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荒谬》澍沐

14、第 14 章

　　芳娘因为害怕着还没发生又像是将要发生的什么，心里时刻提醒自己不准再同爱美像从前那样好，同时也在找尽方法和借口让她们回到小时候那样保持界线的相处，便整天心不在焉地干活，差错自然多了，也多挨了不少藤条或扫帚棍打。

　　爱美生辰前一日，芳娘又在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事，自己仅剩的两个铜元还能给爱美买什么，但通货膨胀得厉害，两个铜元更变得一文不值，她垂头丧气着，最终还是屈服，只能容许她陪自己赶集，再由自己背负上一些无能为力的惭愧。

　　但在承受这份无能为力之前，还得因为挂心着爱美的事忘了喂猪又挨了藤条——

　　老爷晚饭后听见猪圈异常的吵闹便踱步过去，发现盆里没有任何东西，开始质问起佣人们来。

　　“今日是芳娘负责喂猪。”其中一个好事者大胆说出，“但估摸是忘了，老爷您可以到后院去找她问问，方才我看见她在那边浇花来着。”

　　“知道了，都忙去罢。”

　　耳边依旧充斥着猪群饥饿下的叫嚷声，老爷更加心烦意燥，抄起手边打扫猪圈的由高粱杆做成的笤帚就气冲冲地快步走到后院。

　　芳娘还在给花浇水，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力把自己往后拖，随即便是笤帚落下的疼痛，但她没有落泪也没出声，仿佛只是隔靴搔痒。

　　“让你忘记喂猪！”

　　“你可以不吃，但我的猪你得给我侍候好了！”

　　“长记性了没！”

　　芳娘没有躲，她咬牙忍着，因为她知道，就这样任由老爷泄愤，很快他累了便会停手，比躲着他要被追着打的下手要轻得多。

　　挨完笤帚后，芳娘还是要摸黑去喂猪，等猪把潲水清空，确认不会再出差错了，才去洗漱，在三更天才睡下。躺下的时候爱美像呓语地抱怨了一句怎么让自己等那么久，她没回答，只是拍着爱美后背，让她继续睡，然后自己再稍稍退开，转过身去背对着爱美睡。

　　第二天她们还是一同去赶集，尽管爱美没有在任何的摊前停留，但芳娘还是注意到了她视线的流连，她想要发饰。

　　“来，挑一个。”芳娘决定豁出去，挪用老爷给的钱买爱美一个开心。

　　“不喜欢。”爱美知道芳娘的心思，相比起发饰，她更想要芳娘平安无事地过完每一天。

　　“这个怎么样？”芳娘自顾自地拿起其中一个发饰往爱美头上比划，带了一朵粉红小花的夹子，既不很张扬，也能衬托出佩戴者的不凡，这一比划，让芳娘打心底里不得不承认，小孩真的长大了不少。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爱美直接夺过芳娘手里的发饰，归还给摊贩后，拉起她就跑出集市。

　　还没等芳娘开口，爱美就边喘边说道：“芳娘，我没生气，但我真的不喜欢那些玩意，能跟着你赶集我已经很开心了。”

　　“可是你刚刚看……”

　　“没有可是，我总不能闭着眼睛走路罢？”

　　“那么会说，辩不过你。”

　　爱美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先松开芳娘的手，走在了前头。

　　“爱美。”

　　“诶！”爱美回过头笑着回应，天空突然飞起小雨，但芳娘丝毫没感觉到，她只觉得她的光在前方，却又在一瞬过后认清了现实，光是不可能触到的，便又跌回了黑暗之中。

　　“我带你去个地儿。”

　　这次换芳娘走在前头，爱美跟在后面，看着芳娘走得身子歪向一侧，左腿使不上力的样子，便猜想到又是挨了什么，长裤下藏着的肯定是血痕或淤青。

　　芳娘带着爱美走过她从未走过的路，穿过一些房屋间的小道和几大片稻田后，来到一处开阔地，再往前几步是冰面。

　　“这里是条大运河，但现在都结冰了。”芳娘和爱美并肩站着，给爱美介绍，“是我有一回赶集迷了路才发现的，那时候这里开满了很多种颜色的花，很美，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带你来瞧瞧。”

　　“现在也很美，还能见着捕鱼。”爱美的语气轻快，试图减轻芳娘的愧疚和失望。

　　芳娘顺着爱美的视线看去，有人在冰面敲开了窟窿，撒下了网摆弄着捕鱼。

　　“如果来年冰融了，跳下去会如何呢……”芳娘突然悠悠地说出一句话。

　　爱美惊讶地转过头看芳娘，想读懂她话里的意思，却被她脸上挂着的两行泪夺去了注意，这会爱美似懂非懂了，但她的指尖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心里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懂。

　　芳娘还是盯着不远处捕鱼的窟窿，又继续说道：“等到冬天会不会也像那些鱼那样被捞上来……”

　　话音落下，她突然嘴角扯起笑来，任由眼泪从嘴角滑落进嘴巴里。

　　“不好笑。”爱美撇着嘴说道。

　　“寿星对不起，我说了不好笑的事，”芳娘用空着的那只手在两颊胡乱抹了几把，重新露出熟悉的笑容，说道，“走罢，我们回去罢。”

　　但一路上两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芳娘眼神空洞地一步接一步往前走，爱美跟在一旁，不断偷瞄她，不断思索着她方才的话里的意思，不断想要撇除不祥的想法。

　　“今天在集市没给你送什么，我给你编个花环罢。”芳娘在看见村口的那一丛野花后，眼神终于恢复了些许光亮。

　　“不用了，我们回去罢，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

　　“不打紧，你的生辰一年只有一回，玩够了再回去。”芳娘嘴上说着，手里编织的速度也是不紧不慢的。

　　“爹会罚你的，我们回去罢。”爱美站在旁边扯着芳娘的袖子，示意她赶紧跟自己回家。

　　“不打紧，反正习惯了。”

　　棉袄的袖子有点长，有点妨碍住芳娘编织花环，她便把袖管撸起，露出了红一条青一片的手臂。爱美看着那些伤，突然也感觉到了疼痛，蹲在芳娘身边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倒吓坏了芳娘。

　　“怎么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要跟你回去是吗？你等等，很快的，等等……” 娘慌张地用手背擦着爱美一直往下掉的眼泪，不停在自己身上找过错的地方。

　　爱美闭着眼摇头，连续抽泣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没有，从今往后你在我这里不会做错事的，不会的……”

　　芳娘为这番话停住动作，想了好一会，仍然不知作何回答，却又感觉到刚刚接来的爱美的泪水在未愈合的伤口上逐渐腌得发疼，她把手藏到背后，轻轻压在衣服上，把泪水吸干，但还是痛得轻喘起来。

　　或许小孩真的长大了，芳娘细微的举动她也能注意到，她立刻用自己的袖口擦干眼泪，忙说不哭了，还捧起芳娘的手问疼不疼。

　　“不疼了。”

　　“你总说不疼。”

　　“因为习惯了，便不会觉得疼了。”芳娘笑着说出这句话，却差点把爱美的泪水再次引出来。

　　她们见状，便也默契地不再提这件事，一个安静地编织花环，另一个安静地看着编花环，在需要的时候捡起一朵花递过去，仿佛在这些时间里，已经没有更重要的事了。

　　预料之中，她们回到黄家院子前，老爷已经拿着藤条在门口等着了。

　　“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回来晚了哪里赶得及做菜！”还是熟悉的力度让藤条果断地落在了芳娘的大腿后侧。

　　爱美忙上前挡在芳娘前面，替她求情道：“爹，是我在镇上集市看花布忘了时间才会晚回来的，不要打她好不好？”

　　“走开！”老爷呵斥道。

　　芳娘使劲推开爱美。

　　老爷像是没听到爱美的话，继续他原先打算做的事：“你这东西！不打就是不长记性！”

　　爱美站到老爷背后，皱着眉头微张着嘴巴看着芳娘，藤条每落下一回，她的肩膀也跟着抽搐一下，仿佛挨打的人是她，相反，芳娘始终镇定自若，带笑看着爱美，想以此告诉她不必担心。可是这笑已经变得苍白无力，仿佛深冬里白茫茫一片天地的悲凉都是由此而起。

　　爱美不忍再看下去，拿着花环躲回房里，把头埋进被子里哭了起来，同时也在想着：对于芳娘来说，逃跑会不会是最明智的做法，但爹认识的人那么多，肯定能很快就找得到她的，被抓回来后爹会下毒手把她打死吗？

　　爱美很快推翻自己的想法，又自嘲道：芳娘知道这主意又该说我还是小孩，骂我傻了。

　　其实不会的，芳娘也曾想过逃，想过逃出黄家，却担心在外没有谋生本领，最终还是落得饿死的下场；她还想过逃出黄家后另找落脚点，可担心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到了哪里，都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她更是在很多恍惚的时候想过，想逃，不如干脆逃离生，往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