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荒谬》澍沐

19、第 19 章

　　靠腿的始终比不过靠轮子的，芳娘在老妇人的隔壁村口听来的消息还是灵验了。

　　她们靠着太阳辨别方向一直往南走了两天，进了一条村里准备讨点吃的时候，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摩托车声响，这时候出现的所有异于往常的声响都让她们尤其警觉。

　　因为先前有了躲进玉米地的经验，爱美听见声响后立刻拉着芳娘下田，从田间穿过，躲进方才经过时留意到的山脚下的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深处，再三确认外头见不着树林里的情况后才停下脚步，而芳娘也从周围搬来些她能搬动的稍大的石头堆叠起来，还不肯让爱美帮忙，自己一通忙活完才拉着爱美背靠石头席地而坐。

　　“呼，呼，得亏你路上多留了个心眼，不然估计还得急得原地打转呢。”芳娘还在喘着气，不过也不忘夸赞身边人。

　　“这里树叶都落光了，没什么遮蔽，若是鬼子发现我们怎么办？”爱美抬头环顾了一圈，说出心中的担心，“到时候我们还要往山上躲吗？”

　　“先观察下，实在危险就听你的，往山上去，等鬼子撤了再下山，若是鬼子不来，那就等他们撤出那村子，我们下去找点吃的再继续往南。”芳娘转过头对着爱美露出了笑容，说出这番话。在她的心里，仿佛此刻的一路逃亡比从前在黄家待的时候轻松得多。

　　可当在树林里饿了三天之后，她似乎又不这么觉得了，尤其是大多数时候爱美饿得身子软软地靠在她身上，她的愧疚感又开始作祟，她认为爱美吃的一切苦头都因她而起，即便在爱美看来她已经做得足够好——每天夜里都睁大眼睛看守着好让爱美放心睡觉，甚至还计划着在天黑下来之后溜出这片树林觅食，最终还要在爱美威胁她说自己也要跟着一齐去，这才作罢。

　　“芳娘，芳娘。”爱美突然有个想法，于是把白天才敢稍稍放心打瞌睡的芳娘叫醒，说道“我们翻过山出去，你觉得怎么样？”

　　芳娘睡得迷迷糊糊，往身后的山上看了一眼，顿时清醒了不少：“翻过山？”

　　爱美被这么一反问，又犹豫了起来。

　　两个人对着山揣摩了好一会，爱美再次开口说道：“我们从半山腰过去罢，到这村子远一点的地儿就回到地上。”

　　“好，就这样罢，走罢，我们赶紧出去，找东西吃去。”好不容易有了办法，芳娘一心想着带爱美去填饱肚子，爽快地答应行动。

　　但芳娘刚一站起又因为饿得腿软膝盖着地，恰好磕中地上不规则之下还带着尖尖的石头，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还好吗？我看看。”爱美蹲下，作势要掀起芳娘裤腿检查。

　　“我没事，走罢。”芳娘不敢耽误起程的时间，因为在她眼里，逃出去然后尽快填饱爱美的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头顶的阳光刺眼，脚下未经开辟的山路碎石子和树枝硌脚又绊脚，芳娘先前着地的右膝盖隐隐作痛到无法受力，把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左脚掌。所以再次走回山脚下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左脚前脚掌大概起了几个水泡，但还是选择一言不发地走在爱美后面，脚步跟不上便用炙热的目光护着她往前。

　　“爱美，天快黑了，就在这村子留下罢。”其实是芳娘估摸着再走路自己脚上的疼痛就要在爱美面前露馅，因此在检查过村子的安全后，叫停爱美往前的步伐。

　　“好，我听芳娘的。”爱美从前头小跑回到芳娘跟前，歪着头笑，还带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几分挑逗的语气，让芳娘无所适从，只好转过头去躲开。

　　“走罢，我带你去找吃的。”爱美忽略掉芳娘的反应，自顾自地牵起她的手，往村里走去，没想到这会竟变成了爱美带着芳娘找吃食。

　　芳娘就这么盯着爱美牵着自己的手，也不挣脱，听话地跟着走，仿佛这会不是在逃亡的路上，而是一同赶集后悠闲的回程，稍后还得在村口给爱美寻来野花编织花环的感觉。

　　直到一位大娘迎面走来，遇见生面孔，先开了口试探：“你们是哪户的亲戚吗？”

　　“大娘，我们是从北边逃过来的，我同妹妹在树林里躲了好几天没吃饭，这不走到这儿来了，想问问您有吃的可以分我们几口吗？”芳娘平和地解释道，又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大娘往四周细细看了好一会，不像有埋伏的样子，眼前的两个女孩脸色发白，的确像是饿了许久的模样，便领着她们回家，给她们匀出了两个土豆和两碗没几粒米的米汤。

　　“大娘家人口多，今年收成少，没什么好东西，不要见怪。”大娘端来食物放在两人面前，有点面露难色地说道。

　　“不会的，能填饱肚子的都是好东西，谢谢大娘。”爱美抢先圆滑地回应着大娘的话，这令旁边的芳娘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大户人家的小姐如今跟着自己吃土豆就米汤，实在太不该了，却又很无奈。

　　大娘听完爱美的话开心了不少，越看两个女孩越讨喜，也不忘催促她们：“赶紧吃罢，饿坏了罢，孩子？大娘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外头还有活没干完，你们自便就好，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叫哥哥帮忙。”大娘又指了指边上的看上去比芳娘还要大几岁的大男孩，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刚被哄睡着的婴儿。

　　“好，大娘您忙去罢，不用管我们。”

　　“你们……”那大男孩尽量压低声音说话，害怕吵醒怀里的婴儿，“今晚留一宿罢？天黑赶路也不安全。”

　　“如果可以的话，那真的太感谢了！”不然芳娘还是打算像之前那样，带着爱美寻哪家愿意放出柴房供她们在柴草垛上睡一宿的。

　　“来，你们帮我抱一下他，孩子妈带着他的姐姐们出门干活去了，只有麻烦你们了。我去帮你们收拾出一间屋子，原先是我几个妹妹住的，她们嫁出去后也没回来住过了，得好好收拾一把。”

　　“那真是麻烦您了。”

　　在芳娘接过婴儿后，大男孩也进旁边屋子收拾去了。爱美挨着芳娘坐，一会看看芳娘的侧脸，一会看向她怀里的婴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能真正和芳娘组成这样的一个家，那得是多好的一件事。

　　爱美还是一如既往地对自己诚实，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始终都拎得那么清，她丝毫不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奇怪或慌乱，反而边想着边咧嘴笑了起来。

　　“你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啊？没，没有啊。”这回爱美才是真的慌了，只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想法如果被芳娘洞察，会引起芳娘的慌乱。

　　“你喜欢小婴儿？”芳娘擅自对爱美的笑作出结论。

　　爱美只好点点头。

　　“等仗打完了，带你找回你爹娘，让老爷给你安排一桩极好的婚事。”

　　“我才不要成婚咧。”爱美晃着脑袋，说得轻巧。

　　“长大了就要成婚，这是规矩，说什么胡话呢。”芳娘把对自己方才说出违心话的嗔怪发泄在了爱美身上。

　　“你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我可跟你急了！”爱美不满地噘起嘴。

　　两个人因此陷入了沉默。

　　直到夜里躺下后，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芳娘还在处理自己脑子里缠在一起的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想法，顾不上说话，另一边爱美以为芳娘还在因为自己的“胡话”生着闷气，便也不敢开口。

　　芳娘平躺着许久，听见身边传来平稳呼吸声后才放轻动作掀开被子，从一旁的桌上取来晚上问大娘拿来的针，抬起左脚，借着从窗口透进屋里的月光，眯着眼睛挑开脚底的水泡。

　　水泡在刺破的瞬间传来一阵痛觉，但因为担心惊醒爱美，她拼命咬着下嘴唇忍着，只是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感觉到的疼痛。

　　爱美半眯着眼睛观察芳娘这一连串的动作，眼泪不自觉地已经从眼角流下，沾湿了鬓边的头发。芳娘还是像以前在黄家那样，挨打后伤了哪处能瞒着就瞒着，每回想要发现她的伤痕总要绞尽脑汁想办法，趁其不意掀开衣服才能得见一二。白天明明磕着了膝盖还说没事，硬着性子偏要加快赶路，走到脚掌磨出水泡也不说，她知道，芳娘这是为了能让自己早点能吃上饭。

　　她突然发现好像没前些日子那么想家了，因为现在还在月光底下挑着水泡的人能把她照顾得很好。而且，若是在家，她虽然是受疼爱的小女，但光是被疼爱不够，她还想要能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情的自由，而不是爹娘时常挂在嘴边的“女孩子家家的就该如何如何”的管束，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想装成调皮的孩子，发脾气很累，但现实又是只有发脾气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虽然很多时候芳娘也爱搬出“规矩”来劝说自己，但从小到大，在芳娘面前她都不需要装成调皮的样子，所有的情绪都可以不经掩饰就释放出来，她总会看穿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根本不需要真的大发脾气便会得到，就像八岁那年生辰那日的一同赶集，自己只是多看了那个摊子几眼，芳娘便给自己买来了想吃的烧饼和油条。

　　在迷糊地重新入睡之际，爱美的脑袋又闪出了一个想法：若是这辈子都同这个人生活在一齐，可以不用装成任何样子也有人能懂，这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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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起程前，芳娘犹豫再三还是向大娘请求，是否能有两件用不上的厚棉袄给她们，但大娘支支吾吾之下，才说家里的厚棉袄都要用来留给孙女们穿或是给孙子当棉被，两人也不好再强求，只好暂时穿着上回好心人给的秋衣，顶着寒风继续往南。

　　但路过一条村子村头的大户人家的时候，爱美看见敞开大门的院子里头晾晒的棉衣，动了心思。

　　“芳娘。”

　　“嗯？”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爱美说完便跑走，先是躲到那户人家的门边，稍稍探头观察了一会，接着找准时机跑进去揽下两件厚棉衣就往回跑。还未等芳娘反应过来，人也已经被爱美拉着跑出了几百步远。

　　“你怎么能偷东西？”芳娘开口第一句便是责怪。

　　爱美不乐意了，大声顶嘴：“难道要我冻死在路边才是规矩，对吗？刚刚那户人家外墙刷成那样，看上去就不缺这两件衣服的样子，但我们不是！我们没有这两件衣服可过不了这个冬天！”

　　芳娘被爱美这一嗓子震慑住了，低下头看着地面，思考着自己方才的话，她是不是对爱美太过于苛刻了，在这个努力生存的时候，不应该再用一些没那么重要的规矩去要求很多事情。

　　尽管芳娘心里早已经掠过千百个想法，但表面上还是一言不发。爱美见状，以为她开始因为自己的行为和话语在生气，又换了态度，双手托起芳娘的脸颊，轻声哄着：“芳娘，现在在外面只有我和你，咱们要互相照顾，对不对？你也要相信我长大了，也能照顾你了。你昨日带我找到了大娘家，填饱了肚子，还暖和地睡了一宿，那我今天拿来的两件棉袄，穿上能让我们暖和地熬过这个冬天，咱们就穿上，好不好？让我也照顾你，好不好？”

　　芳娘只听见爱美说她长大了，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她又陷入了自责里，别过脸，看不到爱美，才有勇气缓缓开口说道：“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责怪你，我知道我们要活下去就得想尽办法，不能再在规矩上纠结，你这次没有做错，是我错了……”

　　“我没有怪你……”

　　“不，你听我说完，”芳娘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还要跟你说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你，害你那么快长大，要负责照顾好我们两个人……”

　　爱美突然咧开嘴笑了，说道：“现在轮到你胡说了？”

　　芳娘疑惑地看着她。

　　“你明明把我照顾得很好，几乎每回都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我一半，让我吃得饱饱的。而且，我长大才不是坏事咧，我想要长大，这样我说的话才会被人当真。”

　　这又是什么说法？芳娘再次疑惑：“你说的话何时不被当真了吗？”

　　“那……我说……”

　　爱美心中有了计，微微踮起脚尖，用嘴唇轻轻碰上芳娘的右边脸颊，这一个轻吻瞬间把芳娘的耳朵染红，这在爱美眼里可爱得不可方物，她甚是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于是她也大胆地照着原先的想法继续说下去：“这个不是贴面礼，你会当真吗？”

　　芳娘在脑袋里迅速消化着这句话，但还没消化完，话就急着说出口，变成了生硬的躲避：“衣服穿好了，我们专心赶路罢。”

　　但爱美丝毫不把这句话当作一回事，把双手背起来，挨紧芳娘，说道：“我说……我从小就没把你当嫂嫂，自从见到我爹打你之后，就想要赶紧长大，想要帮你逃出我们家，或者在家里多照顾照顾你，这都是我每年生辰的愿望，你会把这些话当真吗？”

　　“小孩子别乱说话！”芳娘猛地转过头大声说道，更是慌乱得加快脚步往前走去，顾不上被自己落在后头的爱美的任何反应。

　　爱美追上去后，噘着嘴嘟囔了一句：“看，又不把我说的话当真了。”

　　这句话还是被芳娘听去了，她便走得更快了。

　　爱美想伸手拉住她，让她慢下来，好让自己跟得上，却在刚碰到的时候就被芳娘往右连走几步躲开，她只好悻悻地收回动作，换成以目光牵上芳娘的手，默默地跟在后面走着。

　　但在爱美的心里，她丝毫没有对此感到不快，因为她从很久以前就断定芳娘其实和她怀有一样的情愫，不过若是能同自己一样，从未见过身边有相似例子也不害怕互相亲近这回事的话，这个人便不是芳娘了。所以她还是和之前每回被芳娘刻意避开那样，耐心地等着，即便和等待这场战争胜利那样的未知，她也会等。

　　而芳娘在躲开爱美后，并没有因为暂时的逃避感到轻松。她很害怕这些在她观念里被判定为离经叛道的事情，不过她又时常想要豁出去一次，就像她当初决定要从黄家逃跑时的勇敢，但同时又很害怕这只是小孩心性未定的一场嬉戏，毕竟爱美从小就那么爱新鲜事，况且她比爱美年长几岁，理应要更懂规矩，理应要纠正爱美这一次又一次的“玩闹”，即便她有点想承认她沉迷于这些爱美同自己的“玩闹”里，即便她一想起爱美同别人成婚便难受到像是有什么堵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尽管她们逃亡的路上再次各怀心思，有人在心里再次经历挣扎，但这些缠绕在一起的问题，还是在一时半会得不到答案，还是要靠很多个日子堆叠在一起才能窥见感情的轮廓。

　　此时此刻，一切事物都只能随着时间走，战争和逃亡是如此，人生的问题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