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芒果大猫

57、风雪行

　　“你是……”江莺正打算开口，盛淮安伸手拦住了她。

　　盛淮安道：“商队，这附近没有什么客栈可以落脚，我们足足有三十七个人，所以想来问问，不知——”她抬头看了看匾额，“不知我们给银子，宋家当家的老爷可不可以让我们暂住一晚？”

　　此时日暮，苍黄天色余晖覆了远处雪山一层薄雪，把人的面庞也柔和了。家丁觉得眼前的商队中人面庞都格外冷肃一些，但也没有多想，说句劳烦稍等，就请人去了。

　　没想到宅邸现在的主人亲自来了，他一眼就看出来，为首站着的玄一并非主人，盛淮安才是，他将人请进来，笑道：“沧州还是没有南边繁华，鲜少有别处的人过来，终于有一次让我能尽到宾主之谊了！”

　　里边陈设简朴，但胜在古韵大气，能看出主人家底蕴深厚。在角落堆了些晒药用的藤筐，但已经弃置不用，药味浅淡。盛淮安状若随口问道：“怎么称呼？这位老爷是常住沧州吗？”

　　中年男子身上围着厚氅，须发已有白意，看着约莫比沈元善要小上一点，厚唇阔额，原本是极为正气的长相，但却因为那双下三白的眼睛破坏了，带了些贼意。他搓搓手，道：“在下姓宋，名坤，不用叫我老爷，我也不是什么地主豪绅。我常住在沧州的，前些月……”

　　他顿了顿，接着道：“就是前几年战乱，我搬远了点，现在战事平息，我就重新回来了。”

　　“噢——”盛淮安点头，“老宅子。”

　　宋坤点头。

　　盛淮安又好奇般环顾四周，都是仆役丫鬟，没有女主人出来见客。她问：“宋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见夫人？还没有娶妻吗？”

　　宋坤笑道：“年轻的时候因为些事情耽搁了，没有娶妻，我已经是老菜帮子一个了。”

　　有丫鬟倒来了热水，宋坤兴许是无聊，好不容易有客人来，双手捧着热茶，热络道：“前几年的光景，沧州人也都知道。城破了，大家都跑走了。后来永宁长公主披挂上阵，二年之后，沧州城才重新被划入大周的国土，大家才都敢慢慢回来。如此颠沛流离，我也没有什么功夫去花前月下，幸好现在安定了。”
　　“刚才听你身边的丫鬟唤你‘盛夫人’，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已经嫁了人，我也算‘立业’了一半，实在是该考虑成家了。”

　　“我未曾嫁人，”盛淮安道，她指了指玄一，开始胡说八道，“我爹说最近运势不好，见他老实，挑来入赘给我转运用的。”

　　玄一没想到盛淮安竟这么说，他双眼微睁，耳朵悄然烫起来。但极快把惊愕压了下去，目光低垂，当起了“老实不聪明”的赘婿。

　　宋坤干笑了几声，道“原来如此”。盛淮安问：“那你先前做的也是经商买卖吗？”

　　宋坤卡壳了。他含糊道：“对，对，对。”

　　盛淮安又问：“在辽东开铺子吗？还是同北族人往来？都卖些什么？”

　　宋坤全是胡说的，他根本不懂什么经商之道，他道：“就是些杂物。杂物。”

　　“看角落还有些晒着的药，以前是药的吗？”盛淮安步步紧逼。

　　宋坤道：“啊对对对。”
　　他见盛淮安还想要追问，连忙道：“我多年前已经没有做了。现在安定太平，日子能过，我也不想要累着……”

　　盛淮安支着头，问：“沧州被攻破的时候，宋老爷也在这儿吗？令堂是早已仙逝，还是遇难了？”

　　宋坤道：“在呀。你们南边的没有见过，那个时候血把地都染红了，这里一家都被灭了口。”

　　“嗯？”盛淮安挑眉，“这里一家？”

　　宋坤惊觉失言，因为眼前这位“盛夫人”看人时候锋芒太利，像是在盘问犯人一般，他的思路总是被牵着走。怎么有人一进旁人家门，就如此不知方寸地盘问？他惊疑道：“你们究竟……”

　　盛淮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好好问你的时候，你偏不好好答。”

　　玄一一脚把他踹在地，弯刀恰好卡住了脖颈的弧度。宋坤惊觉来者不善，他身子往后一仰，从刀下溜过，站起身子，他一眼看出拿弯刀的男人是练家子，抡着拳头朝盛淮安袭去。

　　没想到男子站在后边，一动也不动。
　　眼前的盛夫人极快掰折过他的手腕，扯着他手臂往上一翻，把他重新押在地上。宋坤还想再动，冰凉的刀刃已经递到他的脖颈。他听见盛夫人在后悠悠道：“问你不老实答，明明只用被人打一下，你偏要被多打几下，干嘛自找苦吃呢？”

　　宋坤双手撑在地上，用眼角余光看站在他身后侧的盛淮安，女子眉峰凌厉，似是久经厮杀，他问：“盛夫人，我与你素不相识，莫说结仇了……”

　　盛淮安没理他，道：“江莺，你不是说整理旧物吗？你去看看，被搬动了没有。”

　　他们是此处宅邸原来的主人？宋坤连忙道：“我见江府是此地最大门楣，又没有人！我就先搬进去了，我退出来就是，莫要动武！”

　　盛淮安道：“玄一，拿根绳子来，先绑着。”

　　变故中，丫鬟想叫喊，却被刀剑吓得息了声。

　　江莺循着记忆，轻车熟路去以往存放药材医书的书房。盛淮安初到沧州，竟觉得有些水土不服，到外边透气。玄一扯了个站在后边的羽衣军将士，让他盯着宋坤。

　　沧州日落极快，原本还卡在两座雪山中间，不上不下的红日，现在已经被群山尽数吞没，只留下一点淡黄的边去描摹山轮廓，盛淮安看久了，眼睛有些酸，她闭上眼睛时，觉得鬓发被人动了动。

　　玄一把两朵绒花插在了马尾上。

　　盛淮安扯下一朵，是许久前玄一在宫门前递给她的，当时她说等会，然后就忘了。
　　“挺好看的。”盛淮安道，她重新把花胡乱钗在了头上。

　　玄一道：“主人什么时候戴了耳坠？”

　　盛淮安伸手去摸耳朵，是前些日子沈长序给她戴上的，夹在耳朵上的时长久了，就渐渐习惯了，现在玄一一提，她又觉得耳垂上似乎挂了什么东西，难受得紧，她道：“不知道，摘了吧。”

　　她伸手就要去薅，两片夹着耳垂的铜片没有被扯下来，盛淮安反而痛得“咝”了一声。

　　玄一道：“我来吧。”

　　他低头，摸索着耳夹该怎么打开。他才发现自己又许多东西还得学。
　　沧州风冷，玄一呼在她耳边的热气格外明显，盛淮安问：“好了没？”

　　“主人，马上。”玄一道。他将勾结在一块的卡扣扭开，解下了一边的耳坠，从盛淮安身后绕过去，解开另一边。

　　两只耳坠都在他手里，他还未递给盛淮安，江莺就来了。江莺手里抱了一堆书，最上边是一张薄薄的纸，江莺把下巴搁在书堆上，压着那张纸，道：“将军，快看。”

　　盛淮安过去帮她接过书。

　　玄一盯着手心两只红玉耳坠，玉石被打磨得很光滑，在盛淮安耳朵上的时候像血滴一样一摇一晃，她讲话的时候，玄一总会从她的脸横挪到耳侧，盯着晃动的耳坠看。

　　江莺喜欢素色，辛九不用耳坠，盛淮安在回京之前就戴上了，那也不是皇后娘娘。只剩下驸马沈长序。
　　思及此，玄一把耳坠抛进了雾凇盆栽之中。耳坠恰好碰到瓷瓶瓶壁，发出微弱清脆的声音，似乎在控诉不满。

　　“将军，看最上面那一页纸。”江莺道。

　　墨渍磨损，上边密密麻麻写着字，盛淮安一目览下，看到中间有一排：“右支使三队，指挥使，宋坤。”

　　他是兵，而且是沈元善那支军队的兵。他为何要假装自己是商人？能在战中活下来，不去大肆吹嘘，反而掩盖身份。是因为“逃兵”羞耻吗？

　　“他是不是希望，以前的事情就跟名单一样，放着慢慢落灰，不让人知道？”江莺忽而问。

　　盛淮安把纸交给玄一，示意他放好，重新回到主厅，她笑道：“实在是太抱歉了。宋坤。”

　　盛淮安单膝下蹲，和坐在地上的男人平视。宋坤脸上皮肤粗粝，似是常年被骤风所刮，方才出拳时露出的皮肉掌纹也有厚茧，和名单上的宋坤，应该不是重名。

　　盛淮安笑眯眯道：“我们之前跑去南边避难去了，现在才赶回来，以为是有人鸠占鹊巢，恶意猜度好人，我这里先陪个不是。”她伸手把绑着宋坤的粗麻绳解开来，还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宋坤略带惧怕地躲开了，这位盛夫人光是刚才那一下，就说明功夫不浅。

　　江莺把旧书重新叠好，柔声道：“宋老爷，我姐姐不是有心的。她就是性子急，不愿意动嘴巴，喜欢动拳头。你是怎么住进江家的？”

　　三年前，宋坤在沧州败仗的时候遁逃，就一直在辽东三州游荡。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笔封口费，他吃穿不愁，看到江家颇大，就打算重新修缮一番住进去，买了十几个仆人。
　　他道：“我就是见此处无人……”

　　江莺拍拍手，示意他停下讲话，轻笑道：“来者是客。宋老爷到了我家的府宅，也是千载难逢的缘分，这有什么可追究的呢？毕竟当时战后，谁不是想要个住所？”

　　她又捧脸，假作好奇问：“宋老爷几年前一直都是在沧州吗？可以同我讲讲当时沧州城怎么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