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洲妖侠传》灰白长桥

3、独狼（二）

　　院里公鸡一早准时打鸣。这会儿李黑已经打理好院子，在整理店里的桌椅了。后厨冒出滚滚水雾，老嵇在煮早客吃的米粥。
　　客栈早上要到辰时四刻才多有酒客落座，现在这个点用饭的通常是走商或者一早便要出城的外地住客。外头的街上还没几个人，连乞丐都还没出动，但是小贩已经早早到了自己的老位置，支起棚子、布置摊位了。
　　余掌柜如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据算命的说，主星不勤，金门不开，余掌柜倘若学其他店铺的掌柜那样日上三杆才爬起床，那他的客栈不过半年就得关张。一向迷信的余掌柜把算命老头的话当圣旨，从没睡过一天懒觉。
　　李黑正仔细擦着桌子，想着看看今天在那桌子上能不能看到新的蚂蚁，就忽然听见背后的余掌柜突然叫了一声：“李黑！迎客。”
　　李黑抬头，看见客栈的大门边正怯生生地站着一个衣着不错的年轻姑娘。她梳着两瓣圆发髻，绣花的衣服虽有些脏了，却也看得出布料不差。李黑把抹布塞进兜里，一边在腰上擦着手，一边快步走了上去，心里估计这大概是哪个大户家偷跑出来的丫鬟。
　　走到面前，李黑摆了个招待客人的手势：“小姐请进，要点什么？”
　　“我……”
　　姑娘的喉咙耸动一下，“我想问问你们这儿招不招人。”

　　“我是殇县的人，叫做茶梅。家里破落，我随运镖车队来的苦县。”姑娘说道，“一路来，身上的干粮已吃尽了，都是靠镖队的好心人接济……我今后想在苦县过。我能吃苦，什么工作都做得，求您收留。”
　　“这你要问他了。”余掌柜夸张地耸着两道浓眉，“小子，你说我们还要人手么？”
　　“……”
　　李黑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姑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自然不接余掌柜的茬。
　　余掌柜见李黑没回答，摇了摇头，自己开口：
　　“茶梅姑娘。打杂的活是谁都能干，但也不是谁都干的久。我们这店后边养了鸡和猪，每日须有人饲喂，猪棚每月要打扫；住店的客人倘若换下衣物，哪怕是吐了一身的，你也得去洗；桌椅要搬，碗碟要端，像你这样容貌不差的，指不定还要遭客人揩油，你也乐意么？”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余掌柜又用委婉些的语气道：“你以前在主家也应当是侍过小姐的，如今去苦县的几个大户人家问问，继续当个丫鬟，人家肯定是要你的。大户不要，小户总是要的；小户不要，那挑担的汉子、运货的脚夫，也肯定愿意娶你过户，要寻个落脚地是轻而易举，何必到我们客栈做杂活，作践自己。”
　　茶梅袖子里的拳头攥了攥，依旧低着头，但嘴里的话却不怯懦：“男人能干的活，我也能干。您说了那么多活，一个人做不过来，正缺人手。”
　　“你倒是有脾气。”余掌柜一抄手。
　　李黑知道，这是他来了兴趣。
　　“求您收留我。”茶梅又说了一遍。
　　“我给你开一月二十片银子。”余掌柜挑挑眉毛，“今天你去大堂里端盘子，李黑，你就在后边帮忙，干你平日没干完的杂活。”
　　余掌柜眯着眼睛看茶梅：“自个做做看，你便知道我说的意思了。”
　　李黑无语，自家的掌柜又不靠谱了一回。他望着茶梅，默默从兜里掏出了抹布：“客人坐下后，桌椅要当着他们的面擦一回。”
　　茶梅低应了一声：“嗯。”
　　“店里菜品都在那边墙上的牌子上写着。”李黑继续说道，“客人到了门前，若是来吃饭的，要给人带到桌前坐下；住店的，让他们去找掌柜。点的菜要记牢，记不清的就喊我。”
　　想了想，李黑又说：“客人若是真对你毛手毛脚，找掌柜的。掌柜若是不管的，找我。”
　　余掌柜很是不满地撅了撅嘴，抛下一句“没有老子不敢管的事儿”，转身回了台柜。
　　“都记住了？”
　　“嗯。”
　　“那去吧。”李黑把抹布递给茶梅。
　　茶梅伸手从他手里结果的那瞬间，李黑瞥见了她的手。白皙白皙的，分明是没沾过粗活才能有的干净样子。李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松了手，转身走开。

　　前堂的活被茶梅接手，李黑少有地上午得了短暂的空闲。他走进厨房，看了一眼正在搬木柴生火的老嵇，后者忙得灰头土脸、没注意到他。李黑步伐轻快地路过碗柜，走到后院时，手里多了一盘昨天客人不要的牛肉。
　　现在是冬天，再过廿多日就到了新年，天气冰冷，也不怕肉放坏。李黑站在院子里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快步进了柴房。
　　打开门，一股灰尘味伴着陈旧木头的涩味扑鼻而来。黑黢黢的柴房里里杂物依旧，只是没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李黑又仔细望了一眼地面，发觉血迹也已经被清理，只有些破旧的衣物散落在旁。
　　李黑皱了皱眉，喃喃自语：“走了？”
　　“我在这。”
　　一声沉稳悦耳的男人声音从李黑背后传出，吓了他一条，多亏多年端盘子的经历才没把手里的牛肉洒了。
　　李黑转过身，看见那个昨天被他救下来的青衣男人正站在门后，手里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李黑松了口气：“你吓了我一跳。”
　　这男人个子极高，身体宽健，俊朗的眉目间带着散不去的粗犷，任谁来看都知道他不是中原人。
　　他昨天受伤躲在了客栈柴房、失血昏迷。李黑拿布条绑了他的伤口，又盖上了些破衣服破被褥，免得他被冻死。没想到这人受那样重的伤，到今日就已经能走动了。
　　夏卫念苦笑着朝李黑摇了摇头：“如今境地，在下不得不小心警惕些。”
　　“我给你带了牛肉，放了一天，但应该还没坏。”李黑将手里的盘子递给男人，“客栈事多，我离开太久会被怀疑。”
　　“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李黑皱了皱眉。
　　“不认识，为何要救我？况且我看你也将这事告诉他人。”
　　“看到你濒死，顺手救了。你好了就快走吧。”
　　“我伤已无大碍，今日便会自行离开。你救了我一命，我本该重谢。但现在我正被朝廷追捕，不能与兄弟你有所牵扯，否则恐会连累你。”
　　夏卫念接过盘子，“今后若还能苟存性命，我必当报恩。”
　　“没关系。”李黑心里没什么感触，“举手之劳。”
　　夏卫念看着眼前这一脸淡漠的年轻人，心里莫名觉得这年轻人有些古怪。但自己遭人救助是铁打的事实，没理由平白怀疑。
　　他想了想，也没必要报上自己的名字，否则也只是牵连人家罢了。
　　一阵尖叫忽然传进李黑的耳朵。
　　“我得走了。”李黑看了青衣男人一眼，回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连个年轻小子都能听见的声响，夏卫念自然也听见了。柴房的门半掩着，他用手捻了捻剑穗，犹豫是否要去。
　　“如今不宜多生事端。”夏卫念自语道，“若真出了什么事，倒是个脱身的机会。”

　　李黑走到客栈前堂时，第一眼便看见了躲在柜台后朝他拼命使眼色的余掌柜。
　　他转眼望去，大堂正中最好的大圆桌旁此时正坐着个脸色泛红的锦衣公子，头戴紫璃的发簪，腰间佩着一块黄玉，一脸暧昧地望着站在他一边的茶梅。
　　茶梅脸色煞白，从头到脚写着抗拒，但她那双未经璀璨的白皙细手此时正被紫攒公子钳在手里，动弹不得。
　　圆桌旁，两个仆役打扮，但衣着身姿也相当不错的男随从正盯着茶梅。即便她能挣脱紫簪公子，有这两人看着多半也逃不出去。
　　再看周围那些吃早餐的食客们噤若寒蝉、视线躲闪的样子，此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茶梅连一刻钟的安稳都没能有就碰上了最难办的事。而不久前还一脸倨傲、对李黑的嘱咐嗤之以鼻的余掌柜，现在已经没有了半点硬气，正用嘴型朝李黑紧张地说着默语：“别惹事！”
　　李黑走到余掌柜一旁：“那是谁？”
　　“鲁县令，鲁大人的公子。”余掌柜的额头挂下一滴汗，“我们这样的小店，他们那样的大人物看不上，此前从没来过，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他想干什么？”
　　“还用问？看上茶梅了。”余掌柜苦笑了一声，“她姿色这般好，遇上这种事也是早晚的，只是我没想到来得能有这么快，事头这么大……”
　　说话的功夫，茶梅又惊叫了一声。李黑扭过头去，那鲁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逼近茶梅的身前。他反握着茶梅的手，不停地将她往自己的面前拉。
　　李黑的眉头皱了皱：“你不管么？”
　　“你也不许管！”余掌柜的神情一紧，他知道自己招的这伙计脑袋里是少根弦的，但因为李黑要的工钱少，少根筋也认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要是惹了那鲁公子不快活，自己是要赔命的。
　　他一把攥住李黑的手肘，飞快地说道：“那可是县老爷的儿子，茶梅要是被带进鲁府，过得肯定比在这好。遇到这事是她命好，你可别多管闲事！”
　　周围的客人不敢正眼去看，都低着头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着什么，但没一个人敢出头；客栈双门大开着，街上人来人往，可是即便看见这里发生了什么，路人也只是加快脚步，继续赶路。
　　“我去问问她怎么想。”李黑说着准备迈步出去。
　　“你别挑这时候发疯！”余掌柜吓了一跳，差点整个人扑到李黑身上也要把他拉住。李黑按住余掌柜的脑袋要把他推开，但余掌柜也是拼了老命，平日里攒的一肚子肥肉派上用场，李黑一时半会也挣脱不开。
　　“啪。”
　　这闹哄哄的客栈大堂里，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压过了所有噪响，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从客人到余老板，再到李黑，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寂静了下来，只有门外行人车马的声音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