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不想以身殉道》石火梦身

30、第 30 章

　　冬日雪急，狄人骚乱，不过尔尔，业已平息，早春料峭，牛羊冻馁而死不计其数，心急如焚，不得其法，晨起见案上简牍半尺高，复而躺下，思及往日，感慨万千，江平顿首。

　　江柔扶额而笑。

　　短短一封家书，似是已将阿弟焦头烂额，委屈巴巴的神态都写了进去，实在令他心情愉悦。

　　他离去虽已有数月，但余威仍在，狄人不敢妄动，阿弟如今能镇住局面，往后也能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也能多安几分心。

　　他提笔蘸墨，斟酌片刻后方才落笔，所述无非牧羊之法，治民之术。

　　他平白多活了十多年，该踩的坑，该碰的壁都碰过了，他自认并非天赋绝伦之辈，但也比寻常人多了几分阅历，如今也能心平气和的将这些经验传述给旁人听。

　　他停笔之时，傅闲来催他。

　　江柔取剑配于身侧，大步走出。

　　大军驻扎于山阴，春风拂面，但见荒野千里，几无人烟，沿着江水河畔是一座座紧闭的坞堡，再远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灰。

　　他眯起眼睛，执起军旗。

　　春，净世道叛军攻入代州。

　　四十年以前，当时皇帝昏庸残暴，又逢百年难见的大旱，民不聊生，有道人执净世经自北方揭竿而起，二州之民应之，浩浩荡荡，号为净世道。

　　后为当时刺史击破，屠戮殆尽，遂分崩离析。
　　只百足之虫不死，当年没能给大雍带来多少混乱的净世道，却在之后几十年快速蔓延，最初不过是燕代二州，其后竟遍布九州，每逢灾年都能听到哪地的净世道叛乱了。

　　代州之地趁大乱已集结了数十万净世道众，尊道人常生为将军，杀太守刺史，俨然已是不可小觑。

　　江柔等了半个月，养兵开田，收拢流民，等到那些固守坞堡的大族朝他投诚许诺，又与叛军对峙了整整一个多月，缠斗下夺回三城。

　　傍晚的时候，叛军送来了檄文。

　　江柔过目，只见其中言辞激烈，指责二帝，又辱骂当朝三公，州郡豪强，可谓是狗血淋头，毫不客气。

　　他不以为然，随手把檄文扔火盆里烧了去，随后笑吟吟的望向送信的道人。

　　“柔受朝廷之命，自当要平息叛乱，且回去与你家将军说去，要么战到底，要么归顺于我。”
　　他说道。

　　傅闲在旁批阅文书，见道人离去后方才抬头，他呵了口气吹干墨迹，问道:“将军莫不是心生怜悯了？”

　　“怜悯？”

　　“将军迟迟不愿与常生中军主力对上，下头那几家可是催得急了，”傅闲道，“保不准有人都在寻旁人下注了。”

　　忍受不了的佃农手持净世经跟着道人罢工了，还杀上了门来，最为紧张的还得数州郡大族，出资出钱的支持江柔讨伐净世贼，如今久不见成效，难免心生怨愤。

　　“何出此言？”江柔故作不知，“贼逾数十万，我才多少人？要换人也得他们找得到人。”

　　代州豪族迎他入主是为保平安，可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想再让他走可就不容易了。

　　净世贼归根究底，不过是最底层的农人起义，就连将军恐怕都没读过几本兵书，人数虽众，却携家带口，散乱无章，故而多年来屡战屡败。

　　平乱容易，如大雍以往那般，杀得血流成河，屠戮殆尽，杀鸡儆猴，比比皆是。

　　可威慑了那么多次，又有哪次能真正掘了净世道的根？

　　那些叛军是人口，是劳动力，是可以用的财富。
　　他在熬鹰，熬到有一方忍不住。

　　江柔微笑着，那些残存的软弱被封存，只余冷漠与凉薄。

　　这一熬，便熬到了入秋时节。

　　自大乱以来，战火未休，朝中有生力量残破，长沙王屡次进犯，朝中捉襟见肘，又有四方诸侯观望形势。

　　数月里，江慈来信不过寥寥，却已能窥见朝中诡谲，司空已无法一人独断，不得不以数家列为方镇，拱卫京师。

　　江柔命大军驻扎在姜水之侧，一水之隔便是驻守的净世道叛军，比起春夏时，其士气却显得低落了不少。

　　他在代州且战且收拢流民降卒，已然完成了第一波扩军，但还不够。

　　早上的时候，军中诸管事又就如今形势滔滔不绝了一上午，如今不比先前，不少豪族安了人进他军帐中，他并不拒绝，任那些出身富贵的郎君们每日拿着刀笔挥斥方遒。

　　天下乱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精明的人便会想着下注，以图在乱世中保全自身，甚至更上一层楼。

　　姜原陈氏的三郎不远千里至他军中，送上了百车粮秣，言笑晏晏的拱手一礼，叫得军中汉子，乃至于隔岸对望的叛军都咽起了口水——这自然不是图他男色。

　　江柔令人杀了只猪，和着粟米麦麸与野菜炖了一大锅热食，锅要放在江边，柴火要烧得旺，秋风扫过时牵着饭香飞过不甚宽阔的江面，落到敌营中。

　　短短三日，竟有上百人渡江而降，只是到了第四日，叛军营中便再无动静了。

　　陈三郎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早已粮草殆尽，至多两月，敌必溃散。”

　　他望着江柔的神色，又道:“将军若坚壁清野周边村县，叛军撑不过半月。”

　　江柔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递给陈三郎一双筷子，予他上座，以礼而待。

　　一阵秋雨一阵凉，大雨过后是绵绵不断的阴雨，代地鲜少有这般时节，军中不少将士都患了病，对面情形只会更坏，战事也就只得暂且消停了。

　　那鹤皮鸡发的老农渡江而来时，天上正下着绵绵细雨。

　　江柔正在吃饭，那老农混在降军的人群中走过大帐外的土路，忽而驻足不行，他的神色冷硬如铁，面上一道道的沟壑极深，他一言不发的看着里头，后边的人催促也不理会。

　　江柔朝他挥手，招他进来，又命人多打了一碗饭。

　　老农不接，他道:“我曾经听闻过将军的名声，他们说秦州是避乱之地，江侯有活人之能，可我亲眼所见，却道将军与寻常诸侯并无不同。”

　　“怎么说？”
　　江柔不恼，他扒拉了两口饭，听他说话。

　　老农道:“我曾为郡中佃农，耕作于方寸之地，侍奉于主公之家，新娶之妻先献于主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所得大半交于主家，余下所得不足家人果腹，全家上下只得棉被半条。”
　　“每每郡中征兵之时，须再缴口粮，如此几年，家中妻子、儿女、老母皆冻馁而死，只余我一人苟活于世。”

　　他的眼眸极黑，黑不见底，他冷冷道:“贵人所求，极尽取用于我等，直至丧命，将军所求，可有不同乎？”

　　第一问，江柔无法作答。

　　他闭了闭眼睛，只道:“尽力而为。”

　　老农神色淡淡，他又道:“我听闻将军曾为秦州方镇，麾下雄兵万数，又有入京匡扶天子之功，可时至今日，却只任由雒阳公卿争斗不休，以天下为砝，坐观成败，是为无为。”

　　江柔的指尖微蜷，竟少有的生起了一分难堪之情。

　　老农的眼神如利刃一般扫过，他说道:“我没这么读过书，但自年少时便知，烂到根子的苗不能养，坏得彻底的物件须要拆了重装，可将军却无破釜沉舟之心。”

　　江柔终是叹息道:“我不敢。”

　　他可以彻底掀桌，乒呤乓啷把现有的秩序，好的、坏的，统统打碎，销毁，在废墟之上重新造船，可他不敢。
　　他不知道打碎一切以后，还能不能再装起来，更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

　　老农最后再问:“若将军王天下，可会善待我们？”

　　江柔道:“我今日有这一口饭吃，便有你们一口饭吃。”

　　老农听罢无声站起，他端起了碗，朝外面走。

　　“老伯可有姓名？”
　　江柔忽而问道。

　　那老农回头，吐出了两个字。
　　“王泥。”

　　他轻声道:“将军不曾坚壁清野啊……”

　　他的声音沙哑而艰涩，飘散在秋风之中。

　　秋末，济世道叛军粮尽，江柔收降卒男女五十万余口，收其精锐者，号为乞活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