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造反楼蛇之血 ...
-
1.
莫老师的灵堂设在造反楼前青幽幽的草地上,三个被香蜡纸烛燃烧产生的烟雾笼罩着的漆黑帐篷,太阳光炙热强烈的晒在篷顶,在这样炎热的午后,来吊唁的人们都不肯多呆,中间帐篷里停着冒寒气的冰棺,莫老师的遗体被妥善的安置在里面,左右两侧的帐篷里只有寥寥几位莫李两家的亲戚在扇着扇子闲谈,李秋实在烟熏火燎的帐篷底下缓缓的坐了下来,揉了揉跪久了以后生疼的膝盖。
李秋实的邻居唐大姐烧完了手里的纸钱,挨着李秋实坐了下来,心疼的对她说道:妹,去歇一下,我替你照看着
李秋实摇了摇头,双手还在轻轻的揉着膝盖和发麻的小腿肚,唐大姐摇了摇头,继续劝:“我知道你孝顺,但是你刚出月子,这里烟味这么重,来人你又要跪,你好歹去休息一下,我照看一会没事的”
李秋实冲唐大姐笑笑,说道:“没关系,我感觉还好,小莫一会也该醒了,他换我,唐姐你不是晚上上夜班,你不用在这里陪我了,回去休息么”
唐大姐叹了口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一脸惋惜的说:“莫老师可怜啊,中风一年多了,好不容易有了好转,眼看着日子就要好过起来了,谁知道……”
李秋实眼眶瞬间就红了,神色黯然的说:“怪我,我要是没有忘记关窗户,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唐大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慰道:“不能这么说,生死有命,莫老师中风这两年,你这个做媳妇的为了照顾她辞职在家,把她照顾的妥妥当当,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你也是无心,这都是命,小莫没有多责怪你吧”
李秋实摇了摇头,神色依旧黯然,说道:“他还在安慰我,他是个孤儿,从小被妈妈收养,养育之恩大于天,妈妈去世他最难过,他都没有多说我一句,已经很体贴我了,但是我自己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我想到那条蛇我就……”
唐大姐意识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更加重了李秋实的悲伤,忙生硬的转了话题,李秋实的眼眶始终红红的,溢满了难过
莫老师下葬后的第二天深夜,唐大姐下夜班回家,看着停在造反楼下闪着红□□光的警车和救护车瞠目结舌,接着她看到李秋实的老公莫波涛被两名警察反扭住双手,浑身是血的被塞进警车,随后两个身着白色大褂蒙着口罩的人用一副担架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人从楼里出来,一众楼里的人都跟着涌出,唐大姐的老公孙辉急急的冲到她面前,孙辉急得舌头打结,唐大姐听他结结巴巴的说了半天,只听清了一句,唐大姐只感觉那句话仿佛五雷轰顶般炸响在她耳边
孙辉说:“不得了了,小莫把他老婆捅死了”。
2.
1988年夏,莫老师的儿子莫波涛大学毕业,自云南返回到位于贵州山区的老三线军工厂的那天,莫老师高兴坏了,在位于造反楼二楼右侧最里间的家里忙活了一整天,张罗了一大桌子的菜,翘首以盼的度过了一天,黄昏时分,莫波涛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推开了家门,莫老师笑脸吟吟的从厨房里迎了出来,目光落在莫波涛身后一个怯生生的面孔上,微微的停滞了片刻。
莫波涛见到自己的母亲也很是激动,但是生性内敛的他没有热情的拥抱自己的母亲,而是将身后的人让出来,郑重的对母亲道:“妈妈,这就是我在信里提到的小李,李秋实,我的女朋友”。
莫老师的脸上绽放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亲切的拉住李秋实的手,拉她入座,李秋实害羞的一直低着头,莫老师问什么都小声的回答着,三人的晚餐进行的十分愉快,席间莫老师了解到李秋实的家在云南大理,一个风花雪月的人间天堂,她比莫波涛早入社会,是莫波涛大学学校里的会计,跟莫波涛在大学里谈了两年的恋爱,莫波涛毕业时,两人商定一起回到贵州山区的老三线军工厂,莫波涛已经联系了厂里人事科,通过考核就可以入厂做技术员,而李秋实的工作,莫波涛则拜托了在厂里幼儿园当了三十年老师的母亲
莫老师点点头,应允了儿子给李秋实找工作的事,饭后李秋实主动要求洗碗,莫老师赞许的看着她在厨房里忙活的背影,拉了拉儿子的袖子,低声问:“你们回来就准备结婚吧”。
莫波涛害羞的答了句:“等工作的事落定了就可以准备结婚了,我寒假已经去拜访过她父母,婚事他们已经答应了”。
莫老师抚摸着儿子的手,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被人丢弃在厂大门口嗷嗷待哺的弃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要成家立业了,想想自己双鬓的白发,真的是岁月催人老,时光不等人
莫波涛很快就通过了考核,正式在厂里就职,李秋实在莫老师的引荐下也顺利进入了厂会计科工作,两人的婚事由莫老师一手操持,在一个良辰吉日正式举办了婚礼,李秋实的父母也远远千里从云南赶来,莫老师客气周到的接待了亲家,以及和亲家一同前来的一个陌生青年,青年叫周斌,长着一张乐呵呵的笑脸,为人热情开朗,时刻都在帮着跑腿搬扛,帮着张罗,莫老师闲下来时主动跟这个后生攀谈过,得知他也是云南大理人,和李秋实家是邻居,和李家素来交往密切,这次是专程送李家老两口来参加李秋实婚礼的,莫老师很喜欢这个说话做事都很来劲的后生。
婚礼结束后,李家老两口很快也要返回云南,莫老师客气的把亲家和周斌送到火车站,然而火车要发车的时候,莫老师才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动不动的周斌,周斌脸上还是荡漾着爽朗的笑容,手上却空空如也,也没有要上火车的意思,反而跟莫家三人一同挥手送别了李家二老
回家途中的大巴上,莫老师小声询问儿子:“周斌不回云南吗?”
莫波涛同样小声的回答说:“他不回了,他准备在厂里开一家台球厅”。
莫老师一愣,转眼望向前排正在愉快交谈的李秋实和周斌二人,心里莫名的咯噔了一下。
3.
周斌果然在厂里定居了下来,他文化水平低,没有办法进厂工作,于是就租下了厂大礼堂旁边的一栋矮房,把房子隔成里外两间,里间作为他的卧室,外间摆了四张台球桌,周斌打台球的技术一流,为人亲和爽朗,很快就和厂里的俊男靓女打成了一片,他的台球厅生意非常好,每晚几乎人满为患,莫老师是个喜好清静的人,只在台球厅开业时前去捧过场,不多时就被满屋呛鼻的烟味逼得仓皇离开。
令莫老师惊讶的是,儿子莫波涛这个性格有些许腼腆内向的人,居然非常喜欢台球这项休闲活动,他不上班的时候,经常和周斌吃了晚饭就泡在台球厅,夜深了才回家,莫老师怕他冷落了新媳妇,但新媳妇本人却表示莫波涛与周斌两人本就是因为台球结缘,两人的台球水平几乎不相上下,经常约战,并且互不相让,她这些年已然习以为常,她也乐得莫波涛有事可做,莫老师听罢,非常理解的点点头,她认为年轻人有点娱乐爱好非常正常,只要不是不良嗜好就行,莫波涛除了从台球厅回来会裹着一身难闻的烟味以外,并没有其他不恰当的表现,于是莫老师也就安心的任他去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而轻快的过去,在日常的相处中,莫老师渐渐地对周斌这个年轻人充满了好感,他因为开台球厅的缘故,白天的时间总是非常的充裕,这帮了莫老师很大的忙,小事譬如帮帮扛扛,大事譬如一连半个月都陪同莫老师前往市里医治腰伤,他总是满脸带着笑意的随叫随到,并且不求回报没有怨言,而且为人非常风趣,经常讲厂里年轻人中流传的笑话给莫老师听,莫老师一边笑得前俯后仰,一边眯着眼上下打量这个年轻人,在一个晴朗的下午,莫老师叫上周斌到家里,正式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周斌认识。
因为莫老师提前没有说明叫周斌来的意图,当周斌敲开莫家门并一眼望见坐在沙发上那个梳着两条小辫,眼睛水汪汪的女孩时,一向聪明机灵的他愣在原地,他仿佛一眼就明白了一切,但又表现得好像什么都看不明白,莫老师叫了他几遍让他进屋,他都呆滞得没有回过神来。
莫波涛下班回家推开门,屋里别扭又尴尬的场面让他惊诧不已,莫老师没有察觉到儿子的异样,乐呵呵的招呼儿子吃饭,并告诉儿子,儿媳妇托人带了话,今天厂里库房盘点,要加班,不回来吃饭,然后拉着儿子在餐桌中间的位置坐下,餐桌左边坐着从莫波涛进门就一脸僵硬无比的周斌,右边坐着的是莫波涛的表妹,田云云,田云云是莫老师的侄女,身世凄苦,从小就父母双亡,在老家农村由外婆抚养长大成人后,经莫老师的推荐,比莫波涛早了一年进入厂里打工,田云云生得眉目婉约,苗条秀气,待人温柔亲切,又心灵手巧,吸引了很多厂里青年男职工的追求,但是她从进入厂里以来,从来没有跟任何男职工谈过恋爱,眼看着年龄已近二十四,莫老师也为她的人生大事着急,莫波涛一看这个场面就明白了,莫老师是看中了周斌,想撮合他和田云云。
吃饭的整个过程中,莫老师都显得异常的兴奋,她甚至还拿出了自己存放多年的好酒,不断的劝周斌多喝一点,也不断的向周斌和田云云描述两人各自的优秀,田云云从开始的腼腆害羞逐渐转换得大方主动,她甚至还大着胆子跟周斌碰了两杯酒,周斌全程不停的点头应和,脸一阵红一阵白,莫波涛也陪着喝了很多杯,眼睛里泛着朦朦脓脓的雾气,全程一句话没说。
晚饭持续到晚上九点半,依照莫老师的生活习惯,她此刻应该洗漱休息了,说了一晚上的好话,她也不觉有些倦怠,田云云看出了她脸上的疲累,主动收拾了碗筷,起身告辞,莫波涛已经喝得有点发麻了,坐在餐桌边垂着头,周斌盯着莫波涛,又灌了自己两杯酒。莫老师乐呵呵的拍了拍周斌的后背,问能不能送田云云回宿舍,周斌茫茫然的站起来点了点头,伸手拿过自己的衬衫外套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原本已经喝多了的莫波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磕磕巴巴的说道,“我……我也去……”
莫老师拉住儿子的胳膊,低声温柔的劝阻他,“你喝成这样,就别去了吧,一会秋实就回来了,你赶紧先洗个澡吧”
莫波涛执拗的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散散酒气,秋实回来之前我就回来,妈你早点睡吧”
莫老师为难的看了看眼前的儿子,只得摇摇头,周斌反身过来搀扶莫波涛,两个人跟在田云云身后出了门。
青年职工宿舍楼下,周斌挠了挠脑袋,田云云羞涩的问他明晚是否有时间,能不能一起散步,周斌尴尬的说台球室晚上开门,没法抽开身,田云云不觉有些失落,但是周斌邀请她到台球室做客,她又瞬间开心了起来,反身轻盈的迈上了宿舍前的阶梯。
周斌回头,莫波涛面无表情的站在宿舍门前的一颗树下,身形还有些摇摇晃晃,周斌走过去扶住他,两个人披着月光低声说着话,在夜风中并肩而行。
4.
半个月后,莫波涛下班回到家,开门迎面就对上了莫老师极其不高兴的脸,他一愣,有些手足无措的脱下外套,李秋实从厨房里盛了饭端出来,一家三口坐下来吃晚饭,莫老师没有动几筷子,眼镜冷冽而严肃的一直盯着自己的儿子,直到把莫波涛看得满脸火辣辣的发烫,忍不住开口询问,“妈,你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你这样我害怕”。
莫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冷冰冰的道,“你为什么要把云云介绍给子弟校教书的徐老师?”
莫波涛一听是这个事,急忙赔着笑脸道,“我也是为云云着想,周斌这个人我了解,人很不错,但是玩心太重了,思想方面还不够成熟,云云跟他在一起说不定不享福还要吃苦,子弟校的徐老师我认识好久了,为人稳重有上进心,我认为云云跟他在一起比较适合,就带徐老师跟云云见了一次面,没想到两个人特别谈得来,最近发展的也很快,这不是件好事嘛”
莫老师听到儿子这么说,脸色缓和了许多,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说道,“可是周斌也是你的好朋友,你也要替他着想啊,他也老大不小了。”
莫波涛咽下最后一口饭,说道“您放心,他台球室里好多喜欢他的小姑娘,论外貌性格家庭条件有好几个都比云云好,他自己有自己的主张,不会吃亏的。”
莫老师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了,坐在一边的李秋实饭吃了一半,听到莫波涛这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换来莫波涛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秋实识趣的收敛了笑意,埋头继续吃起她的饭来。
还没有等到周斌个人的人生大事有什么进展,莫家却发生了一场非常不幸的变故,某个周五晚上,李秋实参加会计科聚餐没有回家,莫波涛吃了晚饭,听说周斌生病了,就去台球室探望,他出门后不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莫老师担心他淋湿,拿着伞就也去了台球室,最后被发现倒在台球室出来不远的荷花池边,浑身被雨淋得冰凉,送到市医院急救后确诊为突发性中风,全身瘫痪,目不能斜视,口不能言,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最后被莫家两口子和周斌一起接回了家,莫波涛和李秋实半个月来都清瘦了许多,上班时两人都有些精神不振,周斌跟着忙前忙后,台球室有好几天没有开张,莫老师被接回家安顿好了以后,三个人瘫倒在沙发上,一场短暂的轻声讨论后,三个人达成了共识,李秋实将辞去厂里会计的工作,专心照顾莫老师,莫波涛下个月也将被提拔为他所在车间的二把手,家里的生活虽然会因为李秋实的辞职而略微拮据,但是也不会导致生活质量过分的下降,莫老师的治疗已经从西医转为了中医,恢复语言和行动能力会是一场持久战,莫波涛轻声感谢着李秋实的牺牲与付出,周斌表态只要他力所能及,绝对帮忙到底,李秋实想着以前在云南三个人经历的种种,看着眼前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就好像看着枪林弹雨中一起趟过来的战友们,虽然照顾中风的婆婆责任重大,但是也感到心中无比宽慰。
半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冬天冷冽的寒风中,李秋实推着莫老师从厂公交站出来,途径厂门口前的陡坡,李秋实深吸了一口气,憋足了劲向上推,推到坡中间时,轮椅碾过一颗石子,重心发生偏移,李秋实用力撑住轮椅不让其侧翻的同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晕眩,随即腿脚发软,整个人支撑不住莫老师和轮椅的重量向后摔倒,她感到自己在坡上翻滚了两圈,脸上和手掌火辣辣的疼,她听到轮椅砸在地上的声音,她挣扎着两次撑起身想爬起来把已经摔倒在两米外的莫老师扶起来,最终无力的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李秋实被厂医务室白惨惨的灯光晃醒,身旁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更换即将见底的输液瓶,周斌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抱着胳膊垂着脑袋小憩,李秋实扭了一下头,病床发出“咯吱”一声响,周斌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扑到床前询问,“你怎么样?”
李秋实摇了摇头,周斌忙让她别动,医生检查了一下李秋实醒来的状态,一边在病例本上写写画画一边说,“还好,只是轻微脑震荡和脸部手部擦伤,没有伤到孩子”
病房中的空气瞬间凝固,一分钟后,李秋实结结巴巴的问,“孩子?什么孩子?”
医生合上病历本,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回答道,“什么孩子?你肚子里的孩子,难道还能是我的孩子?怀孕了你还逞能,推着人爬那么陡的坡,不负责任”
李秋实被医生噎得话都说不出来,伸手抚摸着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周斌沉默的回到长椅上坐下,医生瞧见他们两的反应,疑惑的问,“你们……不知道?”
李秋实和周斌都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医生责怪的说,“小两口虽说可能没有经验,但是也不能这么粗心大意啊,尤其是你这个女人,自己怀没怀孕都搞不清楚,把孩子摔没了你才哭”
李秋实仍然不说话,周斌尴尬得摆手,说道,“我们不是两口子,是朋友”,随即又觉得这话过分暧昧,补充了一句,“我和她家两口子都是好朋友,她老公有事,我来帮忙照看”
医生玩味的扫了二人一眼,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嘱咐了一些怀孕的注意事项就走了出去,剩下两个人浸泡在凝重的空气里,半晌,周斌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你……”
李秋实闭着眼睛打断他,“你什么都不要问,不关你的事”
周斌识趣的闭了嘴,莫波涛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他关切的问李秋实身体的情况,李秋实一声不吭,脸上一片惨白,周斌把医嘱复述了一遍,末了,抠着手指尴尬道:“医生说,怀孕了要多休息”
听完周斌的话,莫波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沉默着垂下了头
5.
李秋怀孕已满八个月,身体沉重,每天都承受着怀孕带来的各种身体不适,她再也没办法事无巨细的照顾中风的莫老师,莫波涛身负车间的管理重担,时常加班,因此莫老师的护理除了洗擦和换衣服由邻居唐大姐帮忙以外,都由周斌负责照顾,周斌外表粗犷内心细腻,李秋实时常看见他轻柔的给莫老师梳理头发,或者跪在床边给莫老师修剪指甲,每当这种时候李秋实都会在心里想,幸好还有周斌在。
这天上午,唐大姐帮李秋实把西瓜抱上楼,一推开门就看见周斌正捧着一份报纸,正聚精会神的给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莫老师朗读新闻。
唐大姐和李秋实一起把西瓜放到厨房,由衷赞叹道,“这小伙子真的不错,特别仗义,你看他把你妈照顾得比他自己亲妈还好”。
李秋实点头赞同,说“周大哥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是为人真的正直善良,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妈从他来了这里就一直对他很好,我想他也是真的把我妈当成他自己的妈妈在尽自己的孝心吧”
“懂感恩,是个好人”唐大姐再次由衷赞叹道,随即话锋一转,说“但是他毕竟是个大男人,成天出入你家也会惹来不少闲话,再说你也快生了,等有了孩子怎么办呀?”
李秋实望向客厅里聚精会神阅读和倾听的两个人,回答道“我已经跟家里说好了,等孩子生了我妈会过来帮忙带孩子”。
唐大姐点头,随即又担忧道“这家里就这么点大,亲家母来了可怎么睡哟?”
李秋实转头盈盈的一笑,说道“总会有办法的,放心吧姐”。
一个月后,李秋实顺利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莫家喜气洋洋的迎接着新生命的诞生,就连中风了两年的莫老师脸上都隐隐显出微笑,李秋实的母亲从云南赶来,一家四口人挤在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显得异常拥挤,莫波涛只能每天蜷缩在沙发上休息,孩子哭闹,李秋实半夜喂奶和岳母起夜都让他频繁从睡梦中惊醒,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工作上出了好几次差错,直到周斌提议他可以到台球室休息,这件事才算得到了解决,然而更大的问题在于李秋实产后情绪变得异常极端,敏感脆弱,时常在给孩子喂奶时默默流泪,在孩子哭闹的声音中崩溃大哭,就连李妈妈都拿自己的女儿没有办法,只能小心翼翼的哄着陪着,直到李秋实平静下来。
某个周五的下午,孩子闹肚子,哭闹不停,李秋实刚开始还耐心的哄着,哄不到半个小时又在家里大喊大叫,泪流满面的砸东西,李妈妈拦不住,莫波涛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狼藉一片,他默不作声的抱起孩子拍哄,神奇的是孩子贴着他的胸膛就开始慢慢安静下来,由最开始撕心裂肺的哭闹逐渐转变为小声的哼唧,最后沉沉的睡去,莫波涛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放回床上,确定孩子已熟睡,他走出来递给李妈妈两张饭票,请李妈妈去食堂打回今晚的饭菜,李妈妈叹了口气,捋了捋被女儿抓扯的头发,接过饭票出了门。
莫波涛轻轻的关上房门,李秋实披头散发,一身凌乱的瘫倒在沙发上,莫波涛轻轻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李秋实原本还在呜咽,逐渐也像孩子一样平静下来,莫波涛抱着她,不停的对她说着,“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我妈妈,你也不会受这些苦了,对不起……”
李秋实的眼泪打湿莫波涛胸前的衬衫,屋子另一侧小房间里,莫老师躺在昏暗的灯光下,眼角无声无息的淌下晶莹的泪珠。
6.
李秋实出月子的第一天早晨,她走出造反楼前的阴影,踏上青绿的草地,呼吸着前夜下过雨后充斥着青草气息的空气,一个多月来阴郁沉闷的心情一点点瓦解,她感到生命力又从她的心脏滋生出来,顺着血液流遍全身,颓丧一扫而空,可是当她忍不住在草地上轻巧的转了一圈后,目光停在造反楼二楼最右侧的窗子,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又迅速的萎靡,耳边回响着自己满身狼藉的蜷缩在莫波涛怀里时,莫波涛一直反反复复念叨的那句,“对不起,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妈妈……”
她沉下脸来,挎上菜篮子,离开了向草地投下了大块阴影的造反楼。
李秋实买完菜回到家里,李妈妈急急忙忙的跟她说,晒在后窗的孩子的衣服掉到楼下去了,造反楼背面是一块荒废的菜地,多年没有人开垦,杂草有半人多高,菜地旁围着一圈茂密的梧桐,靠二楼后窗最近的梧桐树枝张牙舞爪的生长着,再不裁剪就要伸进后窗内了,李妈妈图方便,在相邻的两棵树枝间捆上了一根铁丝,平时就用来挂洗好的衣服,今天早上她看着阳光正好,才想把孩子的衣服洗好了挂出去,没想到一失手,孩子的衣服就掉进了梧桐树下的杂草从里。
李秋实没说什么,拿起闲置的火钳就下了楼来到梧桐树下,她刚弯下腰,还没用火钳扒开杂草丛,贴近她的杂草一阵晃动,一条拇指粗细裹着鲜红斑点鳞片的蛇从草丛中滑了出来,停在她面前盘成环状,细小的蛇头左右扭动,蛇眼泛着冰冷的寒光,李秋实和这条蛇的距离近到几乎能看见它细小的毒牙,她吓得浑身冰凉,动弹不得,大气也不敢出,蛇挺着脖子,和李秋实僵持了将近一分多钟,突然软下来,快速的从李秋实身边滑走了,顺着树干攀爬,爬到最挨近李秋实家后窗的那根树枝,蛇还有意的就在那根树枝上徘徊了一阵,才又往上攀爬,最后消失不见。
李秋实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沉住气还是扒开杂草,捡起孩子的衣服飞快的奔上楼去。
晚饭时,莫波涛在努力的给自己妈妈喂饭,李秋实抱着孩子哄睡,刚想开口跟莫波涛说一下楼下草丛里有蛇,让莫波涛喂完饭把梧桐树的树枝锯了,免得蛇窜进家里来伤人,李秋实一想到那条鲜红的蛇冷冰冰的眼神,抱着孩子的手忍不住就捏紧了,夏季孩子穿的单薄,一吃痛就哭闹起来,李秋实哄个不停,最后腰酸背痛,精疲力竭的靠着孩子沉沉睡去了。
又是一个夏季的傍晚,暮色降临,白天的酷热到此时依旧没有缓解,知了在树枝间鸣叫不停,远远的水稻田里青蛙高声的应和,交杂成了让人厌恶的夏日狂响曲,李秋实心烦意乱摇着摇篮,两个月大的孩子在摇篮里手舞足蹈的,额头上和后脖颈处一层细密的汗,李秋实摇了一会,想起身烧水给孩子洗澡,突然听见李妈妈在另一间卧室里大呼小叫的声音,她急忙跑过去,还没有靠近房门,就闻到了一股恶臭,李妈妈手足无措的拿着一张毛巾,磕磕巴巴的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李秋实皱着眉头,说道,“妈,你出去吧,我来”。
李妈妈悻悻的看孩子去了,李秋实费劲得把莫老师搬起来靠着床沿,莫老师眼嘴歪斜的看她给自己擦洗,换上干净的衣服,等李秋实浑身大汗的想给莫老师换床单时,扯床单的手用力过猛,一下子就把本来就在床沿坐得不稳的莫老师掀翻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李妈妈抱着孩子在隔壁玩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关切的问道,“秋实,怎么了?”
李秋实直起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空气里是排泄物混合着夏日闷热气温混合而成的恶臭,莫老师脸朝下趴在地板上,像一个破碎的人形雕塑。
二十分钟后,莫老师平躺在干净整洁的床上,李秋实专注的给她擦着手,清洁完毕后给她盖上薄薄的一层纱被,李秋实站起身来透着后窗往远处看,天边一道明亮的光在夜空中撕开一道裂缝又瞬间闭合,随即轰隆的巨响在天边炸起,已经熟睡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秋实忙不迭的扔下毛巾跑过去,李妈妈抱着孩子宽慰她说,“没事,有我在,这天看着要下暴雨了,你去给小莫送把伞,免得他淋湿了生病”。
李秋实点点头,拿着伞出了门。
莫波涛淋着瓢泼大雨从厂里往家赶,快到家门口时发现一个撑着伞人影在大雨中静静伫立着,他跑近了才看见那重重雨幕后面站着的人是李秋实,她虽然举着伞,但是已经浑身湿透,莫波涛冲破雨幕奔到她伞下,急急的问,“这么大雨你出来干什么?”,问罢也不等李秋实回答,拉着她的胳膊就要走。
“波涛”,雨幕中李秋实固执的站在原地,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欠我的”。
莫波涛一愣,回道,“有什么事回家说”。
李秋实仍然固执的伫立不动,接着大声道,“我也不欠你的,明白吗?”
莫波涛收回手,他感到李秋实表情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大雨过后的凌晨六点,造反楼二层右侧最里间的房子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把凌晨的寂静撕扯得粉碎,唐大姐从自己家床上弹起来,披上衣服冲向隔壁家,敲了好半天门才开,李秋实瘫软在门前,唐大姐问她话,她只一个劲的哭,唐大姐扔下她跑进屋里,只看到莫波涛抱着自己早已僵硬冰冷的母亲痛不欲生的哀嚎。
厂派出所的民警老张带着两三个年轻民警勘察了现场,发现现场的窗户被什么东西顶开了一条狭小的缝,有一道黏糊糊的带着泥痕的印记蜿蜒着从窗户悬挂下来,扭扭曲曲的延伸到地板上,又从地板上延伸到床边,最后攀上了床沿,没入枕头下面,老张凑近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把所有围在床边的人挡开,自己从厨房里拿来火钳,沉着气掀开枕头,一条通体鲜红起斑点的蛇蜷成一团,在素白的床单上分外扎眼,房间里安静了很久,那条蛇都没有动弹,老张猛地用火钳夹起蛇头,整条蛇身绵软的垂下,动静全无,看来已经死透了。
老张让民警用证物袋把蛇尸带离现场,随后把莫家人召集到客厅,十分背痛的宣布了自己的勘察结果,通过莫老师脖颈两处相隔不到1厘米的细小血孔和枕头下的蛇尸表明,昨夜由于房间的窗户没有扣死,本来躲在树枝上的蛇为了避雨顺着树枝爬到了窗台上,又顺着窗台爬到了床上,莫老师可能在睡梦中发出了声音,惊吓到了蛇,从而引发了蛇的攻击行为,导致了这场悲剧。
听罢他的话,李秋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扇自己耳光,指责自己的大意和愚蠢,李妈妈抱着她也哭嚷着,说如果不是自己催李秋实去给莫波涛送伞,李秋实也不会忘记检查窗户,都是她们母女俩的错,莫波涛此刻双眼红肿,泣不成声,闻讯赶来的周斌见到这一幕也不禁倚靠着门框潸然泪下,老张叹了口气,自己拿着同事递来的白布,走进房间里,他想给双眼圆瞪的莫老师把眼睛合上,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莫老师的尸体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的盯着天花板,那模样让老张不由得遍体生寒。
真是死得心有不甘呐,老张心里默默想着,随即给莫老师覆上了白布。
8.
今晚是莫老师停灵的最后一天,明早就要火化安葬,周斌陪着莫波涛守在冰棺前直到凌晨十二点,莫老师的尸体安置在冰棺里,由于是中毒身亡,遗容骇人,一直都用白布覆盖着,周斌揉着熬得通红的双眼,伸手拍了拍坐在身边仿佛三天内苍老了十岁的莫波涛,起身走出帐篷,走到草地上掏出烟点燃抽了起来,还没有抽到几口,就感觉吸进肺里的烟雾夹杂着一丝水汽,同时感到额头和肩膀几点冰凉,周斌抬头望天,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额头上脸上,突然就密集了起来,周斌转身返回帐篷,走到一半时,帐篷里灯全灭了,草地上陷入一片黑暗,三三两两打牌嗑瓜子聊天的人叫嚷起来,莫波涛从中间帐篷下探出头来,被雨砸了个猝不及防。
周斌走过去跟莫波涛说,不知道是不是突然下雨导致电线短路,要去检查一下,两个人冒着雨快步离开了帐篷。十五分钟后,大雨里灯光重新亮起,三顶帐篷被雨打得噼啪做响,周斌和莫波涛回到停有冰棺的中间帐篷,周斌正给案几上的香炉续香,突然看见脸色煞白的莫波涛瘫坐在地上,周斌绕过点满香烛的案几,只一眼就看见被推开的冰棺和搭在冰棺边沿垂到地下的白布。
莫老师的尸体,不见了。
与此同时,李秋实在大雨敲击玻璃的声音里猛地睁开眼睛,孩子和母亲都在她身旁熟睡,她坐起来,抹了一把自己额头的汗,心脏剧烈的跳动让她不安,她捂着胸口,突然听到走廊上传了一阵细碎的响动,响动声由远而近,隔着两重房门,在大雨声中愈发清晰,那是轮椅的轮子和楼道地面摩擦的声音,是李秋实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声音戛然而止,李秋实在黑暗的房间里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害怕得尖叫出声,一再劝慰自己那只是幻听,突然她听到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客厅大门,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真真切切的在客厅里回荡,李秋实的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杂草,最后那声音贴着李秋实的房门停下,半分钟后,寂静的屋里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李秋实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过脸颊,她惊吓过度以至于神志有些失常,李妈妈迷迷糊糊的坐起来,问道,“是小莫吗?敲门干嘛,进来啊”
门外没有回应,李妈妈嘟囔着下了床,披上衣服,李秋实仍然在床上呆滞的紧紧捂着自己的嘴,李妈妈拉开门,门前的黑暗中有一个低矮的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李妈妈揉了揉眼睛,伸手扯动墙上电灯的细绳。
灯光迸亮的那一刻,莫老师青紫色的脸和瞪大的双眼让李妈妈和李秋实同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老张深夜被周斌从厂派出所值班室的被窝里拉出来,周斌和一同前来的几个年轻人围着他语无伦次的一通喊,每个人脸上都是极具惊恐的表情,最后老张只听清了两个字,“诈尸”。
老张围着莫老师坐在轮椅上的尸体绕了三圈,眉头拧成了麻花,太不可思议了,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尸体无缘无故从冰棺里消失,而后又以这么诡异惊悚的方式出现在自己家客厅,最离奇的是,外面这么大的雨,尸体虽然散发着湿冷的气息,但周身全都是干燥的,就连身上穿着的寿衣都是干的,老张摇了摇头,这完全无法合理解释的现象让他在三伏天的凌晨一阵胆颤。
9.
恐怖雨夜过后还是迎来了光芒万丈的破晓,放着莫老师遗体的棺木最终在夏日的晨光中,在自己儿子的注视下被深深掩埋,子弟校后山某处老坟的旁边耸立起了一座新坟,莫波涛跪在坟前烧着纸钱,周斌跟着他跪在坟前,盯着墓碑上的刻字,回忆第一次见到这个老人时她和蔼可亲的笑容,回忆她怯生生的站在自己新开张的台球室里上下打量的目光,回忆她给自己牵姻缘线时对自己不加掩饰的赞许,然而这一切都成为了回忆,这个老人的生命已然提前终结,周斌很想当着她的面试着叫她一声,“妈妈”,很想很想。
莫波涛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对周斌说,“我们走吧,我很想回家睡一觉”。
莫波涛睁开眼睛时已是晚上十点,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周斌应该回台球室了,他从黑暗里摸索着起身打开灯,餐桌上有周斌给他炒的一碗饭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好好休息。
莫波涛想把纸条塞进裤子口袋,伸进去的手触摸到了原本就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一张纸,他没有把那张纸拿出来,只好好的坐下来把已经冷掉的饭吃完,把家里的卫生打扫干净,等他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客厅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李秋实站在门外,看到莫波涛,收回了已经跨进门内的一只脚。
两个人沉默着,直到李秋实鼓起勇气对莫波涛说,“波涛,我们离婚吧,我实在没有办法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我和妈妈明天就带着孩子回云南,你答应过我的,我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我真的想回家了”。
莫波涛没有迟疑的点头,说,“你把你们的东西收拾一下吧,我写离婚协议书”。
李秋实如获大赦,急忙进房间里收拾起来,莫波涛坐到沙发上,他掏出裤子口袋里的那张纸,展开来平铺在茶几上,他盯着看了好久,直到李秋实收拾完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他才向李秋实递过去那张纸,说道,“写好了,你看看吧”。
李秋实放下手里的包,接过那张纸,认真看起来,只一眼,她就感到如坠冰窟般彻骨的寒冷,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离婚协议书,那是一张素描画,素描画的远景是天边的闪电,近景是一棵树下的杂草从中,一个女人弯着腰,纤细的手伸向画里唯一鲜红的东西,整张素描画得惟妙惟肖,那个画中的女人有着和李秋实几乎一模一样的侧脸,那团鲜红的东西盘成一个环状,翘起的脑袋还吐出细长分岔的信子……
李秋实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三天前大雨将至的夜晚,她戴着厚厚手套,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火钳,来到造反楼后的杂草从里,她咬着牙扒开一丛一丛的杂草,突然,手电光无意间扫过的地方有红色的影子一闪,李秋实的反应也是快得惊人,火钳往那个地方扒开草丛,蛇身在手电光下闪着猩红的光,那条蛇盘了起来,摆出进攻的姿势,不怀好意的吐着信子,李秋实突然残酷的咧着嘴笑了,如果此时有第二个人在场,一定为她狰狞的表情所震慑,那条蛇都感觉到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变化,她仿佛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突变成了一条呲着尖利毒牙的巨蟒,巨蟒裹着一阵势不可挡的腥风扑向毒蛇,毒蛇感受到了史无前例的灭顶灾难正要将它吞噬。
李秋实手中的素描像狂风中颤颤巍巍飘落的枯叶一样落在地上,没有一句坦白的话语,她的反应证明了一切,莫波涛从沙发上站起来,重重一巴掌扇在李秋实脸上,又猛地掐着李秋实的脖子把李秋实逼到墙角,森然说道,“真的是你”。
李秋实奋力挣扎起来,脸涨的紫红,在她几近昏厥前,莫波涛松开了手,扯着她的胳膊来到客厅里放着莫老师遗像的案几前,指着母亲的遗像大声的质问,“我妈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放毒蛇害她,你这个……”。
李秋实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抱着肚子,几乎要倒在地上打滚,她的嘴角沁着血水,脸上红肿一片,莫波涛被她骇人的样子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李秋实爬起来扑向他,抓住他的衣领反反正正的甩了他好几个耳光,直打得他耳鸣眼花,李秋实呲牙咧嘴的道:“你有什么资格怪我,都是因为你,都是你的错,你以为你妈为什么中风,你想想她中风那天晚上你跟周斌都干了什么好事”。
莫波涛的脑子像炸开了的油锅一样,记忆一下子回到两年前那个雨夜,他吃完了饭,跟收拾碗筷的母亲说周斌生病了,自己要去探望,随后就匆匆出了门,天气闷热得喘不过气来,他才走了一半的路,浑身已经被汗湿了一大片,汗水顺着头发滴在后颈上,黏糊糊的十分难受,好不容易到达台球室,台球室的大门虚掩着,他锁好门直接进到后面的屋子,周斌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是一盒没吃完的剩饭和一个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莫波涛叹了口气,周斌难受的发出一声呻吟,嘴里念叨着要喝水,莫波涛忙坐到床前把周斌扶起来,让周斌半靠在自己身上,抬着水杯一点一点的喂周斌喝水,然后满带埋怨的责备周斌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周斌有气无力的也不回答,只握起他的手,仿佛在劝慰他放宽心。
周斌虽然生着病,但整个人半靠在莫波涛身上也将莫波涛压得喘不过气来,周斌感觉到了莫波涛的憋闷,撑起来自己往床里挪了挪,拉了拉莫波涛的胳膊,莫波涛顺着他身边也躺了下来,周斌侧着身子去抚摸莫波涛的脸颊,手指从他的额头顺着滑到他的下颌,莫波涛感到一丝丝难以抑制的搔痒,“噗嗤”笑了一声,周斌的喉咙干得像吞了一把沙漠里的沙子,喉结不安的上下滚动着,他终于没忍住撑起来亲吻了莫波涛的嘴唇,把莫波涛吓了一跳,忙制止道:“你干嘛,生病了就不能老实一点,一会来人了怎么办?”
周斌此刻仿佛顾不上想那么多,他的手从莫波涛的下颌拿开,迅速的蹿进了莫波涛的衬衣里,抚摸他湿腻光滑的胸膛,他的嘴堵在莫波涛的嘴上,不让他再发出呻吟以外的声音。
莫老师左手撑着一把伞,右手拿着一把伞,艰难的行走在滂沱的大雨中,好不容易走到台球室门口,发现门关着,敲门也没有人应,她收了伞顺着平房的屋檐绕到屋后,她知道屋后那扇窗户里是周斌的房间,她刚走到窗户边,就已经听到了混着雨声传来的两个男人沉重的喘息,还有在喘息间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一个人喘息着说“我们就这样一辈子真的可以吗?”,另一个人答道:“可以,我愿意”,两个声音都无比熟悉。
莫老师震惊得后退了几步,大雨浇透她的全身,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一寸一寸的碎裂,发出剧烈的疼痛,她终于坚持不住痛苦的吼了出来。
窗户里的动静戛然而止,周斌和莫波涛两人扒着窗户往外看,天空一道闪电划过,正好照亮莫老师苍白的脸,和窗户里两人大难临头的表情,莫老师扔下伞转身就跑,片刻后,莫波涛赤着上身从台球室里追出来,周斌跟两人后面也追了出来,大雨里三个人你追我赶,莫老师突然一头栽倒在荷花池边,莫波涛跑到她身边时,她的身体仍在抽搐,而身后不远处是聚餐回来顶着大雨走到半途的李秋实。
莫波涛的记忆戛然而止,心里随即像火山喷发一样喷涌出愤怒和愧疚的滚烫岩浆,在剩余的一丝清醒的意识里,他只看见李秋实向他靠近而来的狰狞的脸,他慌乱中伸手操起了案几上冰凉的刀,只一下,眼前就蒙住了一片鲜红的的混沌。
10.
周斌在狱警的带领下,穿过布防着重重铁门的长廊,终于进到了一个昏暗的小屋里,小屋一侧墙壁上,用鲜红似血的颜色刷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八个大字,让他不自觉地遍体生寒,小屋中间有一道铁栅栏,铁栅栏隔开的两个空间各有一扇门,周斌在狱警的示意下,在他进来那一侧的铁栅栏前刚坐下,他就听见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另一侧的长廊传来,脚步声混合着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莫波涛在两个狱警的看守下缓缓从另一侧的门走了进来,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周斌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静止了。
莫波涛和周斌面对面的坐下,他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脸色苍白,宽大的狱服显得整个人枯瘦干柴,周斌咬着嘴唇,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候,倒是莫波涛咧开嘴一笑,说道:“你来看我了”
周斌忙不迭的点头,莫波涛说:“我挺好的,你安心”,周斌感到自己眼眶里噙着的眼泪发烫,莫波涛接着说:“你来看我,不要哭哭啼啼的,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心里也踏实了,好在也没有判我死刑,只判了我三十年,命长的话,我还能出来的,你会不会等我?”
周斌急切的点着头,他很想表达自己等多久都可以,等一辈子都可以,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拼命的点头,莫波涛欣慰的笑着,说:“那就好,那我出狱了还能看到你和孩子,孩子还好吗?”
周斌好不容易能够说出话来,磕磕巴巴的说:“孩子很好,现在已经会爬了,我也不开台球厅了,我……我办了领养手续,白天她在托儿所,我在厂里打零工,晚上我就去接她回来,我们还住在造反楼,我们……“
莫波涛打断了他,说:“你们一切都好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孩子起名字了吗?”
周斌答道:“起了,是跟我姓,叫周莫儿,就是取的你的莫字”
莫波涛皱了皱眉头,说:“这个字作女孩儿的名不好,换一个吧,换成茉莉花的茉,她妈妈就很喜欢茉莉花,你记得吗?以前在大理洱海边的歌厅,李秋实艺名就叫小茉莉”
周斌点头说,:“我记得,那个时候她真的像茉莉花一样水灵灵的,浑身散发着香味,每个来我们歌厅的男人都恨不得用目光把她吞了,除了你,你根本就不看她”
莫波涛舒展开了皱着的眉头,两个人相视着笑了,都回忆起了那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小茉莉,仿佛时光倒流一样,他们两也是面对面坐着,没有隔着一层冷冰冰的铁栅栏,是隔着一张木桌,木桌上点着一盏台灯,摊着一堆纸牌,李秋实穿着一身白裙站在两米外的舞台上,轻声唱着:“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周斌捻灭了手里的香烟,问莫波涛:“我这妹子不错吧?”
莫波涛涨红着脸,没有回答,此刻李秋实一曲唱罢,周斌把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李秋实注意到了他们,冲他们甜甜的一笑,就从舞台上走了下来,走向他们,可就在离他们一米距离时,突然伸出一只手拦腰抱住她,一个光头男人喷着满口的酒气,伸手就往李秋实脸上摸,李秋实吓得不敢动弹,周斌提起脚边的酒瓶就冲了上去,酒瓶砸碎在光头的脑袋上,随着碎裂声响起,邻着几桌的人都站了起来,迅速向周斌和光头围拢,莫波涛咬着牙冲进包围圈,二十分钟后,他和周斌都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周斌肿胀的双眼细眯成缝,莫波涛伤的很重,在他狭窄的视线里已经昏死了过去。
莫波涛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医生告知他,他的肋骨断了并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他□□受的踩踏伤,已完全丧失了生育能力,周斌头部缝针,右手骨折,躺在旁边床上还无法动弹,李秋实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哭得泣不成声。
莫波涛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周斌也没有,好不容易熬到李秋实抽抽泣泣的去给他们打饭,周斌才开口问:“小莫,你是不是憨的?她是我妹子,我就是被打死我也不能让人欺负她,你跟进来干什么?现在搞成这样,怎么办?你以后怎么办?”
莫波涛沉声说:“我不是为了救她,她很好,但是我不喜欢她,我是为了救你”
听到这话,周斌彻彻底底的愣住了,他的脑子里飞快的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越琢磨他越不安,于是直到李秋实回来,他和莫波涛都没有再说话。
两人痊愈出院的那天,又不知死活的跑到歌厅去喝酒,歌厅因为打架的事遭到了当地公安的严肃整顿,诸如光头一类的地方恶霸再也没有出现,周斌和莫波涛都喝了很多酒,周斌一会大哭一会大笑的,把本来就没有几个客人的歌厅闹得鸡犬不宁,莫波涛只一个劲的喝酒,李秋实也没有再唱歌,安安静静的坐在他们旁边,看着一动一静的两个人,满面愁容。
突然,莫波涛大力把正在扭动的周斌摁回座位上,大声说:“我是来和你们道别的”
周、李二人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听他接着说:“学校没有处分我,我还是可以正常毕业,下个月我就要走了,回老家去,我妈在等着我,以后咱们可能就见不到了,好聚好散”
周斌蜷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李秋实着急了,说道:“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莫波涛奇怪的看她一眼,说道:“我怎么不能就这么走了呢?我妈还在老家等着我,我出来读大学的时候就答应了我一定会回去的”
周斌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好聚好散个屁,你为了救我妹搞成这个样子,你回去你怎么跟你妈交代?你不是说你都不是你妈亲生的,她还把你当亲生的养这么大,送你出来读大学,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你以后怎么结婚?”
莫波涛也一拍桌子站起来,冲他吼道:“我以后怎么样又不要你管,我说了我也不是为了救她”
李秋实一手拉着一个,慌忙喊道:“你们不要吵了,不管怎么说,你变成这样我和周斌都有责任,我嫁给你,好不好?”
莫波涛一把甩开她的手,说道:“不用,我不喜欢你的,我喜欢……”
周斌大声打断道:“我知道”
莫波涛突然不作声了,三个人都不作声接着喝起酒来,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周斌和莫波涛把李秋实送回了她租住的房子,夜深人静,周斌和莫波涛走在洱海边上,天空悬挂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洱海的水面上也映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月光下,波涛声中,周斌把矮他半个头的莫波涛揽进怀里,对他说:“就让我跟着你回去吧,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我知道你喜欢我”。
莫波涛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问:“秋实呢?你难道当真要她嫁给我?”
周斌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你虽然是为了我,但是也救了她,我跟她商量过的,她说就当是她报恩吧,要不然像她那样刚成年就堕过胎的女孩子,没有人敢要的,能嫁给你是她的造化”
莫波涛伸手环住周斌的腰,脸依然埋在周斌胸口,问道:“那我们呢?我们难道一辈子就这样?”
周斌说:“我们回到你的老家去,我把你妈妈当成我亲妈来孝顺,等到她百年了以后,我们再回到洱海,一起开个小店,就这么过一辈子。”
周斌感到莫波涛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很轻,也很郑重。
记忆把他们拉回探监室,周斌的眼泪在脸上划出两道深深地沟壑,莫波涛却还是很淡然,仿佛记忆只是高窗透出来的一缕光,轻微的晃过他的眼睛,莫波突然开口说:“我知道是你。”
周斌愕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莫波涛说:“进来这段时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作祟的都是人心”。
周斌急忙解释:“我只是想吓唬她,让她害怕,主动认罪……”
莫波涛摇了摇头,打断道:“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11.
周斌在回厂的公共汽车上闭着眼睛,意识里一片混沌,他回想了很多,很多张脸从他的脑海里闪过,最后有一张皱纹遍布的脸停顿了下来,被他的意识放大定格,那是一张厂里每个人都很熟悉但都很陌生的脸,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跟这张脸的主人说过话,小孩子们看见这张脸的主人都会绕得远远的跑开,因为他身上永远散发着垃圾的恶臭和灰尘的霉旧味道,让人靠近他都几欲作呕,他的本名已经没有人再记得了,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人们都管他叫老赖头,只有周斌知道,他其实叫赖明理,多年以前,他风华正茂的时候,曾是老厂闻名的美术高材生,和莫老师的丈夫一起于厂中学任职,□□时期,□□从他的教职工宿舍里搜出了大量描画欧洲著名雕塑----维纳斯女神像的素描图,他被认定为崇洋媚外、思想腐败的邪恶分子,遭到了批判和残酷对待,精神和□□惨遭折磨,而莫老师的丈夫在那场浩劫中也未能幸免,最终因精神压力过大而自杀身亡,莫老师也在丈夫自杀身亡后因遭遇打击而小产,失去了唯一的亲生骨肉,多年来,莫老师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于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过后,莫老师收养了弃婴,并取名莫波涛,这个孩子的出现让她重新拾回了精神动力,而赖明理经过多年风霜的打磨,从年轻气盛的美术高才生最后沦落为了拾荒的佝偻老者,莫老师身亡的第二天夜里,他敲响了周斌台球室的门。
他和周斌早就认识,他经常在周斌的台球室里收空酒瓶子去变卖换钱,周斌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嫌弃过这个浑身异味的老人,待他很客气很礼貌,尊尊敬敬的叫他赖师傅,只因曾经在莫波涛家里坐着闲聊时,听莫老师说起过赖明理的凄惨遭遇,对他很是同情,因此也格外照顾,台球室里的空瓶子、旧纸壳、空烟盒等废弃物都会细心找个纸箱装好等老赖头来收取,一来二去,老赖头也愿意跟这个善良热心的后生说上两句话,但是那晚老赖头脸色阴沉煞白,仿佛怀揣着可怕的秘密而来,周斌原本一直在莫家帮忙,抽了个空闲回来拿点钱帮衬莫波涛,此刻着急要走,见到脸色阴郁的老赖头上门,也还是耐着性子好声好气的说:“赖师傅,今天有点忙,改天再来吧”,说罢就要关门。
老赖头拦住他关门的手,递给他一张纸,周斌疑惑的接过来打开,在看到纸上素描的那一瞬间,脸色也变得和老赖头一样惨白。
片刻后,他把老赖头迎进门,把门轻声但是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台球室里只凉着一盏白炽灯,周斌靠着台球桌,拿着纸的手颤抖不已,他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真相,稍微镇定点后,递了一只烟给到一边沉默不语的老赖头,问:“赖师傅,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赖头吸着烟,说:“昨天晚上我在造反楼旁边的煤棚里,看见她从楼里出来,扒开草丛抓了蛇,又匆匆忙忙的跑回去,我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凌晨听到莫家传出哭声,我才知道莫老师被蛇咬死了。”
周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赖师傅,你准备怎么办?”
老赖头阴恻恻的笑了一声,说道:“杀人偿命,我要去告她,我先来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护着点莫家那小子,他自己娶的老婆杀了他妈妈,正常人都要疯掉”
周斌沉默了,片刻后,周斌开口道:“赖师傅,你能不能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她其实本性不坏的,她就是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莫老师,精神压力太大了才会误入歧途,杀人肯定要偿命,但是如果她自己肯去自首,说不定法院能判轻一些”
老赖头斜过眼,问道:“她杀了人怎么可能会去自首?小子,你别框我想让我帮她隐瞒,你是知道的,莫老师对我有恩,我混的最惨的时候只有她还肯给我口饭吃,拿钱救济我,莫老师不明不白被她杀害,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周斌又沉默了,老赖头等了好一会,见他没有反应,就说:“我走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派出所”,说罢转身就要伸手去开门,周斌拦住了他,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把门挡了个严严实实,老赖头心里闪过一丝恐惧,但也只是不露声色的问:“你要干什么?你还想为了她杀我灭口?”
周斌摇了摇头,说道:“我有办法让她去自首,赖师傅求你帮帮我”
老赖头盯着他的眼睛,最后耐不住他的执拗,松口说道:“怎么帮?”
周斌气喘吁吁的赶到莫家在造反楼前青草地上搭的灵堂时,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李秋实跪在莫老师棺前哽咽着烧纸,周斌一脸冷若冰霜的盯着她,他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目光里布满锋芒,莫波涛正在整理冰棺里的母亲的遗容,莫老师的眼睛始终合不上,灰白的眼珠圆瞪着,显得异常恐怖渗人,周斌走到冰棺前,话里有话的说:“莫妈妈这是咽不下这口气啊,不愿意安安心心的走”
李秋实跪着的身形一颤,突然站起来,急急忙忙的说道:“我还没有给宝宝喂奶,我先回去了”
话一说完,她的目光对上莫老师死不瞑目的样子,又像被震慑到了,浑身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周斌始终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走到她身边沉声问:“你怕什么?”
李秋实慌不择路的跑出了灵堂帐篷,莫波涛皱着眉说:“你吓唬她干嘛?她已经很内疚了,不要再给她增加负担了”
周斌笑了笑,柔和的说:“我没有吓她,她是自己心里怕”
莫波涛没有去琢磨周斌话里的含义,把白布覆盖在母亲的遗体上,又把冰棺合上,忙活了一阵,才一脸黯然的坐在遗像前,慢慢回忆和母亲从小到大相处的点点滴滴。
周斌陪了他很久,夜里十一半点左右,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周斌掏出烟和打火机,深深呼出一口气,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周斌在草地上点起烟,星点的火光亮起,久等在造反楼口的老赖头看到了约定好的信号,用力扯断了从造反楼延伸到帐篷的电线,帐篷里的灯灭了,传来一阵哗然,老赖头在黑暗中快速的摸到停有冰棺的帐篷,莫波涛已经和周斌出去检查电线线路了,老赖头推开冰棺,掀开白布,看到莫老师圆瞪着双眼的遗体,也不免骇然,他还是稳住心神,轻轻合掌对莫老师说:“莫老师,得罪了,莫怪我,我来带你去找杀人者算账”
他把防水的油布铺在地上,把莫老师冒着冰冷气息的遗体打横抱起放到地上用油布包裹好,趁夜色扛出帐篷,雨打在他脸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深夜里的掘墓人,在雨夜里和死者为伴,听死者述说惨死的痛苦,为死者向杀人者讨要公道。
老赖头把莫老师的遗体扛到造反楼二楼,楼梯口停放着莫老师生前使用的轮椅,他用楼道里废弃的抹布把自己稍微擦干,把包裹莫老师遗体的油布轻轻扯开,把她抱起端坐到轮椅上,莫老师死后已过十几小时,尸僵有所缓解,勉强可以在轮椅上坐下,老赖头望着楼道深处紧闭的房门,缓缓的推动了轮椅,他在造反楼旁的煤棚里定居十几年,他知道造反楼里每家每户的生活习惯,他确信即使有人听到轮椅与地面摩擦的动静,也不会有人爬起来开门查看,每家每户都对莫老师的意外死亡深感恐惧,避之不及。他就这样推着轮椅走到楼道尽头的房门前,掏出周斌给他的钥匙打开门,推着轮椅走到卧房门前,雨下得很大,他听不见卧房里的动静,他把轮椅挺稳,天空响起雷声的时候,他叩响卧房门……
派出所老张被一众浑身湿哒哒的青年拽到莫家的时候,楼道里已经被踩的泥泞不堪,完全掩盖了老赖头推着轮椅走过时遗留的水渍和脚印,他躺在造反楼旁煤棚里的废纸壳堆上,换了一身干燥但仍然肮脏的衣服,听着二楼传来的喧闹,他知道他答应周斌的事已然做到了,他明白周斌的想法,周斌就是想吓唬李秋实,逼她承认她自己的罪行,看着派出所老张上楼了,老赖头想,如果李秋实这个杀人者还有点良知,对死亡还有敬畏,一定会在那种情况下坦白自己的罪行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对老张一五一十的全盘招供了,过一会应该就会被老张用手铐铐着带回派出所吧。老赖头很疲倦,但他不敢闭上眼睛,他要亲眼看着杀人者伏法,看着死者沉冤昭雪,可是结局到底让他失望了,老张被一帮青年拥护着下楼来,乌泱泱的人群中没有李秋实的身影,直到老张消失在夜幕里,老赖头终于确定,周斌的计划失败了。
老赖头站了起来,阴沉着脸,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薄薄的纸,裹着油布推开了煤棚的门。
莫波涛想把母亲的遗体安放回冰棺里的时候,发现冰棺里多出一张纸,他把纸捡起来,把母亲的遗体安放回去,就坐在母亲遗体旁边,打开了那张纸……
12.
入狱十年后,莫波涛于狱中病逝,周斌作为莫波涛女儿的监护人,领回了莫波涛的骨灰,带着骨灰前往洱海,周斌把骨灰轻轻的埋葬在洱海边上,站起身来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伸手摸了摸身旁周茉儿的小脸,周茉儿长得非常像莫波涛,虽然她并不是莫波涛的亲生女儿,她是李秋实和当时会计科一个实习会计员暗生情愫生下的孩子,可是周斌就是能从这个孩子稚嫩的小脸上看到莫波涛的模样,清朗俊秀,害羞腼腆,但又专注执拗。
他在洱海边呆坐了很久,直到周茉儿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要哭呀?你很难过吗?”
周斌摇了摇头,擦干了眼泪,说道:“爸爸不难过,爸爸好久都没回来过了,好久好久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