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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篆字葵 ...
又是江林别墅的花园,即将凋谢的木槿于秋风中微动。
一旁的秋千上是扎高马尾的女孩,发梢正随其前后摆动,自由得像一束风,捕捉着空气中浮动着的香味。
秦夔西看见她纤细的脖颈上的刺青,待她转头,变成了现下何漼子的模样。
她起身,眼角带笑向他走来。
几步之遥时,风突然迅猛起来,待与她失控颠倒才知身后已是后山坡。
本能护着怀中女孩,却未感受到自山坡翻滚而下的痛感。
颠簸停下,五感迟钝,耳朵钻进无数嘈杂的声音,睁开眼睛是穿着西装的背影,小女孩被护在对面那对男女身后,斥责声源源不断入耳,最后归于寂静,他动弹不得,自然是无法抓住那一家三口惶惶离去的身影……
如在隧道中穿梭转换,睁眼所见是梧西的巷子口在黑夜中寂静无声,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指尖夹着一条女士香烟,背倚屋墙,侧脸朦胧,与何漼子重叠起来。
秦夔西朝她走去,甚至能看见烟头燃烧处覆盖的烟灰,稍稍掩去了猩红的光亮。
一阵脚步声传来,“何小姐,这钱到底什么时候能还上,哥儿几个都指望着你这钱过生活呢。”
不怀好意的声音同主人一起走过来,昏淡月光幽幽洒下,依稀能看见模糊人影。
说得好听是过生活,说白了不过是赌博喝酒。
她忽然拉着他奔跑起来,秦夔西盯着那枚刺青,任由她拽着前进,不知绕了多久,二人终是难敌多人,路灯下只看见寒光一闪,秦夔西本能地拉过她护着,以手臂格挡这一刀,刀尖淌血,梦中人惊醒。
抬头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沉默地盯着胳膊上本该属于梦中的刀疤,终是无果。
抬眼看了一眼教室里林立的背影中那个发丝齐肩的单薄身形,又继续趴下睡觉。
这里大多数人是他以前的同学。
应试教育体制愈发深入人心,在某种奇怪的“气氛”支配下,学生被分裂为两派。
一派是所谓努力学习的好学生,每日学习,老师眼里的可造之材。
一派是他们这种“乌合之众”,被视作烂泥里的臭虫。
两派人水火不容,却又被强行塞在这个环境里,奇怪又扭曲。
其实远没有水火不容那么严重,他也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天上地下的泾渭分别,明明时常有人又被所谓“好学生”划分在堕落为他们这一堆“烂泥”里,所以什么天啊壤啊,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想这些问题的时间不多,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观察那个人身上
尽管不论多少次结果都一样,不论是颜色深还是浅,都没有看到“她”后颈那个奇怪的刺青。
还有,他怀疑她和自己一样,只是在故意顺从着这种奇怪的“气氛”,并没有到被支配的地步。
这并不是无厘头的猜测,莫测的“气氛”中,除了自己只有她看起来没有顺从这所谓大势流向。
这须从某次放学后说起,天色阴沉沉,仿佛随时落下倾盆大雨,所有学生行色匆匆,同时这也方便了“乌合之众”们行一些学校制度不允许之事。
校园内百年古木郁郁葱葱,几年前新建的塑胶田径场旁就是围墙,地势较高的教学楼上还能看见校门外的街巷与商贩。
秦夔西照例看了下街上交通,准备回教室收拾东西回家时,忽见田径场拦网外的三台巷,何漼子被几个女生跟着。
能确定是她,且看起来并不慌乱。
但还是无法丢下这么个“乖乖女”不管,何况她可能是这里唯一和自己来自同一地方的人。
簌簌落叶飘到校园围墙外巷子中,落满灰的废弃桌椅堆放在一旁,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女孩瘪瘪的双肩包。
秦夔西夺门而出,盘算着哪条近道能最快到达,一边骂着“该死”而狂奔。
狭窄巷子里空气都弥漫着紧张,出口处是穿着与发型皆奇特的太妹们,今天她们将一贯的流氓霸道加在了素被称为“好学生”的何漼子身上,将她的书本笔记丢进垃圾桶。
却不想这人天真地以为告诉老师就能解决问题,害她们在教师办公室呆了一下午,误了圈子里的聚会。
何漼子一人站在一边,校服拉链妥帖拉到胸骨上一寸,脊背挺直,平静看着对面群魔乱舞。
秦夔西赶到时,不知发生了什么,街巷只剩她一人,校服拉链已散开,袖口往上卷了几寸,细长指尖夹着一支烟,手腕带动整只手,在虚空中小幅度画着圈。
青烟袅袅,真真假假不似真。
他似乎在那朦胧中看见了她后颈浅淡的刺青。
到今天他仍然在怀疑那是否是幻觉,一直无法浇熄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
可那样烟雾缭绕中的厌世模样,实在是无法与现在这个十足的榜样好学生联系起来。
“哟,夔哥,又在盯人家姑娘啊。”
“滚滚滚,别把我说得是个老流氓似的。”距离那件事过去了几个月,他不知道她怎么摆平了那几个人,“清高的好学生”还是她的标签。
“怎么就不是了,您这一天天的,啥也不干,就盯着这好学生看,兄弟们都笑话你呢。”秦夔西把李乘方脑袋推开,却没有再看着何漼子。
遗憾的是,也还是没找到那枚奇怪的,让他记忆深刻甚至在自己身上复刻了的刺青。
耳边安静了一阵,李乘方微微正色,声音一沉,“我说,好歹兄弟们叫你一声哥,你这整天盯着个书虫,不服的人可越来越多了啊——诶——你攥我干嘛啊,我这细胳膊细腿的禁不起你这力道。”
“他们,还嫩点。”
“这我知道他们不知道啊,没点动静哪镇得住这些滑头,你——”
“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何漼子没有来学校。
傍晚,林航带着一群刚变成“他们这种人”不久的学生将秦夔西堵在九中旁巷子里。
墙角的那边晚霞洒在地面,巷子里是照不到的阴影。
他有点躁,点了根烟,看烟雾飘了一会儿才发话:“怎么着,来一场?”
对面仿佛下定了决心,“还是夔哥上道,我其实就想见识见识,成天看着个呆子的人,能有什么能耐。”
一个黄毛向前一步,新染的头发还带着劣质染剂的刺鼻味道,让人烦躁。
秦夔西把烟一丢,脱下外套,把它和书包放在一旁。
直起身来,朝着一堆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黄毛冲上前,抬起右脚想踢翻他,却被卸去力道没能站稳摔倒,反而被踩在脚下。
这时其他人一拥而上,他抓住一只拳头揍到他身旁人身上,一脚踹开右翼进攻那人,挡拆过后被推了一把,小臂擦过粗粝墙石墙,血珠顿时沁出。
剑拔弩张的气氛充满整个空间,每个人都蓄势待发,而他静静立在那里,等待着蝼蚁打破僵局。
察觉到右后方的动静,下意识抬起手格挡,只见带着寒意的银光和崩出的鲜血。
对面积攒的恶意只让他更加不耐烦,只想速战速决。
他走回去拎起包,一手掏出甩棍,长棍带起几阵风,劈开一个个挡路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天,何漼子没有来学校。
烦,明明确认过她不是那个人,为什么跟着她来了这个鬼地方之后还是留了下来。
第四天上午大课间,她回来了。
不像她,又是她。头发被束了起来,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漆黑,腕间缠了一圈纱布,脸色苍白。
淡漠地扫视教室一周,随后回到位置坐下。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秦夔西又去看她的后颈,那一眼只让他一瞬血液逆流直冲大脑,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要跳出胸膛。
何漼子的脖颈上赫然有着那个奇怪的刺青,六个“屮”以一定的顺序排布成谜一般的符号,神秘如斯。
淡青色印在皮肤上,周围没有泛红,应该不是新的纹身,可是几天时间内可能做到吗?
他默默抚上自己后颈上的刺青,那是他记得她的证据,还有自己胳膊上本不应有的伤疤,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们说她父母死了。
他们说她成了“另一边”的人。
他们说就是她杀了自己的父母,因为愧疚企图自杀但是未遂。
各式各样的流言播散开来,亦真亦假。
秦夔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未放学,何漼子却敲了敲他的桌子,说有事找他,说罢顿了一顿,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末了才径自向前走了。
带着不自觉的熟稔。
注意力被她手腕的白色纱布吸引。
他抿抿唇,推开椅子拽起书包就随她离开。
世界上为什么会反复在一个人身上出现两个人格?
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何漼子精神分裂?
如果是后者,那刺青又怎么解释?
世界上真的有童年被替换成另一种人格后,成年又换回原来的人格的案例吗?
他一定是疯了。
盯着前面人后颈上的奇怪符号,秦夔西不得而知。
跟着何漼子来到她家,窗帘多数被拉上,透露出一种沉闷的窒息感,几缕光线挣扎着想要照亮室内,却被反射到灰扑扑的墙上没了声息。
一切都在诉说着死寂。
秦夔西见她脱了鞋赤脚走进去,随手将校服和包丢在桌子上,独自进了一个房间。
留他一人在门口站着,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一阵翻箱倒柜后,何漼子拎出一只文件袋,走出时看见他还杵在门边,便招呼他随意坐。
茶几上摆着几只啤酒瓶,烟灰缸里有一支只燃了一半的烟,旁边散乱着一些杂物,用过几次的纱布酒精棉签醒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游移到她缠着纱布的手腕上。
“嗒!”一份精致存放的文件被轻放在茶几,普通铅字里透露出正式又迂腐的诡异气息,能拼凑出的内容像极了旧时卖身契。
“本协议为……夫妇自愿与秦镇签订,内容如下:
何琛之女……属于秦镇之子秦葵西……暂居……子成年……属于……永伴秦……交换,许诺……即时生效,不得悔之,特此留凭。”
秦夔西拿起文件浏览。
她看向那个垂眸阅读的人,同时往沙发椅背上一靠,右腿搭上左腿,脚踝相扣。
秦夔西,是她认识那个秦葵西吗?
捕捉到他眼里闪过的疑惑,她先发制人,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协议,为什么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为什么不论是你还是这个世界,都是奇怪熟悉又陌生。
“我不知道。”秦夔西抬头,又瞥见她手腕上的白色绷带,眼神一黯,“这是我父亲的字迹。”
“你父亲在哪?”
“江林第五人民医院。”江林一所精神卫生中心。
见她眼神沉默,抿了抿唇,他又道:“可以回旧宅看看有什么线索。”
“你也不是梧西人?”
“对,就这周末吧,一道回江林看看。”
说到这里何漼子已是心知肚明,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故里”相同的人,但又不像是完全的故人。
而如今,他们因为某个前一辈人的交易而被牵连在一起,来到这个新的城市。
何漼子不知道的是,秦夔西是因她而来,这是令他抓心挠肺又无可奈何的执念。
甚至为了记得这个人,在自己后颈复刻了那枚刺青,即使过去很久,早已没有了那刻骨疼痛。
而此时此刻,它的存在变得清晰起来,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何漼子将他送到门口,又沉默着跟了一段。
夏夜的凉风送来清爽,周遭安静,夜风送来他身上的皂角清香。
一切都是,平静的,安宁的,她那时苦苦奢望的。
如果父母希望她就这样生活下去,并且如今也并不存在卖身这样荒唐的事情,没人能证明那份契约能说明什么,她又为什么还要纠结过去。
况且,是秦葵西打电话告诉她,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活到21岁以后就是崭新的世界。
她想起那天夜晚,听筒里的声音有些失真,比起少年时期他的声音更加低沉有磁性。
风声里夹杂着他的喘息,他好像很着急,可是依然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自己就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多年的失联,他找到自己却只说了这两句,实在蹊跷,但秦葵西绝不会骗她。
何漼子眼神复杂地看着前面的身影,最后站定,“我不去。”
路灯下秦夔西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看着她头顶发旋,还有不断摩擦衣角的手指,问:“为什么?”
“如果他们希望我过的是这样好好读书,平平淡淡的生活,那我就这么过下去,总好过……”鼻腔里涌上酸涩,却是无法再说下去。
秦夔西盯她许久,沉默地拉过她在长椅坐下。
“阿槿,”视线一直未离开何漼子,他嗓音低低沉沉说起话来,“我来到梧西很多年,觉得它并不像表面那么安逸,甚至,有些不正常。
“所谓的好学生每日埋头苦读,看似勤奋又刻苦,实则浑浑噩噩度日;所谓的坏学生也曾挑灯夜读,如今却遭师长嫌弃自我放逐;
“所谓的好坏学生水火不容,互相欺辱,甚至以命相搏。
“像遵循着某种奇怪的秩序,强行撕裂好坏,呈现出非黑即白的现象。
“如果这是游戏,必定有什么是关键点,打破就能回到正常生活,你不想试试吗?”
风平浪静下的暗潮涌动,一个不知谁创造的,搭载的生硬世界,一场不知何时会坍塌的平静美好的梦境。
秦夔西看出她眸中的挣扎与复杂,路灯映亮了她眼中流转的光彩。
她是曾经那个张扬的小霸王,不再是那个“清高好学生”木偶。
他确信,她回来了。
遵循着奇怪秩序的世界,依然对她好的秦葵西,即使是这份平静被打破了,仍有一人永远与她统一战线去对抗所谓的秩序,不是吗?
她知道,即使不完全是那个深夜电联他的人,他依然是秦葵西。
所以她点了点头。
做好了几天后的计划,在计划实现前该来的麻烦却并不会消失。
“夔哥,去打球啊。”李乘方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
“不去,下次一定。”
“嗷,好,还去九号场是吧……什么!你不去?!”
秦夔西给他一个眼神,又看向三台巷那边,混混们没有占到便宜会觉得没面子,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何漼子。
虽然这丫头以前一起混武馆时学了几招,就怕双拳难敌四手。
“好吧。”
和秦夔西预料的一样,几个月前不明不白被威胁吓退后,太妹们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身后比上次多几倍的人头给了她底气,语气也愈发嚣张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何大小姐吗,打扮这么漂亮准备去勾引谁啊——”
“诶,还有纹身诶,纹的什么鬼东西。”
“还真当自己是个姐了。”
“新人总要被磨磨”,似乎不论在哪里都被奉为铁律,连混混圈子也逃不过。
何漼子点燃一支女士香烟,任由烟雾飘着,懒懒看着对面的人上蹿下跳。
“别人什么样子,关你们什么事。”
巷口传来冷硬的声音,经过的风带起三两沙尘,秦夔西把玩着手里的棍子,踱步穿过人墙,将何漼子牵出重围。
“师傅又教了你和唐裂好玩的啊。”秦夔西闻言偏过头,撞进她玩味的眼神,“他总是偏心,只教你们不教我。”
明明是自己偷懒不学,却怪到了师傅身上,知晓她又要开始“强词夺理”,秦夔西决定先发制人:
“香烟的烟雾中,副流烟比主流烟中含的有害物质更多,致癌性极高的二甲基亚硝胺,相对于主流烟中含5.3-43毫克来说,副流烟中含680-823毫克,喹啉在副流烟中的含量是主流烟的11倍,约等于1800毫克,
“也就是说,相对于吸烟的人来说,周围的人受害更多。”说着偏头挑眉看她一眼,“黑契中November说过的记得吗,以后不要再点烟了。”
何漼子幽怨的眼神飘来,夹杂着一丝羞恼,秦夔西无奈一笑,揉了揉女孩的头。
这里同那里不一样,这里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念书,可以安心的睡觉,不必再经历乌烟瘴气的人生。
我知你被追要债,知你深夜哭泣,知你茫然彷徨,但是你放心,这次迎接你的,是更好的世间。
所以不用再点烟了。
“你父母没留下什么吗?”
“这几天还在整理他们的遗物,你如果有空,就一起来找。”
“那走吧。”
“诶?你不回家吗?”
“都一样,早点晚点没所谓咯。”
少年枕着手臂,同少女走在归家的路上,留下两个逆着光的背影。
——
夜幕四合,有人流连灯红酒绿,有人为生计奔波晚归。
何家厨房穿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为几日不见人气的房子添了几丝烟火气。
“秦葵西!你为什么不放辣椒!”
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何漼子腕上的伤口,对着气鼓鼓的人没了脾气。
“今天只有这个,将就将就喽。去去去出去等着,你这口味也得改改,和哥哥我一起吃清淡的。”
何漼子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瞥他一眼,他耸耸肩,转身去端碗。
饭后二人开始在书房主卧搜索,一时满室寂静。
“啪。”秦夔西正在翻找某本教案,移开书本只见一枚平安符躺在木质地板上。
清水寺,那个世界里江林香火极盛的寺庙。
二人对视一眼,何漼子率先开口:“看来得多去一个地方了。”
秦夔西眉头微皱,说出自己的疑惑:“清水寺在那里虽然出名,可是在这里,我几乎没有听人说起过。”
那里是哪里,是二人间心照不宣的事。
物在景在,地名如旧,人却非昨日,也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事。
可人总是在明知道没可能也还想去试一试的执念,好像不一巴掌拍死就不甘心一样,何漼子就是。
女孩手撑地板坐下,脊背微躬,闷闷问出一句:“师傅和唐裂,记得我吗?”
秦夔西欲言又止,嘴唇几番想要张开,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气氛忽然凝滞下来。
他比谁都清楚她对朋友和亲人的珍惜,还债那几年,独自飘零在梧西,不愿让江林的他们担心,索性断了联系……
来到这里,她获得了安逸,却活得像个幽灵,能证明她存在的,除了变成黑白照片的父母,只剩一个秦夔西。
何漼子看她一眼,心里了然,心里亦是生出一股无力感。
“你还没来过,难怪以前老觉得武馆少了什么。”
“下次带你回去,你按着唐裂打一顿,这徒弟,师傅不认也得认。”
他挤出一丝笑来,唇角却是僵硬。
——
江林的天气比起梧西并不会好太多,长途奔波的疲累未能劝阻两个青年人。
回到江林别墅老宅,厚重大门在钥匙的转动下徐徐开启,露出里面尘封的记忆,彼时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
书房内。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如果有相关资料,那一定是在这里面。”
何漼子将包放下,走近书架就准备开始。
“等等,先休息吧,我姑姑有遣人定期打扫。”
她不发一言,转身看着他眼睛,里面是因为过度疲累而充血形成的血丝,还有长时间精神紧绷而憔悴的自己。
“我带你……”话未落音,就见何漼子已经出门左拐,走进了他的房间。
一夜安眠,何漼子起床见秦夔西已经买好了早餐,解决过后二人就开始分头行动起来。
书架、办公桌、柜子一一找过,最后在母亲最爱的诗集旁找到了那份协议文件夹……
“本协议为何琛夫妇自愿与秦镇签订,内容如下:
何琛之女何漼子,年八岁,即日起属于秦镇之子秦葵西,成年之前暂居于原家庭,待何漼子成年后,即属于秦镇之子秦葵西,且永伴秦葵西。
作为交换,许诺交予何琛夫妇每年一百万美金费用。
即时生效,不得悔之,特此留凭。”
简短,随意,似乎连一份正式的协议都算不上,像是一盒口香糖多少钱那样随意标了价。
阳光斑驳的碎影落在陈旧纸张,寥寥几行铅字却有如魔咒,惊得人脑中只剩轰鸣。
胃中的空荡被消退的食欲忽略,一切黯然。
他父亲的不可理喻,她父母的见钱眼开,将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刺,发现时早已游荡入髓,想起时永远蔓延着疼痛。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猛地回头看身边的人,却见她脸色煞白,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无措,像极了脆弱的易碎品。
窗外是浩荡长空,炽烈阳光将每一片绿叶照射得焕发勃勃生机;
只隔着一层玻璃的室内仿若空气凝结,冻得人心都在颤抖。
何漼子靠墙抱膝坐下,头埋进臂弯,呜咽声从喉咙漏出,隐忍压抑。
他想抱抱她,手却停滞在半空,不得不收回。
也是啊,谁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一个买断自己人生的人的儿子。
即使这份所谓“契约”从头到尾都是谬论,即使他对她好。
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何漼子了,为什么对她的刺青印象尤其深刻,是因为自相识以来她的后颈就已经有了那个奇怪的符号。
他们一家经常来到别墅玩,有天木槿花开得很好,她说秦叔叔给她取了字,就叫槿。
从此阿槿一叫很多年。
一起掏过门口梧桐树的鸟窝,一起偷喝过酒柜里的红酒,一起揍过恃强凌弱的学生……
虽然在他受伤那天,一切就结束了。
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个不可理喻的奇怪世界。
直到身边抽噎渐歇,秦夔西将人抱到房间的床上,才从冰箱拿出一打啤酒,回到书房。
曾以为深爱自己的父母,却将自己作为商品获取钱财,流离因他们而起,痛苦因他们而起,
回头看却发现一直支撑自己承受痛苦的亦是他们,死结相扣,她这般年纪如何承受。
巨大的疲惫笼罩下来,他将酒瓶放到落地窗旁的小几,后坐到躺椅上。
酒液入口,粮食发酵后未觉醇香,只觉糙苦。
在即将坠落的夕阳愠色之中,秦夔西从书架上抽出母亲最爱的诗集,字里行间找寻她温柔的影子。
最后在昏昏沉沉的夜色里睡去。
无人见到书中掉落的纸张在接触到地板那一刻化为灰烬。
晨光熹微,何漼子尽力撑开眼皮,坐在床头抱膝思考了一下。
父母将自己当作换取金钱利益的筹码,养育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她送进秦家。
死去后留下无数债务和烂摊子,六年的颠沛流离早已经将他们曾经的爱消磨殆尽。
唯有曾经一起闯祸无数的那个人,如今还在她身边。
去梧西后第一次见面,他极力想要伪装成偶遇的笨拙样子,实际上有些傻;
她见过夜色里他躲躲藏藏的身影,只是觉得自己过于狼狈才一直躲着他;
或许他一直像以前一样,为她摆平了无数麻烦事,只是伪装得太好,她才一直没有察觉;
而那天晚上他说,“去到那里好好活下去,活过21岁,就是崭新的世界”。
如果这是游戏,那么她忘记过去,好好地活到21岁,即是通关成功。
想通一件事情并不算太难,毕竟在那个世界的二十余年,也都摸爬滚打过来了。
也有可能,她本身就是个极度薄情的人,所以那时可以六年不联系唐裂,不联系师傅,不联系秦葵西,这时也可以将所谓亲人之死置之度外,
思考完毕,何漼子起身,径直去到书房,看见熟睡中的秦夔西。
躺椅边成堆的空易拉罐,空气里是浓重酒味,她又回去拿来毯子给他盖上,打开落地窗让空气流通。
秦夔西翻了个身,在椅子里蜷成一团,怀里依然抱着那本诗集。
小时候就是这样,看书看累了,就蜷缩在这里睡着。
他说有时候曼昔阿姨给他念诗,他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眉眼温润,总是带着笑容,可多年前就因为车祸去世了。
所以他有时候会抱着那本诗集睡觉,大概是想念母亲的缘故。
明明是在世家之中长大,应当是个举止得体的贵公子,最后却偏偏长成了小流氓。
小流氓皱了皱眉,胳膊开始向眼眶移动,这是要醒来了。
何漼子起身走去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吃早餐时秦夔西目光不时瞥向何漼子,小心翼翼,不知所措,觉得什么也不说自己十分憋闷,说了又突兀且无礼。
眼见她喝完牛奶,终于有机会开口,却被抢了先。
“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单刀直入,坦坦荡荡,像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清澈见底。
秦夔西欲言又止,这趟旅程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接下来怎么办,到目前为止只觉得扑朔迷离。
发言机会在他三番犹豫中重新被何漼子夺回。
似是觉得餐桌并不是一个谈事情的地方,二人起身来到花园。
木制秋千架看起来很陈旧了,但是木头看去来还很结实,铁索稍微有些锈迹,大概是距离上次打扫有些日子了,何漼子扫扫木板,坐上秋千。
秦夔西忽然不知道该往哪站,是该推她,还是靠着架子,或者只站在这里就好?她还愿意自己推她吗,应该是的吧,毕竟二人刚刚不是还说过话吗?
可是为什么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真是该死,该说不用相信那份协议吗,还是说直接回梧西什么也别管了不正常就不正常吧?
因为如果不是他非想这场“游戏”通关,她也不会发现那份卖女儿的傻逼协议。
犹豫的当口,她淡淡的声音又响起。
“我来那天你电话联系了我,那时你似乎是很着急,说的话也很是荒谬,原本我不相信,可是我再醒过来时,不得不信了。”
说着她稍向后退,铁链绷直和地面形成一个角度,脚一卸力,秋千就小幅度荡起来。
“你说叫我好好活下去,活到21岁,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21岁,辍学、打工、还债,还有什么好好活的崭新的世界,直到我醒来。
“也许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游戏,也没有什么需要打破的关键点,唯一能够通向正确的未来的,只有平安度过的时间。”
秦夔西看着她因为惯性扬起的马尾,知道那是另一个自己,这让他想起一些其他的,令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合理的事情来。
他有时会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因为做梦时总看见另一个她,在昏昧灯火中,指尖夹着一支烟,烟头处半明半昧,燃烧后剩下的灰烬掉落几粒,大多依旧覆盖在香烟燃烧处。
烟雾垂直上升,又随着那只手的摆动四散干净,侧脸有些朦胧,眼神淡漠凌厉,不似真人。
而梦中出现的伤口,亦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他与另一个世界的他,共享了两个世界的信息,他是秦夔西,更是秦葵西。
他无数次黑夜白天看她,所以隔着田径场亦能迅速认出她,所以那时候他知道她没有吸烟,指尖那支烟只是单单燃着。
也许那个木偶在割腕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秦葵西偷天换日,把阿槿送来了这里,送到了他的身边。
那么,“游戏”通关的关键,可能真的就是让阿槿好好活下去而已,毕竟秦葵西怎么可能舍得阿槿受苦。
因为自己,都是因为自己非要找什么答案,找什么线索,才会让阿槿看到那份邪恶的协议。
秦夔西真的是个混蛋啊。
回过神来,发现何漼子已经停下,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大概是想得太过投入,好一会儿才清醒。
“收拾一下,我们出门吧。”
“去哪?”
“跟着走就行。”
从山脚往西,经过江林市第一公园,沿着卓江路走五百米,右拐进那条叫福寿的小巷,“裂天”武馆大门出现在眼前。
唐裂在看见秦夔西那一刻怔住了,跟前咨询问题的小姐姐也不管,立马撒丫子跑向后堂,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爹!……爹!赶紧出来,秦夔西那个小兔崽子回来了!”
秦夔西大脑宕机,他没想到阿槿会带他来这里。
明明师傅和唐裂都不记得她。
大堂还是宽敞明亮,木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学徒陆陆续续到来,又去到侧面的更衣室换衣服,有的在一旁热身。
柱子似乎是重新上了漆,连带着整个大堂看起来都精神。
打量间,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男人已经跟着咋咋呼呼的少年出来,走到了两人跟前。
唐裂挤眉弄眼盯着秦夔西,问一旁的男人:“爹,你觉得这个是真是假?”
唐师傅小胡子一抖,中气十足说了声:“是真是假,打一架不就知道了?”
说话间就要拉人上场。
“噗嗤……”这一声嗤笑引得二人转头,只看见一个长得清秀的女娃娃,眼睛笑得弯起来。
女孩笑完,腰板挺直,清了清嗓子,指着秦夔西道:“他,我罩的;”说着手指指向唐裂,“你,我来打。”
唐庆看着秦夔西的黑眼圈,冒出一句:“也对,你纵欲过度,年轻人不要被酒色掏空身体啊……”
不得不说,师傅这神神叨叨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准确……虽然只对了一半……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行吗?别到时候哭着找秦夔西啊!”
“成啊,你别到时候哭着找师傅啊!”成功激起唐裂的胜负欲后,何漼子转向他道,“走吧,带我换衣服啊,他俩指定还给你备着呢。”
秦夔西有些恍惚,他们不是应该不认识吗,难道秦葵西把师傅和唐裂也给弄过来了?
事实证明,并没有,因为比赛台上,唐裂被揪着破绽处处打压,显然是被打蒙了,甚至连观察对手都来不及。
台上少年开始撒泼,又开始大喊大叫:“秦夔西你这个色字当头的小人!居然私自教学生!还把你兄弟我的破绽告诉她!你这是侮辱!懂不懂!侮辱!”
配上满场乱窜的身影,落进场下的人眼里,实属滑稽。
而这份滑稽,像是弥补了缺失的时光,将隔阂溶解消散。
唐庆看着何漼子的招式,那些起码有一半是秦夔西没有学过的,蹊跷,甚是蹊跷,所以,不管了。
之后,秦夔西被拉着去洗训练服,气氛依旧是尴尬又沉默。
何漼子立在水池边看着埋头洗衣的人,将擦头发的毛巾一丢,强硬地扳过他的脑袋与之对视。
手指下的力道摁得他头皮发麻,秦夔西似乎从那恍惚中清醒几分,几分力道骑上唇角,却并没有准备温柔交缠,而是恶狠狠咬了一口,又笨拙撬开齿关,似要将他肺中空气抽尽。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环境静谧,秦夔西只能听见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
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几十分钟,何漼子将脸埋进他颈窝,安静忽然被打破。
“秦夔西!你这个小人!你在我洗手间干什么!光天化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闭嘴!去给我把衣服晾了!”何漼子一个眼神,唐裂委委屈屈闭嘴干活,谁让他是手下败将呢。
何漼子拉着人来到院子里,又把人按在石凳上坐下,脸凑近看着他眼睛。
“秦夔西,你怎么还这样,你不是夔哥吗,夔哥就这点本事?我看李乘方这哥真是白喊了。”
秦夔西大脑开始运转,他看见阿槿眼中小小的自己,还有她脸颊染的薄红,手不由自主想去触碰。
“咳咳,光天化日,成何体统,注意影响。”好嘛,不愧是父子,用词都一模一样。
“师傅。”秦夔西站起,十分自然地牵起了身边人的手。
“回来还走吗?”
“还要回去上学,不过以后准备来江林。”
唐庆朝何漼子的方向下巴一抬:“你也是?”
何漼子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他去哪,我去哪。”
“行,留下来吃个饭,你们先坐,我叫唐裂去买菜。”
小院子里师傅种的小白菜还是又密集又小棵,一棵只能用来塞牙缝。
“秦夔西,”听见他叫自己,遂回头看见一双玩味地眼睛,里头仍旧是清澈坦荡。
“其实没什么,反正以前没有他们的生活也习惯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哭完那一场,我也算把他们养我那点情分哭完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父母那份协议的事情。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和师傅他们嘛,唐裂不是最喜欢认可能打过他的人嘛,来这就是想告诉你,以前我可以打败他,现在也可以。”
以前她可以做师傅的徒弟,做唐裂认可的人,现在也可以,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以前能相互欣赏,现在也能再次并肩。
很好。
聊了诸多往事与这些年的近况,一天就这么过去,二人踏上归程时,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江林还是很好,梧西也还不错,一切就这样好好的发展下去。
能让人到达正确的未来的,只有全力以赴去度过的时间。
非常喜欢的自己的一个小脑洞,但是有点脑洞又不多,主要是文笔和具体故事脉络尚不明确,所以导致写得很差劲,不过很早以前写的东西,如果未来写得好了再重开扩写也不错。勉勉强强完成的小故事,从公众号搬运来哈哈哈。加油,希望之后能加油坚持自己的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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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篆字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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