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蛰》余因眠

38、临别的祝福

　　冬至日必食糯米饭，长沙湿寒的空气里残留着烟火的温暖气息，阳光很灿烂，这个冬天没有下雪，依旧是个暖冬。
　　“想吃饺子吗？吃一点点应该没事的。”许哲声抱着被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慢慢搭到晾衣绳上，寒风吹起被角扬起微微的弧线，孩童们在里面玩躲猫猫。
　　“嗯？可以啊。”难得的大暖阳天，许哲声便推着戴娭毑出来晒太阳。她眯着眼，修好的磁带机里放着戏曲，长毯堪堪要垂到地上，老太太眯眼懒懒地躺着，“想吃你包的了。”
　　“干嘛，检查我手艺有没有退步啊？”最近天气好，戴娭毑精神也好了不少，连带着他都有些愉快。
　　“是啊。”戴娭毑笑着。
　　许哲声心情很是放松，摇着头笑眯眯地扯被角，“行啊，那晚上等着。”
　　戴娭毑看着他忙忙碌碌，忽而问道：“乖孙呐，是不是要考试啦？”
　　“是啊，不用担心，你的孙儿绝对会是最靓的那个仔。”许哲声说笑。
　　“你啊，还是去北京吧。”戴娭毑没有笑骂他，而是难得很认真地以一个长辈的口吻缓缓说着，“你们啊，都是年轻的好伢子，不要被任何东西拖住。你也好，宣韶也好，那两个小妹坨也是，乘着还能去便去吧。你娭毑啊你娘啊，能看着你们就好喽。”
　　许哲声微微皱眉，“你瞎操心什么啊，我愿意的。”
　　戴娭毑笑着，倒也没反驳他，“娭毑我啊，嫁到你嗲嗲那里蛮早的，也毛得机会去很远的地方看看，不过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嗲嗲带我去看过北京的升旗。北京呐，是个好地方，娭毑身体不好去不了了。以后你去了北京，再替我看很多次升旗咯，然后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很远的地方吧。”
　　许哲声怔怔地盯着她，她好似什么都知道，但又好似只是淡淡地劝说……
　　“我……”他勉强地咧了咧嘴角，“没有你们，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会？”戴娭毑笑他问了个蠢问题，“以前我也以为我是你嗲嗲的人，后来他走了我也悲痛欲绝，不还是走过来了。你娘也是，你晓得的。我们属于我们自己，每个人都是属于自己的。你有的啊，只是爱而已，是爱，不是人。”
　　像是暖阳淌过心尖，慢慢荡起一池春水，又像是冬日的一杯暖手的白开水，噬人的感情燎原而过，许哲声眼眸清澈地折射着日光，露出了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啦好啦，去买红枣和花生桂圆吧。”戴娭毑微微扬了扬头，“今天啊，咱们呷点热乎的。”
　　冬日寒风刺骨，白雾成为了温暖的代名词。街头的人哈着气，实质化的热量在暖阳下飘过。这个季节最受欢迎的还得是糖油粑粑，热乎金黄的糖油炸得透亮诱人，引得游人食指大动。
　　“哟，今儿怎么有空啊？”康瑶正和殷莞排着队买糖油粑粑，看到许哲声出来不由得挑眉。
　　“想包饺子。”许哲声说。
　　“啊哟，你可真是不急啊，还有时间包饺子。”康瑶接过碗对店员说了声谢谢，笑眯眯地问，“来一个？”
　　许哲声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接了过去。
　　“怎么，你也要吃甜的啊？”康瑶看着空了一块的碗有些惊讶，“行啊大哥……”
　　“我也想吃饺子。”殷莞瞅着许哲声的表情，大概是睹物思人了，忙拉了拉康瑶的袖子打断她。
　　“嗯？好好好。”康瑶对她百依百顺，马上便应了下来，“一起去买皮？”
　　许哲声被她们腻歪得有些受不了，便点点头，把领子往上扯了扯，挡住冬日的寒风。
　　正午的阳光愈发灿烂，没心没肺的孩童从身边飞驰而过，偷了大人的槟榔躲在一起悄咪咪地吃，嗲嗲娭毑穿着厚重的棉衣大褂子坐在一起下棋搓麻将，碳火炉子泛着微微红光，带着烟火的味道燃着。
　　盛夏的阳光总是过剩，冬日的暖阳却弥足珍贵，没有遮盖没有阴霾，最明亮直接地落在尘世间。
　　“喵呜——”狸花猫趴在墙头，慵懒地看着他们走过，直到看见他们手中的袋子才谄媚地叫了一声。
　　“喵喵，要不要吃饺子？”殷莞蹲下来让猫咪在脚边蹭过，伸手挠了挠它的耳根，嗲着声音哄骗，“跟我回去嘛，给你做饺子——”
　　狸花猫却不睬她，非常过分地去蹭许哲声了，摆明了想跟他回家，甚至露出肚皮让他挠，惹得殷莞悲愤又嫉妒。
　　许哲声摸着它暖乎乎毛茸茸的肚皮，还是心软地让它跟回家了。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锁麟囊》）
　　磁带机的声音一卡一卡的，像是破碎的花景，婉转动人的旋律被卡得不成声，慢慢落下如泡影般的昔日繁荣……
　　“戴娭毑？”许哲声心猛得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潜滋暗长。
　　微风中棉被慢慢划起轻慢的弧线，阳光弥漫的冬日盈溢世间，清澈温暖。戴娭毑的头发被阳光照得澄金灿烂，她闭着眼，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死亡的阴霾未曾笼罩她，她睡在温暖光海中。
　　节哀顺变。多么常见的词啊。
　　可怕的不是死亡，是抓不住的那个瞬间。
　　楚思宥给他煮了热麦片，和他一起坐在烤火炉里。时钟滴滴答答，长夜漫长难尽。楚思宥和许哲声都是见过死亡甚至亲手策划过死亡的人，看着戴娭毑微笑的遗像都只是沉默。
　　“去睡吧。”楚思宥开口打破了寂静，“养好精神。”
　　“后天就考试了。”许哲声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嗯，也不用逞强，怎么样都好。”楚思宥笑了笑。
　　“我去北京的话，这里会怎么办？”许哲声忽然问道。
　　“我守着。”楚思宥悠悠道，“知道你爱着这里。我也一样。”
　　“你要留在长沙？不去上海了吗？”
　　“不去了。我毕竟也不年轻了，长沙……是我的家。”楚思宥眼神飘得很远，“以前走得弯路太多了，因为害怕，因为愧疚，总是不愿回到这里。不过，游子总要归家的，就像倦鸟归巢。”
　　“妈。”许哲声唤她，却久久顿在那儿没说话。
　　“嗯？”楚思宥抬头看他。
　　“我爱你们。”瘦高健壮的男生逆着光的身影高大遮挡住所有的亮色，一瞬间他像是脱去了外壳露出黑色的内里，漩涡一般擦过空气。他像是在威胁，亦或是喃喃，低语又像是在自我警醒，“将一直爱着。”
　　磁带机永远坏了，狸花猫也死在那日了，像回不去的旧时光，停不下的脚步和留不住的爱人。
　　但许哲声不会放手了。

　　戴娭毑其实是知道他们的事情的，而人有时也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所以这算是最后对他们二人的祝福吧，也算是将许哲声推远了。因为许哲声恋旧又控制欲强，但是现在一切都超出控制了，于是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再开拓，算是一种进步。所以他不会放手意味着……哼哼，宣韶他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