欢的后生了。
      原上的黄土里有很多人,他想,但钩子哥和桂花总归埋不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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