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菜鸭》猩猩的左膝

1、干菜鸭

　　嘉靖三十九年，秋日傍晚，月已显白。
　　江上清风，柳枝稀疏的江堤上影影绰绰地走来两人。前一人挑着担子，后一人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除了两个箩筐似乎还坐着一人。
　　这一行人下了堤，晃悠悠地踩着江潮上的跳板把车推上一艘乌篷船。推车者是一名褐衣短打的中年人，波光印出他黑黄的面膛。他朝船尾喊道：“老孙头，劳烦渡我们！”
　　白发老船主听到他厚实的嗓音，一边佝偻着腰钻过乌篷走上船头甲板，一边念叨：“怎地晚饭时渡江，莫不是赶丧？这年头……”当他走近时，端详了一眼来人，不禁哎了一声，又看了看来人行李，颤声道：“海大人？难道，您要走？”说着，一双老眼便红起来。
　　嘉靖三十九年，秋日傍晚，月已显白。
　　姚家大院堂屋内大烛照出中间一方八仙桌，桌上席面美器美食，四人正觥筹交错。
　　桌尾精瘦男子敬了一圈酒，向上首锦衣汉子说：“东家，那黑子是明天滚蛋，后天一早我就去收地！”
　　右首虬髯汉子抢着问：“胡先生，那黑子把你那本家胡公子都拿大杖子打，你就不怕他卷土重来？”
　　左首白净脸的青年人接话：“怎么了老揭，那道学先生还会回来？”
　　“哼！”上首的锦衣汉子，把筷子一墩，狠狠嚼着嘴里的肉，高声怨道：“老揭啊，你还盼他回来不成！”
　　老揭红了脸，也是一脸狠狠道：“回来？我巴不得他立马离这条江十万八千里！但是我怕呀！他的‘一条鞭’可真是‘一条鞭’啊，一鞭抽去我一半水田！典廉老兄，难道你家的水上生意不受牵连？下一任县令老爷是个啥玩意儿还不见踪影呐嘛。”
　　“牵连牵连，”姚典廉嚼下嘴里的肉，“三年前他刚上任，我就送去银票两百两——他反手甩了我一根水火棍！城防工程牵连走的又何止这两百两，县里富户荷包里的银子岂不都被他琼州黑子牵连出去啦！”他转头又对左首青年道：“你鄢老弟可是忘了你丈老头吃一肚子瘪，现在还在床上下不来吧？”
　　“按说这一头我该恨他。”顿了顿，鄢智把玩着翠绿的酒杯又摇了摇头，“可另一头嘛，你们可知，他在县里，我们这些生员竟不用给那些大人跪拜。他这个海笔架，可是好一座‘刚峰’呢！”
　　胡先生捻着山羊须，一对鼠眼放着光悠悠道：“他海刚峰是山，你干伯父懋卿大人只有山更高，他背后尚有首辅这座最高的山。他海刚峰走了，你哪怕在严州府里照样不用下跪叩头！”
　　揭丕丘哈哈一笑，大声道：“胡先生此言极是！懋卿大人手眼通天，岂会再让他官复原职！此次把他放到江西去，那就是把他看管起来。若是再由着他鞭来鞭去，难道那些大人吃丰城的橘子噎着了不成？”
　　“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你那伯父确不是一般人物！”姚典廉大笑举杯，“来来来，咱们干一个！”
　　欢宴继续，红烛摇曳……
　　嘉靖三十九年，秋日傍晚，月已上东山。
　　江堤上影影绰绰地又来了好多人，大家赶得甚是急迫。走近时，为首一人是一位清癯的教书先生，浆洗发白的青衣长衫上打着好几个补丁，急急赶到跳板这头招手呼号：“汝贤，汝贤，你怎地晚饭时走，怕我们送你不成？”
　　甲板上的海大人回身，看着教书先生一作揖，又赶忙向众人招手，大声喊：“大家莫急，莫急，当心淤泥崴脚，当心摔到水里！”
　　教书先生气喘吁吁顿足道：“汝贤啊，清风明月倒是好作伴，可乡亲们舍不得你呀！”
　　海大人团团一揖道：“诸葛教谕，这是朝廷的调令到了，我自当去江西赴任，山高水远，这两条腿可不得早些赶路嘛。这新安江，三点毛毛雨，不过江心埠，今日小风无雨，索性正好渡江——乡亲们，淳安一任，某多拜乡里照拂！某无大才，还盼大家风调雨顺……”说到此，看着众乡人，海大人自己也哽咽起来。
　　人群中有人喊：“大人，您是大清官、大好人，咱们舍不得您呐！”大家不禁嗡嗡附和。
　　人群里一个端着砂钵的蓬头汉子侧身挤出前头来，便跪下喊：“青天大老爷！”
　　海大人赶忙踏过跳板赶上去扶他，他却不肯起来，只把砂钵高高举过头顶。那砂钵里泛起一股香味，竟让人食指大动。海大人也不禁好奇，问道：“此为何物？”
　　“这是送给您的，我也不知道该叫啥，是用梅干菜炖的鸭子。”汉子抬脸答道。
　　海大人顿时正色道：“某为官半生两袖清风，衣可蔽体，食可侍奉老母，足矣。此钵，我不受！”
　　汉子僵着不知如何是好。又一名干巴老儿牵着个总角孩儿挤出人群，颤巍巍跪下说道：“大人啊，咱们这儿是个穷地方，丁口也少，赋税更少。人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可咱们也盼着像您这样的好官清官来替我们做主。您来了，带咱们修城墙、开荒地、修路搭桥，还让那些平日里欺男霸女的大户不得侵占田产，还教训了那个一路吃喝的胡公子，这些都是您对咱们的好啊！那个要十二个娘们抬撵的玩意要把您发配……老天不公啊！”他说着便开始抹起泪来。
　　海大人走过去将他扶起来，说道：“乡佬，这是朝廷的调令。为官一任，为民请命，那是本分。不论到了哪里，众位乡里都是某的家人呐！”
　　老儿连忙说道：“那您就收下这只鸭子吧！咱们才听说您要走，万民伞是来不及了，稻子还没收也拿不出来仨瓜俩枣。我女儿家还存着些梅干菜，程小三家年初养了一窝麻鸭，我就做主拣了一只大的，一钵炖了，没盐没酱，黑乎乎也没卖相。行路难，您还没吃晚饭，就给您路上垫垫吧！”
　　诸葛教谕上前说道：“汝贤，这是乡亲们一番心意，你就收了吧，令堂年迈，你也不好让她老人家空着肚子赶路啊！”
　　海大人看看诸葛教谕，又看看乡亲们，掂着那汉子塞到手上的砂钵似有千斤重。
　　他轻轻叹了口气，望着众人深深一躬，道：“海某愧领！”
　　嘉靖三十九年，秋日傍晚，月映清江。
　　乌篷船正缓缓远去，甲板上一人，江边一群人，遥遥相望，遥遥招手……
　　四百多年后，秋日傍晚，湖心荡月影。
　　湖区三县反腐倡廉工作会议，机关食堂。几张大圆桌，每桌围坐六七人正在用餐。桌上一盘青菜、一盘豆腐、一钵干菜鸭，别无长物！

作者有话说

　　家乡美食有一品，叫做干菜鸭，传承几百年的起因是历史第一清官的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