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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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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谢断云一时间有些恍惚,脸上露出苦笑,她的朋友死的死、走的走,如果见知微知道真相,恐怕第一时间就要对她拔剑相向。日后她想起今日,想起此时,又会作何感想呢?会羞恼?愤怒?她会觉得被嘲弄了吗?见知微的天真反倒令她长久以来冷凝的心出现了一丝裂缝,她竟有些珍惜此刻,珍惜这个少年人的热忱。
可是这一切见知微无从得知。
谢断云在这一刻又想起了裴婉,她们最后一面也同样是不欢而散,她们多好的朋友啊!相交时的真挚情谊做不得假,可之后的相看两厌也是真。当年她亲自送她出阁,眼中的泪是真的,嘴里的祝福也是真的。甚至在裴婉生产时,她也陪在身边,一刻不离,她守着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看着他们夫妻和乐,笙磬同音。
可最后一面呢?谢断云忽然不愿再想,她比谁都记得那一天,她失去了一切,可又得到了什么呢?
“谢湘!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满身是血的男子气喘吁吁扶剑而立,他周围甲胄森森,地上横了不少,可站着的更多,手持黑铁剑、面戴赑屃纹青铜面具的黑甲玄武卫围着他,他们之后,是整个阴谋的始作俑者,也是他那天纵英才却早早陨落的偏执师妹。
他这一声呐喊已是强弩之末,见对方仍不肯现身,他口中呕出一口鲜血,哑着嗓子,堂堂七尺男儿,竟带着泣音唤道:“湘妹!你我十多年同门之谊,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杀尽谢家最后血脉?”
回应他的是久久的寂静,被青铜面具抹去面目的玄武卫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等他们背后的女人下令。
终于,在薛愚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道孱弱的女声回应了他,同时也断绝了他的所有念想:“是。”
斩草除根,理所应当。只有谢家死尽了,她才能够安枕。
“你也姓谢啊!那孩子是你最后的亲人,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只要不告诉她真相,哪怕随意送给谁家抚养,现如今你已经权势滔天,这孩子也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师妹……你念一念旧情,饶了那孩子一命吧!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是。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可为我求过情么?”
薛愚因痛苦皱起来的脸忽然凝住了,像是被揉成一团的抹布,看上去分外的滑稽可笑,他脸颊肉一颤,血珠顺着他额头的伤口滚落,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像只巧舌如簧却被紧紧卡住喉咙的鹦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可当他最为难堪的时候,一道逼问如飞刀般朝他面门插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刺得他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我的好师兄,我那萧萧肃肃,积石如玉的好薛郎,你也给过我……给过你那可怜的师妹求过情么?”
“我……”
她打断了他,无情地说:“即便你有,可你改变不了什么。就像现在,你什么也阻止不了。”
薛愚的肩膀塌了下来,他与谢湘相处多年,知道她是如何偏执,既然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她甚至亲率玄武卫逼至长留山。自己就算使出天大的本事,在巍峨铁骑面前,也保不住这谢家唯一的血脉。想到这里,纵使刚强如他,也不禁泪洒当场。
他转身,既然已成定局,他也不再挣扎。
玄武卫缓缓向前,将这茅屋包围起来,在这几百精兵面前,除非他有飞天遁地的功夫,否则无处可逃。
过不多久,他抱出一个婴儿出来,跪在地上,哀声道:“谢湘……师妹……崇兄仅此一女,她也是你唯一的亲人……”
“既然师兄如此求情……”听了他的话,谢湘似也有些动容,她放软了语气,轻柔地接过这个孩子,看着她懵懂无知的样子,她似乎起了怜悯之心,薛愚心中一紧,盼她就此放过这个孩子。可紧接着,她就打碎了他的幻想:“我便不在你的面前杀她。”
她抬手,示意左右后撤。不消多时,周围便退了干净。
薛愚见一切尘埃落定,长舒了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神情恍惚,他慢慢走回到草屋门口,支撑不住,又重重地跪倒在地,他挤开摇摇晃晃的木门,跪爬进屋。
谁能想到,江湖上略有声名的玉君子薛愚会有如今这副凄惨颓靡的可怜模样?
他倒在地上喘息片刻,危机过后,身上的种种伤口开始折磨他的神志。腰后一处伤几乎贯穿他的身体,险些要了他的命,而他浑身上下无数淤青和细小创口,左腿似乎断了,持剑的右手手腕也被人打肿,双眼被药粉刺激,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
下意识地,他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婉儿……婉娘……”
一柄剑钉在了他脸旁。
饱受痛苦的男人睁开眼,那柄剑正是他们成亲之时,他亲手所锻造的鸳鸯剑其中之一,象征着夫妻同心,永结兰佩……他心神一震,撑起身子,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他一遍一遍叫着妻子的名字,自知对妻子不起,他伏首于地,哭泣道:“婉儿!这是谢家唯一的血脉……师父待我亲厚如子,我……我焉能弃其血脉于不顾?”
“你是薛家婢女所生,不被父亲重视,自小被送到谢家求师学艺,学到如今……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吗?”
裴婉刚生产完的身子尚且十分虚弱,力气还未恢复,耗尽所有力气才将薛愚的剑抽出来扔到他身边。听了薛愚的话,她扶着墙,翻身下床,接连几次才抽出属于自己的鸳鸯剑,拖剑走到薛愚身边,失去孩子的母亲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她沙哑着嗓子,问:“你肯为谢崇的孩子出生入死,乃至于将你我的孩子送给仇敌……你只知道谢崇的孩子无辜,难道我的孩子……便不无辜吗?”
“你要成全你的大义,你要成全你的愚忠……我不拦你……可我怀胎十月……我……和我的孩子又有什么罪过?就因为你的兄弟义气,我刚出生的孩子便要被牺牲么?”
裴婉句句泣血,问得薛愚哑口无言,他在地上扣着头,口中不断说:“婉娘……我对你不起,我对你不起啊!”
“当我腹中怀着你的孩子,疼痛难忍时,你在何处?你在千万里关山外救你的好师兄……前几夜我筋疲力尽独自生产之时,九死一生,几乎送了半条命,那时你在何处?如今你刚回来……便将我辛苦十月孕育出来的孩子拱手送人,薛愚啊薛愚!你要成全你的忠孝仁义,何苦又来拖累我呢!”
薛愚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他满脸血泪,挣扎着抬起头来,想要看一眼自己的妻子。遥想二人婚姻之时,红烛烧尽,鸾凤和鸣,江湖上多人来贺,鞭炮响了一整日,那日的意气风发,那日的无限风光……如今都成泡影,南柯一梦枕黄粱。
他还记得他们是如何恩爱不疑、举案齐眉的,可一切都毁了,毁在谁手里呢?他茫然地想,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谢湘么?可是谢湘同样也陷入了永远的痛苦当中,她做错了什么呢?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心中生出不甘来,谢家于他有恩,他要回报这份恩情,又有什么错呢?
最痛苦的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但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