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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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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是1983年生人,但户口上的时间大了两岁,写的1981,她便算是在这人世多活了两年。按照出生的年月来说,她已有40岁了。可冬梅家的女儿不知道,她以为红梅已有50岁,因为她看着有年纪了。
红梅在大家的记忆里总是忽然变老的,一次是她29岁,一次是她37岁,还有一次是她42岁。
小红是红梅25岁时认识的朋友,是一个短发男相的女人。她是一个幸运的苦命人。
在冬梅家,大家一起吃火锅。红梅不在。小红皱着眉头,对红梅正在怄气的女儿说:“你妈妈现在这个样子我看着都心痛,你看她一下老了多少?”
红梅的女儿是婉言,但这个孩子好像从不是婉言相劝的性子。她听到这些话,只是很平静的回答:“我知道,我看见了,但不是我造成的。我理解她的为难,但不代表我认同她。”又低头看手机了,也不知道她看进去多少,反正是避开这个话题不再回应。
红梅的身高是148厘米,体重是50千克,看起来是一个矮小但有很多能量的女人。无论生活出现了什么问题,她都抬头挺胸的面对生活。她很爱笑,但也很爱哭。她声音很大,也很爱说话,不过这都是现在的事了,她以前从不与人是非,现在很爱扎到人堆里说话。她有很多种笑容面对这个世界上来来往往的人,但她所有的眼泪好像都是因为困惑和委屈。大家看到她,都会戏称一句“小女人”。
时间回到婉言暑假回家的第一天。她本来暑假回家是很高兴的,哪怕回家这一路非常折腾。在暑假之前,她的实习基本上就是课上完就去公司,每天两头跑,想暑假休息一下。最重要的是,她想见她妈妈,她想回家。这个学期,因为一直很忙,加上她两一打电话就吵架,于是婉言便不再经常打电话了,整个学期除了转账就没怎么说过话。
飞机到的那天是婉言的继父开车来接的,他的名字叫瓜瓜(四川方言里是比较傻的意思)。
说好了直接回阿克苏回家吃妈妈做的饭,结果车开到温宿去了。在车上婉言就问,为什么不直接回家。瓜瓜说,你妈妈在温宿,先去跟你妈妈吃个饭再送你回阿克苏。婉言虽然当时就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去了。去了之后,饭还没做好。红梅一边收拾一边劝婉言就住温宿吧,瓜瓜也跟着帮腔。当下婉言就开始冷脸了,然后明确的拒绝,告诉她们,不可能,她只住在自己家。
红梅赶紧补充到:“这就是自己家啊,这个房子也是买的。”
婉言强硬的回复:“那我也不住,我的朋友同学都不在这边,我在这边干什么,帮你们看麻将馆吗?被这些二手烟熏的脸黄吗?’
瓜瓜也着急的质问:“你在阿克苏的家也是玩,在这边也是玩,住哪不一样?在这还能看见你妈妈,每天陪陪她。“
婉言依旧强硬:“如果我知道回来是住温宿,我根本就不会回来!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回来就只是玩?你怎么知道我找没找工作?每一次都是这样,从来不提前问我,随意安排我的时间,我的选择。每次都是事到临头才告诉我,强迫我接受你们的安排。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样!说句难听的,你是想我在这边陪我妈吗?你是想我住这边帮你们打扫新房子的卫生吧。平时吃完饭,弄得到处都是,让我给你们洗碗拖地是吧?然后再每次出门的时候才洗衣服,等洗衣机结束,让我给你们晾衣服是吧?我才不干!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对你们来说就那么难吗?每次吃完饭,自己把碗拿到厨房就那么难吗?非要把碗扔在桌子上往沙发上一躺,等着最后吃完的那个人收碗吗?我才不要在这做家务,这不是我家!”
红梅看着婉言这么生气,一连串的抱怨,她也生气了:“把你养这么大,你做点家务怎么了?”
婉言一听这话,更生气了,简直气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开始怒吼:“怎么了?这么点?这么点你自己怎么不做?这么多年,那次不是我放假回家搞家务?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碗要堆多久才洗?我不是不能做家务,而是我接受不了你们总算计我!以前不做家务也就算了,还每次去我的房间晾衣服试衣服,搞得我房间一团乱还要说就我房间最乱!后来我跟你们发飙了,才不去我房间晾衣服了。别每次都绑架我!”婉言说完客厅忽然变得很安静。
好巧,饭熟了。
红梅背对着婉言,招呼她先吃饭。婉言想着过去吃饭吧,她小姨带着流口水的小孩来了,她一向厌烦小孩,顿时就不想吃了。饭端上来,豆子炒肉闷米饭,婉言从生气变得难过。婉言跟红梅说过,这两年在杭州上学,吃的很清淡,刚回家前两天肯定适应不了这么油的,想吃点清淡的。看着这饭,她想起以前上高中,每周回家一趟,每周都做她爱吃的,她难受的说不出话,呆呆的站在原地。
红梅一直招呼她过来吃饭:“快来吃啊,真的很好吃,特意为你做的。”
婉言冷笑了一下:“我不吃了,你们吃吧,这么油,看着就倒胃口。”
瓜瓜又开始为红梅委屈抱不平了:“我说你这个孩子就是作怪的很,你妈特意为你做的,你尝都没尝就说不好吃。”
婉言也越来越没好气:“这真的是特意给我做的吗?特意做我不爱吃的?”
红梅也烦躁起来:“行行行,啥你都看不顺眼,那你想吃什么让你叔叔带你去吃。”
婉言:“我要吃丁丁炒面,走吧。”说完转身就下楼了。
她去吃了爱吃的丁丁炒面。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爱吃丁丁炒面,后来发了个朋友圈,评论区都很羡慕她是新疆人,可以吃到美食。没有人知道前因后果,她像是得到了慰藉。后来回阿克苏的家了,只有她一个人。红梅偶尔回家,给婉言做顿饭,一顿饭热来热去,最终也变成了馊饭。
婉言告诉红梅不必来回奔波,她自己会做饭,她不希望红梅又在感动自己。红梅便不再如此勤快的来回,由原来的三天一次变十天一次。婉言是有一些做饭天赋在身上的,她每一次做饭,都能成功。婉言向红梅发送自己做饭的成果,红梅高兴又落寞。在她的认知里婉言会做饭,能挣钱养活自己了。她很高兴她的女儿长大了。婉言却是对这过程感到悲伤。
她的大学室友,都是她很好的朋友。她听见她们幸福的家庭,时常被温暖又感到自卑羡慕。她们的父母似乎只希望她们高兴又幸福,连家务都不舍得她们做。她们要做的事好像只有快乐和学习。有一个小姑娘甚至从来没有做过家务,上大学了,鞋子都要寄回家让妈妈刷。这是婉言不曾想象过的幸福。这个小姑娘治愈了婉言很多次。
也许她是从爱里长大的小女孩,所以也从不吝啬自己的爱。有一天婉言在发呆,这个小姑娘就问她:“婉言你在干什么?”婉言回过神来:“没什么啊。”这个小姑娘继续问:“婉言你爱我吗?”。婉言回答:“爱啊,当然爱!”小姑娘很俏皮的说:“我就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婉言当下就很幸福,因为她感觉到了坚定的被爱,在一个女孩身上。
事实上,婉言每一次这种感受都来自女孩。可惜的是,从16岁那个夏天开始,她再也没有感受到来自红梅坚定不移的爱。婉言总觉得自己会被抛弃,所以后来的婉言总希望有人给她一个承诺:我永远坚定的选择你。婉言希望有人这样说,假的也好。
婉言在阿克苏的日子想了很多。她想了红梅的一生,想了自己在红梅生命中的重量。后来她不再挣扎,因为她想明白了,人这一生,被舍弃被权衡是常态。这一辈子宁可孤独也要找到不会舍弃自己的人,她已经找到了,就是她自己,她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坚定的选择自己。
红梅在温宿张罗棋牌室的生意,忙于生计疲于奔命。因为棋牌室的营业时间,红梅和瓜瓜每天晚出晚归的。红梅的哥哥是吉凯,他总来照顾妹妹的生意,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为此没少跟艳红吵架。艳红是吉凯的妻子,她每次着急都会说:“你根本就没把我当你们家的人。”
瓜瓜还是隔三岔五的劝婉言去温宿住,说红梅很想她,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婉言内心不是没有动摇,但每每这种时候,她就会不断的想到红梅去温宿的原因。一下苦涩涌上心头,便回消息:不去,别再劝了,我不可能去。在婉言看来,那是她第三次被红梅舍弃。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对红梅有指望,变得越来越冷漠。
红梅知道婉言态度如此坚决后,或许又悄悄哭了,婉言这么猜测过。婉言为红梅的伤心感到难过,为红梅的眼泪感到不解。婉言理解红梅所面对的压力,也明白红梅看到女儿不愿意跟自己住一起的那种委屈,但不理解她为什么又哭,哭也消除不了她们之间的隔阂。有哭的时间,跟她好好说话,跟她说一次抱歉,她们之间的关系就会缓和很多。
到时间上班了,红梅也没空闲哭了,换了一副笑脸招待客人去了。可能笑也是假的吧。大家看见了她苍老的面容,也知道她的年纪,42岁却有一张50岁的脸。她的眼角布上细纹,她的肤色越来越黑,她的眼睛越来越无神,总的来说,大家都会看见她的脸上有愁的痕迹。大家心照不宣的没有说出口,也没有人主动去问,就当做什么都看不出来。红梅既然选择对大家笑,那大家也笑笑好了。
红梅笑嘻嘻的给客人端茶倒水,集中的时间段忙完后,她也会在旁边坐一会,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眶又湿润了。红梅察觉到的时候自己也会恍惚,她刚才想到的究竟是欠的账,还是不愿意来身边住的女儿,还是这段看起来一地鸡毛的婚姻,还是一直顶着压力帮自己的哥哥,还是出了事之后对自己不管不顾的父亲,还是那些吵架了还没和好的朋友?
婉言一个人在阿克苏住了三天后,红梅和瓜瓜带着菜回来了,想着给婉言做点爱吃的。在路上就打电话问婉言,要不要吃炒米粉,去店里给她买一个,婉言就说行啊。红梅到家了,便催促婉言吃炒米粉。在她们告诉婉言要回家的时候,她正在吃饭。从打电话到家也就一个多小时,婉言还不饿。说等会再吃。
红梅继续催促:“快吃,快吃,一会凉了不好吃。”
婉言从沙发上坐起来,抬头看着红梅:“我说了,等会儿!”
红梅:“好吧好吧,等会吃,那我先去厨房洗菜。”
做饭的空隙,婉言开始吃炒米粉,她开始吃第一口就隐隐感觉到红梅一会儿肯定到说“我来尝一口”,然后顺势就会把自己的筷子拿走。果然,吃了没两筷子,红梅就开口了。婉言直接问红梅:“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买两份咋了?”
红梅边吃边说:“我舍不得。”
婉言开始大声说话:“舍不得那就别吃,我们都别吃。每次都这样有意思吗?”
红梅放下筷子,故作轻松的说:“好了好了,我吃好了,我就想尝一下。”
婉言在当时想把话说穿,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红梅的做法是红梅意识不到的病态。她需要通过绑架,通过渲染自己的付出,来让婉言觉得妈妈对她是真的好。她也需要婉言把手中筷子递给她来确认婉言不嫌弃她。
当天,红梅东拉西扯的跟婉言说了许多,最终还是聊到了婚恋问题。
说起了李姐,又说起他儿子。婉言无奈的笑出声:“我真的无语了,在你心里我就只配跟这样的人谈恋爱吗?我真的是你亲生的吗?”
在婉言放假回家前,红梅就跟婉言说过这家人。当时红梅一起合开棋牌室的嬢孃,婉言叫小姨的,在棋牌室跟李姐开玩笑:“我外甥女是大学生,可以介绍给你儿子认识。”
李姐从座位上弹起来:“真的吗?撒子时候能见见。”
婉言的小姨一边收拾一边回答:“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问我姐,我姐的丫头。”
第二天,李姐便跑到红梅家问:“你姑娘多大了啊,在哪上学啊,我儿子02年的,要不让这两个娃娃谈恋爱?”
红梅知道李姐这个孩子,168,上的中专,现在又在技校。红梅一看就觉得婉言不会喜欢。于是婉拒了:“哎呦,你不知道,年轻人现在都自由恋爱,我不干涉她恋爱的事。她也没谈过恋爱,她说她看到男的就烦。”
但第二天,红梅还是跟婉言说了这事:“丫头,居然有人上门给你想跟你介绍对象。”
婉言当看乐子一样,问:“高吗?帅吗?有钱吗?”
红梅就把这个男孩的情况说了一下。
婉言没忍住,隔着屏幕就笑出声了,捧腹大笑那种。对红梅说:“她是为什么觉得他儿子配的上我啊?如果是她儿子让爹妈帮着找对象,那他儿子也够没用的,才20岁都得父母帮着找对象,他条件到底是多差啊!”
红梅也乐了:“所以我才婉拒了啊!人家父母上门来说的,我也不好说的太难听。”
结果,红梅今天又提起这件事。原来是李姐贼心不死,在被婉拒后又去跟红梅说:“小姑娘还是要谈谈恋爱,涨涨经验,要不以后容易被男人骗。现在你可以看着她谈,还能帮她出出主意。”
红梅一听,有道理。于是把这番话讲给婉言听。
婉言觉得这段话根本站不住脚,问红梅:“我是生活里就没见过男的吗?我的朋友是没跟奇葩谈过吗?非要跟男的谈过恋爱,才知道有些男的有多烂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男人,一种不能装的,一种能装的。前者通常在恋爱时期就装不下去了,后者在结婚后才暴露。通过谈恋爱过滤的都是前者。所以我真的不明白,谈恋爱到底能长什么经验?”
红梅一听,有道理。于是不再说跟这家人有关的事。换了个话题继续聊:“那你之前问我别人高吗帅吗有钱吗?那你有什么呢?“
婉言气笑了:“我才20岁。我的学校,我的专业,哪一样拿不出手?我长得好看,还会打扮。我还有过那么多份实习,自己还会挣钱。除了我的家庭,我到底哪一样拿不出手?先不说,我到底会不会结婚,就算会结婚,我也会脱离我的原生家庭再去选择,不会让我因为家庭原因在别人面前矮一头。不过,幸好,你应该庆幸我没想一定要结婚,我只想好好工作,好好挣钱。”婉言是想好好跟红梅说话的,可每次说到后边就越来越冲,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红梅也开始膈应婉言:“你说你好看,你跟我说你这么胖你到底好看?”
婉言越来越没好气:“我到底哪里胖?瘦成皮包骨就是好看吗?我161,我又白又健康,穿什么也有自己的风格。我还不长痘,还会化妆,还爱笑!我能歌善舞,我哪里都好看!”
红梅意识到婉言不高兴了,陪个笑脸,又岔开话题:“那我给你介绍个又高又有钱的行不行?”
婉言已经不想跟红梅浪费时间了:“你就说他多大岁数吧。”
红梅:“26岁。但他们家挺有钱的,有好几套门面房,就收租,都够你吃喝不用工作了。而且长得也精神,有178,比你大点什么都能教你,照顾你。他自己每个月也能挣五六千,这小伙子真的不错。”红梅说的眉飞色舞,很想让婉言跟他处对象的样子。
婉言不再跟红梅对视,打开电视,问:“这就有钱了?就在温宿有几套门面房就有钱了?温宿的房子值几个钱。在20万能买一套三室两厅的地方,你跟我说有几套门面房有钱?而且这些房子都在他父母名下吧?他自己挣五六千,我自己暑假全职工作也挣这些,我还有别的兼职。我不需要图他的这些钱。比我大点能教我?教我啥?教我他的专业知识我也用不着啊。再说了,你的三段婚姻对方都比你大8岁,教会你什么了吗?那次不是你照顾他们?哦,我知道了,教你怎么伺候他们。”
红梅被怼的接不上话,只好又换一个话题:“那你如果要结婚,准备要多少彩礼?我觉得也别要太多,十几万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我们也给你准备差不多的。要找一个喜欢你的,对你好的。”
婉言的耐心像是只有最后一点了:“真有意思,十几万就把我卖了?十几万我是自己挣不来吗?男的都那样,我是不可能只因为感情就结婚的。我如果有一天结婚,一定是因为我图他什么,不是钱就是资源。我都被逼到结婚的份上了,一定是我混不下去了。图男的感情,真是疯了,这种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可能一时是有感情的,但让男的一辈子都爱你,别做梦了。这把岁数了还不清醒吗?还做娇妻梦吗?我们所处的大环境里,多数男的是不被要求的,没有接受过忠贞教育的。就算有很优质的男性,也真的太少太少,都选择了优女中的优女。所以,别指望男的了,求求你了。”
婉言说完叹了一口气,把电视关了,还没等红梅往下说,就躲到房间里把门关上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红梅和瓜瓜就回温宿了。这个房子又只剩婉言一个人了,还好只有她一个人。
婉言在红梅离开后,重新打开了电视,她换了很多电视剧,没有一部看的进去。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刚才跟红梅说话产生的情绪——愧疚。婉言明白是时代,是教育,是眼界,是环境,塑造了红梅现在的样子。婉言很害怕变成红梅的样子,但她还是发现自己在某些时刻跟红梅一样固执。
比如,红梅非要回来给婉言做饭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