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战金山 ...

  •   我第一次见到周小竹,是在她亲爹的葬礼上。
      在北平,凡是爱听戏的,都听过周小竹的名字。我不清楚她的原名叫什么,只知道她本来是姓钱。
      在钱老爷葬礼的那一天,钱公馆的仆人来到父亲的医馆,说是钱家太太哭得背过了气,急着找大夫。
      “闺女,你去给钱太太看看。”父亲正在柜台后整理药材,头也不抬地对我吩咐道。
      猝不及防被点了兵的我心中十分讶异:“爹,我还没出师呢,你就不怕被我给搞砸了?”我压低音量,凑到父亲身边。
      “我去钱家看过几次诊,他们家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你只管去就是。”父亲依旧捣鼓着他手里的那堆药材,敷衍地回复我。
      看着父亲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尽管心里仍有疑虑,但我还是默默地背上药箱,跟着钱家小厮去了钱公馆。
      见过钱太太,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打发我过来。钱太太悠闲地窝在沙发上,匀称的手腕上戴着造价高昂的白玉镯子,一看就没沾过阳春水的指尖拈了一方细丝绢,装模作样地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见我来了,她便纡尊降贵地腾出另一只手给我。我把过脉,发现她比公馆客厅里上窜下跳的那只猫儿还要健康,哪里像个哭到昏厥的人?
      时值仲夏,我随手给她开了一剂药性温和的凉茶,便收拾好东西出了她的卧房,准备打道回府。
      钱老爷的棺椁放置在前院,前来吊唁的宾客把院子都给占满了。钱老爷的姨太太们带着几位少爷小姐哭成了一大片,除却年纪太小还不知世故的孩子,其他家眷都或真或假地抽噎着。想来,钱大太太许是在这出伉俪情深的大戏里演累了,这才借病偷懒躲了起来。
      这时,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特别的女孩儿,她面无表情地被嚎得惊天动地的家眷所环绕。她看起来该是已经懂事的年纪了,却完全没有要哭的迹象。她安安静静地盯着钱老爷的棺椁,一双漂亮的杏眼淡漠而又灵秀。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就在戏班子里再次见到了这个女孩。老班主练功练出了一身的伤病,定期寻我父亲过去给他做针灸。我跟着父亲去看诊,竟在院子里遇见了那个女孩。她被师姐带着开肩,看起来好像被压得很痛,稚嫩的小脸憋得通红,却愣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听老班主说,这姑娘的母亲原先是老班主的徒弟,戏班里的热门花旦,后来被权势通天的钱老爷看上,让姓钱的强娶作了姨太太,生完女儿后没几年就病死了。如今,钱老爷刚入土没几天,这孩子就被钱太太赶出了公馆。老班主念旧,收了这丫头做徒弟,她便跟着班主改姓周。周老爷子说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竹子,于是给她起了个艺名叫小竹。钱老爷死的时候,周小竹才十一岁。
      老班主是北平一带赫赫有名的乾旦。周小竹本就从她母亲那里遗传了一副好嗓子,在老班主的栽培之下,长大后的周小竹也成了北平名动一时的角儿。后来周老班主年纪大了,他把戏园子交给周小竹,让她做了新班主。周小竹接任班主后没过多久,老爷子就病逝了。
      周小竹在继承戏班子的同时,也继承了她师父的一身伤病,轮到她定期接受理疗了。与从前不同的是,往戏园里跑的大夫不再是我的父亲,而是早已出师的我。
      作为票友,我常抽空去凤箫楼听周小竹唱戏。她的戏班子家底殷实,祖上盘下来的凤箫楼专门用来唱戏。周小竹唱得最好的一出戏是《战金山》,高亢清亮的唱腔配上几段武戏,身背靠旗的梁红玉或上阵擂鼓,或提袖舞枪,英气长翎随身法飘摇,令人直呼过瘾。
      “遥望着一江风浪拍天高,恨藩贼狗奴敢逞英豪。又只见军中鼓角声高,黄龙阵列队旌旗飘摇。”
      在周小竹声名大噪之后,越来越多的有钱人去请她唱戏。有个军官为了给他的戏迷母亲过寿,特意开了大价钱,请周小竹去家里唱堂会。
      那军官的母亲喜欢听《苏三起解》,他就点了一出《苏三起解》。这军官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他认为苏三那套囚装不吉利,硬要周小竹换套喜庆头面。但他没想到的是,周小竹比他还爱钻牛角尖,非说“宁穿破,不穿错”是梨园规矩,死活不肯换衣服。
      军爷一气之下把正在站岗的部下喊进了正堂,手持枪械的士兵径直走向了周小竹。军爷沉声问周小竹到底换不换戏服,她面不改色地直视着军官的双眼,干脆利落地甩出两个字:“不换!”
      好在那军官的母亲是个明理之人,她一巴掌呼在儿子脸上,拦下了他的无理行为,死里逃生的周小竹稳稳当当地唱完了整折戏。散席时,寿星老太太舍不得周小竹,亲自送她离府。
      这件事很快就在北平传开了。后来,我去戏园里为周小竹诊疗的时候,好奇地问她有没有害怕过。
      周小竹耳根浮起一层薄红,露出一个羞怯的笑来:“姐姐,你知道吗,我那天回家之后,手抖了一晚上,连倒水都洒了一地。”
      周小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姑娘。继“堂会惊魂”事件过后,她又一次死里逃生。
      周小竹带着一个跟包到天津演出,回北平时在城外遇到了几个土匪。对方本来只打算谋财,不准备害命。周小竹的行囊里有一套梁红玉的头面,其中的点翠头饰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周小竹不愿看到承载着戏蕴的宝贝叫几个土匪糟蹋了去,当即让跟包带着行李先走。她占着自己学戏练过些武,孤身一人殿后,把那几个土匪给撂晕了,肩膀上还被砍了一刀,好在没伤及筋骨。
      听说过这件事之后,由于担心周小竹,我立时便去医院探望她。周小竹收了个徒弟叫云生,是个还没长开的小女孩。云生守在周小竹身边,咧着嘴哭得肝肠寸断,那动静比洋人的火车还闹腾。
      “不许嚎,明天嗓子哑了影响练功。”周小竹朝云生喝道。
      云生顺从地收了声。周小竹趁着云生低头抹眼泪,狡黠地勾唇一笑。这人哄小孩的方式好生离谱。
      没养几天伤,周小竹又回到了戏台。
      “只听得马嘶声高,只听得马嘶声高,腾空杀气夺云表。”
      周小竹头上戴的是拼死从匪徒刀下保住的点翠头冠,细绣金边裹衬下的碧蓝鸟羽,在周小竹飞速成串的鹞子翻身之中留下一道道荧亮的残影。
      天意弄人,周小竹的厄运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日本人进了北平。
      那日,我在凤箫楼里听戏,谢幕时,一个中国人带着一群日本兵把戏台围了起来。那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与外套相衬的领带上缀着一枚镶钻领带夹,钻面上招摇地反射出晃眼的色泽。他蹬着擦得发亮的黑皮鞋压到戏台前,眼里带着几分审视,扫向台上的周小竹。配饰在他身上像是沾染了主人的戾气,反光的领带夹和黑皮鞋与他瞳孔中散出的高光如出一辙,使得他看起来像个全身长满了眼睛的怪物。
      他站在台下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高杉大佐三天后要在这里包场举办生辰宴,点了《游龙戏凤》,指名要看周老板的李凤姐,还请周老板莫要怠慢了。”
      言毕,他转头带着那群日本兵往来时的方向离去。行至门槛边时,他又停下了脚步:“对了,周老板。”他朝周小竹的方向偏过头,“我代高杉大佐向戏班的各位成员问好,诸位若是想念已经入土的周老班主,高杉先生愿意送各位去见见他。”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翌日,北平各家报刊头版被屠,周小竹对外宣称,她会去唱这场戏。
      有人骂周小竹是汉奸,一波又一波人聚集到凤箫楼前闹事,戏楼的朱漆木门上参差不齐地糊着鸡蛋液,葱姜烂菜在门前散了一地。凤箫楼大门紧闭,终日无人进出,高墙之内静默无声。
      周小竹倒是清闲,她这两日在北平城里四处闲逛,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几个监视她的日本兵,把意图去寻她麻烦的人通通吓了回去。
      三日之期已到,高杉大佐带着一群记者来到了凤箫楼。
      我总觉得周小竹没那么“老实”,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于是溜到凤箫楼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着。
      周小竹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清亮激越,伴随着节奏紧凑的京胡,撞破楼墙将夜色席卷。
      “非是俺出战迎风哪得尽扫,挽绣甲跨马提刀,挽绣甲跨马提刀,女天魔下九霄。只看俺威风抖擞战这遭!”
      她唱的并不是《游龙戏凤》,是《战金山》!
      周小竹没有唱整折戏,而是直接演了《战金山》里最激昂的唱段。她这是在用戏词挑衅日本兵。我不禁为周小竹捏了一把汗,就算高杉大佐听不懂戏文,身边也还有个假鬼子给他做翻译。
      从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侵袭了我的感官,戏楼里的鼓点声好像停了,但我的耳朵却听不真切。直到四声枪响砸进了耳膜,我才从混沌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没过多久,高杉大佐骂骂咧咧地领着一群下属从凤箫楼里出来了。我躲在暗处看去,三天前过来威胁周小竹的那个中国人收敛了早先嚣张跋扈的气焰,此刻正低首下心地给高杉大佐顺毛。
      等日本人离开之后,我踉跄着冲进凤箫楼。
      “这就死了,多可惜啊!”
      “她才29岁呐!”
      留在戏楼里的记者们聚集在台边扼腕叹息。我用不停颤抖的双手推开堵在台侧的记者,拖着发软的双腿挪到周小竹身边。周小竹的尸体横陈在戏台中央,鲜红血液从她心口的弹孔中流出,把铺在地板上的亮绯毯布染成了暗红色。楼里的灯光犹如一层细软的薄纱,柔顺地披裹住周小竹的脸。她的眉眼平和地排列在覆了梁红玉妆容的面庞之上,唇角微微勾起,似乎仍在金鼓声中嘲笑不自量力的入侵者。
      戏台一角还有三具尸体,分属于弦师、鼓师和锣师。尸体的主人是三张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脸,他们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详。这三位老师傅已引退许久,今夜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凤箫楼。
      我后来才知道,周小竹引着监视她的日本兵在北平城闲晃的那两天,戏班里的人就已经陆续逃离。高杉大佐要盯的人只有周小竹一个,他认为只要周小竹跑不了,就翻不出什么浪花。谁承想,周小竹与三位老师傅暗通款曲,唱了这么一出戏。
      次日,几大报社刊出了周小竹戏耍高杉大佐的事件。高杉带记者前往凤箫楼本是为了宣扬日军权势,谁知最后竟成了一桩按不下去的丑闻,北平各家报社顶着日本人的压力大肆登载此事。
      我看着手里的报纸,头条配图是身着梁红玉战袍的周小竹,以及三位神采矍铄的老爷子。撰稿人在文案的结尾写了这样一句话:“梁红玉有自己的战场,在军阵,画角金戈,气动坤灵。周小竹也有她自己的战场,在戏台,粉墨弦鼓,声震外贼!”
      时至今日,新中国刚刚成立,周小竹的小徒弟云生也早已长大成人。凤箫楼里的桌椅早已陈旧不堪,玄漆斑驳,一动三晃。戏楼里订了一批新的桌凳,已经在运送的路上了。云生手持长枪,身法熟练地在台上为票友们表演梁红玉舞枪的经典桥段。
      《战金山》这出戏,永远都会有人唱。

      注:文中戏词选自京剧《战金山》(也有《梁红玉》或《擂鼓战金山》等别称),不同流派或版本存在细微差异。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