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妖踪》流萤舜华

79、一缕元神

　　黄岩抬脚便想追过去，瞧见岳菱从食肆后门冲了出来，便停住了脚步。夜空中，早看不见了白蟒的影子，岳菱眉头深锁，她看了眼大敞的房门，急促问：“是往夜阑山去了吗？”
　　黄岩忙点头，未及说话，岳菱身影也不见了。他犹豫再三，终是未追上去，只揣着一颗惴惴的心，坐回石榴树下。
　　天上下起细细密密的雨，雨丝带走暑热，带来一丝清凉。山中更是湿冷，雨雾隔绝视线和气息，岳菱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站在山巅向下望，寻不到白潇半点踪迹。就连焕叶蝶都晕头转向，只能感知到大致方向，领着岳菱朝北面而去。
　　北面山峦更险，山崖陡峭，怪石嶙峋，飞了一阵，焕叶蝶停住了。在它看来，眼前这大片地方满是白潇的气息，雨雾搅乱了一切，让它无法感知到具体方位。
　　岳菱心下火急火燎，一筹莫展之际，她突然心中一动，曾经，她也面临过相似的困境……岳菱压下那股翻涌的晦暗，走到一棵粗壮的树前，将手掌紧贴树干。
　　她用灵力催动兰芷草，以兰芷草为媒介去感知不计其数的草木。灵识飞越山川时，岳菱清晰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近在耳边，似是将醒未醒时的呢喃。岳菱没工夫思虑，她睁开双眼，向着确定的方位腾空而去。
　　岳菱朝着西北方飞了一阵，雨渐渐停了，空气却越发冷。她落在一处山涧，只听流水潺潺，虫鸣吱吱，一条长长的泛着暗光的完整蛇蜕，一端挂在突起的山石上，另一端拖在溪水中。
　　岳菱紧紧揪着的心稍松，尽管终是晚了一步，不过看来白潇成功蜕皮，他此刻应是躲在某处休憩。
　　岳菱左右看看，见右侧不远有一处天然洞穴，便想踏着山石走过去。
　　忽地，一种本能的感应跳入识海，岳菱浑身一颤，面色大变。望着前方黑洞洞的穴口，她脸上的震惊和不敢置信，更甚于今日下午的黄岩。
　　那是她曾分离出去的一缕元神，她将它留在了一个人类体内，那人类已逝，可那缕元神却没有回来，杳无踪迹。
　　过了这么久，在这深夜人迹罕至的山林荒野，她竟再次感应到那缕元神，咫尺之遥。
　　明知事情蹊跷，那人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但她还是生出一丝希望，想着或许黄岩弄错了，或许他没死，来了夜阑山……
　　岳菱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洞穴口，一步步往前走，不自觉屏住呼吸。
　　如此巧合，岳菱脑中极快地闪过了什么，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往日的点滴疑惑泛上心头，毫不相干的两个身影冥冥中牵起了丝丝缕缕的联系……
　　一旦动了心思，便一发不可收拾，一些事太过巧合，而一些事似乎也有了另一种解答。岳菱被自己的念头惊到，她心跳如雷，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满面惊怔，神情似哭似笑。
　　不想这时，在离洞口一丈处，陡然，如灯骤灭，她再次失了感应。
　　岳菱大惊，她指尖光芒亮起，倏忽掠入宽大的洞口。
　　此间洞穴形如细颈花瓶，行过一段长满青苔的较窄穴道，来到宽阔而空旷的肚腹。隐有水声入耳，洞中有一条暗流淌过。
　　微光中，岳菱迫不及待向里望去，只见溪流边，白蟒静静盘绕在略显狭小的洞底，新生的细嫩蛇鳞闪着熠熠光亮，他正抬头看向她。
　　下一瞬，岳菱指尖光芒骤灭，洞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闻泉水叮咚。
　　一片漆黑中，白潇的声音响起：“岳菱？”
　　话音未落，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两只纤细的手臂抱住他的身体。
　　岳菱略微急促的热烫呼吸喷在凉凉的蛇鳞上，她忽觉怀中的巨物骤然消失，随即一个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拥住了她。
　　地面又湿又冷，白潇上半身恢复人形，下半截缩小的蟒身仍是盘着，好让岳菱躺靠在他身上，隔绝寒湿。
　　白潇脸颊蹭了蹭岳菱发顶，柔声道：“知道你会跟来，没想到你竟来得这么快。别担心，我没事，只需要休息两天，就能完全恢复。”他声音喑哑，透着疲惫。
　　岳菱搂着白潇的腰，气恼道：“气息如此不稳，还说没事。”
　　她手指摸到白潇眉心，想给他渡些灵力，手却被白潇握住，只听他急忙道：“我已服了一枚丹药，你莫再耗费灵力……”
　　话未说完，不料，岳菱刚刚却是虚晃一招，她另一只手从他后背伸了过来，按在他头顶百会。一股精纯的灵力涌入白潇身体，白潇无可奈何，又不敢贸然打断，只好不动，任岳菱施为。
　　过了许久，岳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急得白潇不得不逆行经脉，才迫使她移开手。岳菱心中却暗想，这灵力自己留着也没意思，全给了白潇才好。
　　两人依偎着不动了，岳菱阖上眼，眼皮盖住双眼，黑暗掩去神色，一切思绪沉底。静默半晌，岳菱忽然问：“白潇，在潭底那二十年，你有没有做过梦？有没有……梦到过我？”
　　白潇低声答：“有。”
　　“梦里我对你好吗？”
　　“怎么会不好。”白潇呢喃。
　　岳菱声音发涩，极力压抑着：“你都梦到我什么？”
　　许久没有回答，岳菱忍不住稍稍抬头，才发现白潇鼻息轻缓悠长，已贴着她发丝垂头睡着了。
　　白潇圈着她的手臂失了力道，岳菱手指轻轻搭上白潇手腕，良久，她移开手指，转而握住他的手。
　　漆黑一团的洞窟中，岳菱大睁着眼。不知何时起，曾经历历难忘的惨烈少年时光，只剩下了一片片破碎的残影，她记不起那些面容，想不起细节，以为刻骨铭心，终究是淡忘了。
　　欠她的，已拿命偿了，她欠的，也该还了，只怕区区己身，如何还的清……只盼魂消魄散时，能化解死者的怨气，使他们得以重入轮回，便算她死得其所，稍作偿还吧。
　　岳菱缓缓抬头，她伸手捧住白潇脸颊，轻柔吻上他的唇。她眼里泪花打转，热泪滚落时，她在心底无声道：“白潇，你抛下过我一次，这次我也要抛下你了。如此，我们便算扯平了。”
　　被抛下的滋味不好受，但她不能把他拖下地狱。
　　天上人间，他该有更好的去处。
　　沉寂的黑暗中，她靠在他肩头，轻声道：“我爱你。”轻得如一片羽毛，飘起又落下，似一声叹息。
　　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这晚，不知过了多久，岳菱依偎在白潇怀中模模糊糊睡着了。这一夜，罕有地，她没有做噩梦，甚至没有做梦。
　　外面鸟雀鸣叫声传来时，天还未亮，岳菱悠悠醒来，洞窟中依旧是墨黑不见五指，不知到底睡了多久。
　　岳菱一动，耳边立即有低语声响起：“冷吗？”
　　“不冷。”岳菱反身抱住白潇，“什么时候醒的？”
　　“比你早一点。”白潇伸手捋顺岳菱蓬乱的发丝，低头道，“时间尚早，困就再睡会。”
　　岳菱晃晃脑袋，抬头问：“觉得好点了吗？”
　　白潇“唔”了声，慢腾腾道：“不太好。”
　　岳菱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问：“如何？”
　　“我身子麻了……”
　　岳菱一愣，才想起她压着白潇蟒身一整晚，不麻才怪。她忍不住“噗”地笑开了，便要起身，谁知白潇伸手拽回她，笑叹道：“总算是笑了……”就连岳菱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很久没笑了。
　　蓦地，白潇抱着岳菱腾空而起，又缓缓落下，他们身下，多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岳菱摸了摸，发现是一张熟悉的软榻，她好奇问：“是我们房中那个吗？这是……隔空移物？还是凭空化物？”
　　“你猜？”
　　“我猜是凭空化物！”岳菱斩钉截铁。
　　白潇轻敲了敲岳菱脑门，笑着摇头道：“错了，是隔空移物。这世间法则，万事万物皆有定数，这里多一点，那里就要少一点，总是要均衡的。一切皆有源头，不会凭空而生，也不会无端而灭，就连仙人也不能违背。”
　　岳菱“哦”了声道：“原来如此！”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隔空移物可是高阶法术，看来蜕皮成功，白潇的修为又更进一步。
　　说话间，洞口处透出微微的光亮，岳菱心中生出万般不舍，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伴随着翻涌而起的深沉痛楚。
　　岳菱正要艰难开口，这时白潇先一步道：“我内息不稳，随时可能变回蟒身，这两日打算就在此处打坐调息。左右无事，你先回食肆等我，给他们报个信，让他们不必为我担心。”顿了顿，他又道：“三日后我就回去。”
　　岳菱许久没了言语，眼见洞口处越来越亮，她低低“嗯”了声，站起了身。
　　两人的手还紧紧牵着，冷不防，白潇一把拽过岳菱，两人拥着一起跌在榻上。
　　微凉的唇撞了过来，带着热烈的气息，与岳菱的唇紧紧相贴。岳菱“唔”了声，一阵战栗，睫毛轻颤着闭上了眼，朱唇微张，仰头回吻。
　　辗转厮磨，唇舌交织，他们喘息着，在急风骤雨般的激烈深吻中，仿佛要将对方揉进骨血，融为一体。
　　忘我之际，岳菱听见白潇在她耳边低语：“我爱你。”
　　岳菱柔若无骨地抱着白潇脖颈，急促喘息着，迷蒙的一双眼霎时变得清亮，映着洞口洒下的光亮，像黑夜中的两点孤星，深藏着无边的悲喜。
　　仿佛回应，又似告别，岳菱轻吻了吻白潇的唇，深深望着他，状似轻松地笑道：“我真走了啊，你可别后悔。”
　　白潇笑着摇头：“早点回去吧。”他伸手轻推她。
　　岳菱站起，旋身掠向洞口，终究是没忍住，她回头了。昏暗的一点光线中，岳菱看见白潇变回了蟒形，两颗硕大清透的眼睛直直看向她，她胸口一窒，再不敢多看，闪身出了洞穴。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