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原生之孽》原驰

7、阖家团圆的小年

　　禹霏霏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饿着肚子学习，家里其他人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存在。

　　马国栋正佝着背坐在餐桌前，随意地握着筷子在为数不多的几个菜碟里挑挑拣拣，油腻后翘的头发和慵懒烦躁的神情无一不表明他的起床是一场父权抗争的失败。

　　他是那么恶心他的父亲，却又像极了他，一样稀眉耷眼，一样懒惰油腻，一样的愤天愤地就是不愤自己没能力。

　　马得贵是背向门口的，粗糙积垢的手紧握着酒瓶，不用看都能想象到那张邋遢迷糊的脸。

　　在座三个人，竟只有一个略清醒的。

　　“你怎么在家里？没去上学？”

　　张尹桦先看到了禹霏霏，她眉头一皱。

　　“小年休假……”

　　“高二了还能休假？”

　　“嗯。”

　　禹霏霏尽量简短地回复着，张尹桦却冷哼一声，撤回了眼神。

　　“不知道你在家，没做你的饭。一上午都不知道吱个声，这家真是有你没你都一样。”

　　“她能吃多少啊。”马得贵带着醉意道，他一定是喝醉了，禹霏霏明显地看到对面的马国栋鼻子一皱，小幅后仰，眼底露出嫌恶的表情。

　　马得贵不以为意地打着酒嗝，还伸出手指着旁边的凳子扬了扬，示意禹霏霏坐过去。

　　“高二忙啊……学习啰……嗝……不记得时间了呗。”

　　“高二，你弟弟也初二了。”张尹桦道，“明年你高考他中考，家里哪就掏得出这么多钱，要我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学习再好也不如嫁得好。”

　　她很乐于在马得贵父子间充当润滑剂，维系这个家庭表面上的和谐，却唯独对自己的女儿不依不饶，仿佛禹霏霏是她一切不幸的开始、不顺的来源。

　　“学习好也是好事，能拿奖学金。”马得贵摇了摇头，他自认为眼界比这个妇人要宽得多，说罢还朝禹霏霏挤了挤眼睛。

　　说道，“但还得多辅导弟弟，给家里节省点补课费嘛。”

　　只显得那张脸格外地腌臜猥琐。

　　见马得贵不仅不帮腔，还向着禹霏霏，张尹桦脖子一梗，声音顿时粗了不少。

　　“以前隔壁摊位的赵大姐，我看她女儿各方面也不怎么样。在广东搞美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是个做买卖的，赵大姐现在养得白胖，红光满面可神气了，还说她女婿明年给她在市里五星级大酒店做寿……还读书，读什么书能赚那些钱啊……”

　　她想起了口中那位赵大姐，都是一个市场摆摊的，刚开始也就是个朴素穷酸的胖女人，跟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实丈夫，有些啥大事小情的还得找她帮忙拿主意。

　　如今是富了阔了，三天两头的来市场闲逛，穿得溜光细滑的，左手一挂肉右手一只鹅，还得勒起袖子怕别人看不着她那对种水极好的翡翠镯子，皴裂的脸也养得油亮极了。

　　“嗤，什么见识。”马得贵听罢不屑地敲了敲碗。

　　“读了书能当官啊，那钱都不用自己赚，都送到你手里了。”

　　他想起以前跟着老板搞工程时，求领导办事请领导吃饭消费的日子了。

　　凭什么他们腆着肚子就往那一坐，啥也不用干，开开口疏通一下关系就有人上赶着送钱。

　　靠自己赚钱终归算不了上等。

　　听到马得贵鼓吹读书的好处，马国栋心里也盘算着。

　　冷不丁地突然冒出一句：“我要出去上辅导班，市中心有个名师课，我们学校很多有钱的同学都去那补习。”

　　“妈的！”

　　马得贵一掌拍在桌面上。

　　“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你不就是想去外面鬼混！什么老师啊？三百多一堂课，他嘴里能吐金子吗？”

　　现在是给教育投资的年代，都说苦谁不能苦孩子，穷啥不能穷教育。

　　那些个应运而生的金牌培训班名师课堂，广告打得满天飞，什么冲刺一百天包进名校，什么一天花三百明年进清北……简直是想把小孩从幼儿启蒙到再就业培训，一辈子的钱都赚了。

　　当然了，对于不读书的人来说，这种培训班的好处就是，集中在市中心。不会学还不会玩吗？

　　“靠，三百多还嫌贵，供不上我你以后靠谁啊？”

　　马国栋露出鄙夷的眼神。

　　低声埋怨着：“自己抠抠搜搜没本事，害我在学校抬不起头……”

　　声音虽小却被马得贵听得真切，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顾不上头晕目眩，用一只手抠着桌面，另一只手指着马国栋破口大骂。

　　“妈的你这个小畜生！你说的什么话？！看老子不砍死你！”

　　“本来就是！”马国栋也不甘示弱，猛地站起来，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叫嚣，“别人都穿一千多的球鞋，我穿四五百的，照别人差一截！”

　　他总是因为自己穿国产鞋而觉得在一众阿迪耐克中间抬不起头，仿佛所有的不忿都源于这双国产鞋。

　　他蹬得卖力，鞋子与椅子也发出嘎吱的怒啸。

　　“你怎么不说你成绩照别人比差一截呢？！”

　　“老子供你吃喝还供出个祖宗来了？！你老子我都没穿过一千多的鞋！”

　　马得贵说得没错，他脚上也是国产鞋，不过是从马国栋那里淘汰下来的，鞋子大了就多塞几块鞋垫，更多时候穿的还是菜市场杂货铺子里买的胶筒鞋。

　　这使他的脚常年散发出劣质胶与陈年角质混合的沤臭味，是绝对不亚于他嘴的人体第二大反应堆。

　　“行了行了别吵了，大过节的。”

　　张尹桦又乐得跳出来当润滑剂，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有那种好像这个家里缺了她就不行的快感。

　　“左右邻舍都在家，让别人听去了闹笑话啊？”

　　她不痛不痒地劝解着。

　　“听了又怎么了？我管教自己儿子关他们什么事？我把他砍死他们也管不着！”

　　马得贵一身反骨，马国栋也青出于蓝，一个闹着要砍人，一个叫嚣着要挨砍。

　　“你有种就砍死我，有你这样的爸我反正抬不起头。”

　　马国栋满腹的委屈与怨怼，再添上几分少年的‘血性’与热烈。竟也挑衅般将脖子抻到马得贵面前。

　　“艹！你个小畜生！”

　　外头受气他吞了，人前受辱他忍了，妈的老子养大的小畜生居然还敢蹬鼻子上脸翻了天了。

　　马得贵怒骂一声，持着酒瓶咵嚓在桌沿上磕碎，瓶身砸出尖锐锋利的玻璃尖，泛着森白的寒光，浓烈的酒味以飞快的速度四散开来，空气也变得醉醺般扭曲颠倒。

　　禹霏霏再也坐不住，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一旁。

　　“别冲动！”张尹桦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把马国栋往后拽，“国栋你也少说几句，给你爸认个错。”

　　“我有什么错？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俩的事轮得到你插嘴？”

　　马国栋一把甩开了张尹桦，比起无能的父亲，他更不把这个女人看在眼里。一个上赶着给他当保姆的人，得不到半分尊重。

　　“你怎么跟大人说话的？你要造反啊？

　　“”国栋……我一直把你当亲儿子……”

　　马得贵誓要维护作为长辈的尊严，张尹桦讨好般拉了拉马国栋的衣角，表忠心般嗫嚅着。

　　他们都是聪明人，马国栋知道他在家里的绝对地位，不论一开始闹得多凶，结果总是依着他的，但他也不能闹得太狠，没爹没妈他更是狗屎不如；

　　张尹桦总是与马得贵起口角纷争，却从来是小心侍候着马国栋的，只要她扮演好一个母亲的角色，这个家里就永远不能缺少她；

　　马得贵并不爱她，也不是真心维护她，只是需要她横亘在中间缓和父子关系……

　　古怪的三个人就这样维系着家庭关系，像不倒翁一般不曾停止晃悠却又十分稳固。

　　禹霏霏在这里像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像是天花板上瘪旧的灯罩、像是窗帘上陈旧的油渍、墙面上的裂纹……见到她时并不使人顺眼，但也容易被遗忘。

　　“……我……”

　　她不想再围观这场热闹非凡的滑稽戏，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插进话。

　　我出去自习了，她在心里说着，简单收拾了几本书就出门了，从出现到离开，她的存在仅仅使一场争吵提前了。

　　“合嘉地产的合老板是我多年的合作伙伴了，他有个小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

　　车刚开出家门，雷克霆透过反光镜打量着雷以诺。

　　经过上次的事之后她变得安静沉稳了许多，又忍不住敲打试探道。

　　“雷氏集团旗下的新项目还要仰仗合嘉地产，过完年，你也27了，要学会给家里分忧。”

　　雷以诺点了点头，她冷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如父亲所愿，她打扮一番容光焕发，穿戴着平日里嫌弃累赘招摇首饰高定，努力扮演一个名副其实名媛。

　　“女儿知道，全凭父亲做主。”

　　“看来你确实是长大了，最近公司方面对你的评价也不错。你比你哥懂事，摆得清位置，做事知道分寸。”

　　其实也不必他多言，说是出门谈工作却没有带雷厉鸣。再结合这段时间他有意无意地缓和关系，在公司的让权……终究还是走到了卖女儿这步。

　　车子停在一家私人会所，庭院式的会所，景观设计都及其考究，不过十几米的楼层，能让人毫无压迫感地享受周围景致。

　　想不到寸土寸金的地皮上还有这么一个私人会所，不愧是做地产生意的。

　　“好久不见了雷董。”

　　刚下车便有人迎了上来，二人脚落地抬头便对上了那人的笑脸。

　　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矮胖墩圆的身形，脸上的肉皮顽强抵抗了皱纹，因此并不显年纪。

　　身后还伴着个年轻人，瓜子脸桃花眼薄嘴唇，长得倒是颇为清秀，俩人看似不是一个画风。

　　“哪里哪里，合老板才是大忙人呐。”

　　原来这就是合老板了，雷克霆也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演得倒是很像一对至交好友。

　　雷以诺略微是有点印象的，雷氏教育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合嘉地产还只是个小规模企业，雷克霆十分看不上眼。

　　“这位是雷小姐吧，这新闻专业的姑娘真是很有气质呀。”

　　合老板撒开雷克霆，又熟稔般握住了雷以诺的手。

　　“合叔叔好。”

　　“小打小闹而已，合公子才是青年才俊。”

　　雷克霆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看向后面那位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家里没有长姐，以诺根本无法参考父亲挑选女婿的标准，她也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看起来秀气文弱的男人真的符合雷克霆的择婿标准吗？

　　“雷叔叔好，雷小姐好。”

　　他不像他爸那样热情，只腼腆地微笑着鞠了躬。

　　客客气气地将二人迎入了包厢，刚落座，合老板便迫不及待地打听起来。

　　“听说以诺已经入职雷氏教育一段时间了，适应得还好吗？”

　　“还好，大家都很照顾我。”

　　“公司各项业务还在熟悉，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嘛，公司也有她一份，家业还得学着自己守。我们这些老头子啊就盼着退休啰。”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别和谁玩聊斋。雷以诺是私生女这种事情虽然没有公之于众，但在行业内多少有些知道内幕的，当然了，嫡庶长幼这种事情合老板自然不会在乎，他在乎的是这门亲事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

　　“没问题的啦，以诺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听了雷克霆那意思，他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这才安心来上上下下把雷以诺打量了一番。面相、身形、举止、品味……嗯，确实很好，他眯着笑眼满意地点着头。

　　雷克霆也从容地品着茶，仿佛在展示一件质量过关的产品。

　　“这小年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呀，咱们能约在一起可真是缘分。”

　　合老板越看越满意，忍不住脱口而出，雷克霆也感慨道。

　　“咱们本来就应该是一家人嘛。”

　　用过餐后，合老板见两个年轻人并少有交流，眼珠一转，提议道：

　　“熠华，我们大人还有些事要谈，你陪以诺四处走走吧。”

　　“好的父亲。”

　　“难得以诺小姐赏光，给我这个做向导的机会。”

　　雷以诺总觉得合熠华虽然看似腼腆，实际却十分逢迎，只是做得不像点头哈腰的人那般明显低劣。

　　“合公子客气了。”

　　“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份呢，叫我熠华就好。”

　　“以诺小姐这边请。”

　　合熠华恭谦有礼进退有度，始终与她保持着社交距离，言语之间又比生人多几分亲切，让人与之相处很舒适。

　　此处是合老板的私人会所，多是用来应酬交友的。

　　棋牌、品茗、餐饮、健身等各类设施一应俱全，餐厅套房雅致华丽，中式园林一步一景，就连侍者都更俊美伶俐些。

　　合熠华更是个优秀的向导。

　　待二人转了一圈下来回到门口，雷克霆与合志非也刚好从包厢走出来，走廊那边隐隐传来二人交谈的声音。

　　“熠华还是太年轻了，他哥哥政华更老成稳重些。”

　　“成熟稳重都是打磨历练出来的，志非老弟这是太保护小儿子了。”

　　“保护他？我确实是没少保护他……”

　　走近了看到雷以诺，合志非颇为沉重的表情突然间换作了一副笑脸，两颊还带着些酒后微醺的霞红。

　　“你们就逛完了？以诺可还喜欢这里吗？”

　　“这里很美。”

　　“既然喜欢以后就常来玩，权当自己家了，哈哈哈哈哈。”

　　“谢谢合叔叔。”

　　合志华笑眯着眼，不像是什么公司老总，倒像是邻居家和蔼可亲的退休小老头。说着又暗示了一眼旁边的合熠华。

　　“以诺小姐，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常联系。”

　　合熠华赶紧从夹子里抽出一张鎏金华美的名片，雷以诺轻点了点头接了过来，又递上自己的名片。

　　合志非看起来十分满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二十公分的身高差，让他的拍肩显得有些别扭吃力。

　　调侃道：“工作上的事情可以随时联系他，生活上有任何事情更可以随时联系他。”

　　说完还不好意思地朝雷克霆摆了摆手。

　　“老弟我微醺了，雷董可别见怪。”

　　“哈哈哈哈哈，老顽童本色嘛，很正常。”

　　雷以诺也被气氛感染，许久没有这样快活的空气了，她笑道：“那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