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芒果大猫

1、沧州风

　　平昭四年，上京。
　　又是一年春三月。

　　上京偏南，春日花开的都格外早些，现在一树的桃花都沉沉地压在枝头，从廊亭上半透明的琉璃花窗往外望去，外边的小湖蒸着露气，和桃枝交相辉映成一片春色。

　　春景虽醉人，也压不住那些着花红柳绿衣衫的世家小姐。
　　巧笑倩兮间，美目都偷偷往一旁的公子哥身上望着。

　　今日宴会是中书侍郎之妻所办的“迎春会”，表面上说请众多名门贵女赏春踏青，实则目的有两个。一是给他家刚行了冠礼的大公子寻一门亲事，二则是要让前几日刚凯旋的永宁公主露个面儿。

　　说起这永宁公主，那些公子哥儿就有的议论了。
　　永宁公主名叫盛淮安，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妹妹，生母不过是浣衣局里不知名姓的婢女，偶得恩宠，诞下了她。之后就被抱到皇后膝下抚养，兴许只因为后边后宫再无所出，她格外得先帝喜爱，十二岁就给了封号“永宁”。

　　先帝驾崩时，朝局动荡，内有平王造反，外有辽东的老狼王对山海关内的土地虎视眈眈。

　　永宁公主带着军队，一柄长枪从宫门前杀到城墙尾，提着她小叔，也就是平王的头颅，把她的兄长，现今的昭明帝，稳稳地扶上了龙椅。
　　紧接着，她又拿着兵符，去了那朔雪纷飞的辽东。

　　新帝登基有三年，这公主就在苦寒的辽东待了三年。直到她一枪挑起骚扰了大周十年的北地老狼王，把那匹野心勃勃的老狼捅了个残废，后半辈子只能待在营帐的炕上吃喝拉撒，这才接召回京。
　　三日前她带着羽衣军进上京的时候，马蹄下似乎还捎来了北地的森冷的长风，为首人肩负寒光甲，背拥苍云雀，裹挟着上京人数年未见的杀伐气息。

　　可在永宁公主还了兵符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昨日，接了中书侍郎夫人的迎春会帖子。
　　时隔三年，上京人快忘了长得怎么样的永宁公主，总算要露面了。

　　贵女们暗自攀比着穿的衣裳，为了应春景，大都穿着湖绿粉红的颜色，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位穿着流光缎比甲的女子，上边绾了个单螺髻，斜插着描金嵌玉的簪子，鬓边的步摇轻轻晃着，那是现今最受宠的萧贵妃的妹妹，名唤萧微兰。

　　女子名字中虽带了个兰字，却像是朵耀眼的红芙蓉，她挽着女伴的手，娇笑着道：“永宁公主？能在辽东待三年，估计回来都已经男女不辨了吧？”

　　旁些公子听到了也忍俊不禁，在苦寒不见日光的辽东北地待三年，别说京中的贵女，就连那些男子都受不了，有些体弱的三月都还要抱着暖手的炉子，永宁公主的事迹，对于他们来讲，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男女不辩？本宫是和御前传话的张公公长得有几分像？”冰冷的声音自萧微兰后边响起。
　　立着的男男女女纷纷转头朝来者看去。

　　脱了甲胄的盛淮安远没有平日看着的魁梧高大，她个头比一般的女子高一些，穿了件鸦青色素面直裰，一头乌发高高束了个马尾，上面戴着个银色的小发冠，看着像是哪家出游的公子哥，只是腰身纤细，隽秀过了头，带着女气。

　　萧微兰看着站在后边的盛淮安，从那句“本宫”里就可以窥得她的身份。她这句话压下来，萧微兰就知道自己随口讲的玩笑话闯了大祸，她本意是想说公主征战三年，已经不再像上京女子般温婉明媚，但是盛淮安抓着她那句“男女不辩”做文章，说和御前传话的张公公长得像，那就是一顶大帽子压下来了。
　　要知道，永宁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妹妹，皇帝的妹妹生的像个御前的太监，岂不是在说她兄长也像？

　　周围的公子小姐，这下没有一个接着话头的，没人知道这位公主现今的脾性怎么样，要是她愿意，血溅迎春会也是小事。

　　萧微兰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正惶恐地想跪下，就被盛淮安扶住了。

　　“低头干嘛？给我看你头发多吗？”盛淮安道，“给本宫抬头。”

　　萧微兰颤抖着嘴唇，诚惶诚恐地抬起了头，女子一张明媚俊秀的脸映入了她眼帘。女子脸庞带了些棱角，眉眼凌厉英气，凛冽如风。但是却又有一双似含了情的桃花眼，眼尾带着点红色，轻轻上挑着，似笑非笑般看着她。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萧微兰，像是要将她看穿了一般。

　　“你再说一遍，本宫生得怎么样？男女不辩？”盛淮安咬着字眼的重音问她。

　　萧微兰身子也跟着抖，她道：“公主金尊玉贵……生的也是面若桃李，月貌花容，姝色无双，倾国倾城……”

　　“嗯？”盛淮安又凑近了些，“继续夸。”

　　还要夸？这些不喜欢听？萧微兰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些词，眼睛一闭，把心一横，道：“不仅如此，公主还龙章凤姿，玉树临风，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

　　没有想到，盛淮安一把把她扶了起来，半靠在萧微兰身上笑出了声，道：“原来你说的‘男女不辩’是这个意思！那好啊，这夸的我爱听！”

　　她也不再自称“本宫”了，弯着眼朝萧微兰笑。盛淮安身上的冷冽气息都被她的笑一扫而空，女子一下变得明媚张扬了起来，萧微兰怔愣着，方才盛淮安靠在她身上时，好似还残留着些冰雪雾凇的香气。
　　的确，在萧微兰看来，上京女子在她这带着些江湖意气的一笑里，好像都失了点颜色。

　　这件事就这么被盛淮安轻拿轻放过去了，也没有追究萧微兰的出言不逊，她带着身后跟随的男侍从，笑着朝一边供人休憩的连廊走去。
　　这威，算是立了一半。

　　“方才那女子，是萧贵妃的堂妹。”玄一站在盛淮安身后道。

　　盛淮安转头，问：“萧弦不是自诩清流吗？怎么还带着兄弟一同做官来了？”她哂笑着往后边一靠，捻起一块糕点，道：“玄一，你名字和人倒是认得快，我在辽东待了三年，记得的只有雪原上盘旋的猎隼，朝中这些老臣，名字统统忘了。”

　　那身后的男子名字叫玄一，是羽衣军的副将，他是盛淮安在辽东沧州的左郡，从群狼口中救下的汉人，因而不算朝廷管辖，跟在盛淮安的身边。
　　他道：“陛下让公主来迎春会，应该也是为了让公主认点人。”

　　盛淮安冷笑：“倘若他若再想让我插手朝政，就在在前几日早朝时候，把那些老头挨个贴上名，再叫我过去慢慢认。”

　　她助他稳坐皇位，他千里诏令让她回来，一回来就褫夺了她的兵符，现在叫盛淮安来这劳什子迎春会，谁知道安得是什么心。

　　玄一望着拿着绣扇赏花的小姐们，多半秀美好看，身后跟着几个婢女，笑语盈盈站在花下，不像盛淮安，身上还带着些肃杀的冷气：“早知道刚回来的时候，就该叫人给公主裁一身衣裳，再去买点钗环耳铛，我只记得安置羽衣军的将士，却忘记了这茬子事。”

　　“没钱。公主府都破落成什么样了，我的好皇兄还没反应过来呢？”盛淮安又捻起一块梅花糕，“他在等我把羽衣军也交出去，才肯拿点好东西出来给我。”

　　倘若任一个将军凯旋而归，封官进爵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但是盛淮安没有，朝臣也没有催。

　　在三年前，叫她出征是因为骠骑大将军告老还乡，朝廷涣散，没有良将，她的好皇兄刚登基，人心不稳，现在一片清平盛世，也不需要长公主亲征了。要是她的哥哥盛淮景要再给她封个王侯将军，急的就是朝廷那群文官。
　　玄一沉默了。他擅长的事情是在雪原用弯刀杀死敌人，上京几句话间就有无数的尔虞我诈，他也帮不了盛淮安。

　　“殿下，”方才的萧微兰，突然红着脸缓缓走了过来，她坐在了盛淮安的旁边。

　　此刻她讲话全没了刚才的明媚张扬来，低声道：“公主，你生得很好看……我来向你陪个罪，方才那些话，都是我无心玩笑，随便说的。”

　　盛淮安眯眼，打量着旁边的女子，萧微兰明显是个直肠子，讲话不带顾忌。
　　她道：“谨言慎行，不然下一回遭殃后，你姐姐可救不了你。”

　　前日进宫，盛淮安见过传闻中的萧贵妃，女子生的娇媚动人，和皇后比起来，另有一番骄矜的风情，眼前女子比起她，差的就多了。

　　她不在的这三年，盛淮景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那个贵妃面前，就连皇宫里高耸入云的摘星台，也是为了她而建。原因只是萧贵妃一句玩笑话，她说“古有金屋藏娇美话，今日阿景肯不肯为了我再筑一座金殿？”

　　于是盛淮景为了证明自己哪怕是星星，也肯为她而摘，在皇宫的东北角，修筑起了一座摘星台。金丝嵌进檐角，奢华无比。这也成了大周民间的一段佳话，流传至广，在盛淮安回来的路上就有所耳闻。

　　她又想到驻扎在上京皇城外的羽衣军和破落的公主府，盛淮安气得牙痒痒。

　　外边正好中书侍郎家的大公子出来，迎春会的主人来了，风亭水榭中语笑喧哗，学士们念些酸诗，盛淮安也听不下去，带着玄一要离开。临行之际，她转身看向萧微兰。

　　萧微兰见盛淮安一双清亮的眼直盯着她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红了脸。

　　她支支吾吾道：“公主还有什么要吩咐微兰的？”

　　盛淮安伸出手：“借我点银钱。”

　　萧微兰愣住了。她解了身上的荷包，递了过去。
　　盛淮安掂了掂荷包，道：“银钱你向你姐姐讨，让我皇兄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