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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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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大厦第三十九层,706号豪华套房。
房门前,半夏犹豫良久,瞪着那扇门呆立。即墨鲤看着,轻拍她的肩以示鼓励,半夏瞅瞅他,一咬牙,叩三声门,一声重两声短促,停顿几秒,继续叩门,又是三声,一声短促两声稍重,若不是即墨鲤听力超常,是断听不出什么差别的。
“请进。”房间里传来一个男声,半夏不自觉抓过即墨鲤的手深呼吸,然后才推门而入。进门看见那人,也不由自主地退后躲到即墨鲤身后,借着即墨鲤挡住那人目光。
即墨鲤则迎面与那人对上眼。红酒一般醇红剔透的眼,此刻夹杂玩味,笑容因其娃娃脸而显出雌雄莫辨的甜美样子。
安稳坐在沙发上的他,优雅、神秘,一双酒红的眼里有漩涡,引人万劫不复。
饶是躲在即墨鲤身后,半夏也是一阵紧张,使劲抓着即墨鲤手,但即墨鲤似乎感觉不到疼,另一手轻轻拍拍半夏的手背表示安抚。
“你来了。”酒红色的眼眯起,笑容变得清爽。室内帘幕低垂,光线昏暗,空气沉闷,但他那么一笑,清晨的新鲜空气与明快的阳光便似出现,将室内的沉闷一扫而空。
半夏一时没答应,即墨鲤却淡淡应一声:“又见你。”半夏惊讶地跳出来,看看那人,又看看即墨鲤,发出声音:“你们认识?!”
即墨鲤开口淡淡道:“我认识的是茂子扬,并不是你的师傅TB。”他本来是陪半夏回来复命,见一路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半夏畏缩成那样,难免奇怪且觉得不正常,但见茂子扬便觉得半夏这反应太正常了。千年老妖怪一个,任谁知道他的手段都会畏惧。
茂子扬呵地一声笑,“半夏,身为杀手,你的情报网真是很差。”眼中玩味又添三分,拍拍身旁沙发示意半夏做,“来,说说怎么逃回来的?”
半夏依言僵硬地坐下,离TB两尺远,TB叹一声,对即墨鲤半真似假地抱怨:“孩子大了,不好管了。”言毕,半夏坐得更远了。
然后,半夏将事情原委讲一遍,隐去与即墨鲤的相遇。茂子扬懒懒斜躺猩红沙发上,单手撑着身子,表情慵懒,眼睛微眯,似是倦乏,但时不时有精光从那双酒红的眼中射出,似利刃的寒光般锐人,但见他轻轻垂下长长睫毛,寒光便似一瞬间的错觉。
即墨鲤在旁看着,在心里重重叹一声,这老妖怪,又打什么主意。
“那几个人的身份,你清楚吗?”在半夏的讲诉中,TB抛出一个问题。半夏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TB轻叹一声,伸出手指虚点半夏额头,“还差得远呢。”转过脸问即墨鲤,“小鲤,你说吧。”
……小鲤?随着TB叫出的称呼,半夏慢慢扭过头一脸惊异地看着即墨鲤。顶着一张娃娃脸的TB居然,居然叫即墨鲤先生……小鲤?
即墨鲤却不在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答道:“‘贪狼’的手下,我和半夏曾经与此合作过。”
“诶?没有啊……”半夏正想否定,脑海突然闪现电光石火,“是……那晚吗?”她与即墨鲤初次见面,为贪狼做事的那晚。
贪狼,人如其名,如狼般贪婪,凶狠以及没人性。他不光要杀掉□□长老,为了洗清嫌疑,还要帮着道上追杀曾经为他办事的杀手们。只是,他不该动TB的人。
TB是何人?
曾经的情报头目、军火供应商,前世界杀手榜第一,如今的政界幕后推手……身份变换,唯一不变的只有他拥有的“最强”。
要么不做,要么便做绝。——这是TB的信条。
“如今老了,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了,有些后生就忘了我这个老人家是谁了。”TB闲闲地说,眼慢慢眯起,眼里渐渐酝酿一场血红色的风暴,“也许,我这老人家该给那叫‘贪狼’一个见面礼。”
随后吩咐半夏去找他城市角落里的心腹,留即墨鲤与他叙旧。
即墨鲤将椅子搬到角落,靠墙壁坐下。“小鲤,我们近二十年没见了。”TB,啊不,茂子扬轻笑道。即墨鲤只看他一眼,目光便移往别处。
那双酒红的眼有漩涡,引人万劫不复。即墨鲤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下雪的夜里。那天他遭遇几个溃兵,所有的财物都被他们洗劫一空,奋力反抗的他也被打倒在地,一个溃兵打了他一枪,他不知道子弹打中了身体的哪个部分,只是开始觉得冷,越来越冷……寒冷拖着他走向昏迷的深渊。
醒来时,便看见茂子扬。酒红的眼在夜里现出暗红,仿若月亮在滴血。彼时,他对醒来的他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
“你要怎么跟她说明?”回忆突然被打断,但这句话还是与过往重叠,即墨鲤喃喃道:“我……要告诉她我还活着,但已经不爱她了,别等我了,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她,是谁?”茂子扬问。
见即墨鲤沉默不语,他便叹口气,转了个话题:“当初,你把半夏交给我的时候她才小小的一团肉,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声音里尽是感慨,但茂子扬不是喜欢回忆的人,若是他回忆,千万年的记忆可以将他逼疯,他只是采取另一种怀柔的手段,“当初那团让人辨不清五官的肉团,如今长成这样鼻眼分明的女孩子,你说惊不惊奇?当初我还以为她会像她的母亲,但半夏,完全不是,她只是半夏。”
良久,即墨鲤开口:“她,始终不是她。”
茂子扬轻笑一声,“若半夏是她,你恐怕死都不肯见我一面。”即墨鲤点头,只因为茂子扬是他永久的梦魇。即墨鲤始终记得,第一次见茂子扬对他说的话。
彼时,茂子扬说:“你已经死了。”
戏台上,游园幽梦正在上演。二胡与鼓点如两股溪流交汇,潺潺流淌出一处宁静的湖泊,而花旦清丽的唱腔则是漂浮在水中的莲花,缓缓绽放,清丽动人。
即墨鲤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皱眉嘀咕不如从前的名角,时而微笑点头赞一声,“哎,这段颇有梅师傅的神韵。”
半夏无趣地托着下巴,转头看即墨鲤的侧面,闷闷地想小鲤原来喜欢看这种戏。
在召回TB心腹后,TB闲闲扫旁边百无聊赖的她一眼,“任务没有完成,还很闲?”半夏一个激灵,即刻握住即墨鲤的手,“不,不闲,即墨鲤先生承诺带我去看戏。”眼神乞求,即墨鲤莫名想到小狗泪眼汪汪的样子,于是默默点头称是。
TB淡笑着看两人一眼,然后对半夏说:“叫先生太生分,随我一起叫小鲤。”
“小……鲤?”半夏慢慢吐出这两个字,如婴儿学话般吃力艰难,但眼神晶亮,即墨鲤看着这样的半夏,无奈地答应。见即墨鲤无奈的样子,半夏就想弯起嘴角偷笑,于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叫。
“小鲤原来喜欢的是京戏啊。”即墨鲤低下头看半夏,开口说:“从前只有戏曲这类娱乐。而且,”顿了顿,低下声继续道,“玫瑰她喜欢看。”所以他陪着她看,直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接下来的便不是戏台上的故事,而是从即墨鲤口中说出的一段如戏文般老旧的故事。
如戏文常有的,一对青梅竹马彼此爱慕,却因着父母阻拦而不能在一起。在女子嫁人之时,女子以死相逼,双方父母妥协,然后男子以三年为期,外出经商,女子望穿秋水待情郎归来,岂料情郎归来还是背弃她。
“她最后一定是怨他的。”即墨鲤声音低沉萧索,百字的故事说来是故事,对他来说却是沉重的罪。半夏看着他难受的侧面,摇了摇头,“没有,最后我外婆没有怨小鲤你。”
即墨鲤蓦然抬头,震惊地盯着半夏,“你知道……”半夏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说:“我也只是从外婆的日记与TB的描述中得知,只能尽力还原那个真相。小鲤,我所知道的只是真相,但却不是这个故事的整体,你,能告诉我吗?”
这是一种逼迫,逼迫掏出曾经灰暗的痛苦,摊在阳光下晒,直至它灰飞烟灭。然而,迎上那双坦然目光,即墨鲤再次软弱地陷入回忆,那双坦然的眼多像玫瑰啊。
在回来后,他心如死灰。一来一去的变化完全是天翻地覆,去时他是人,归时他为鬼。
他心灰意冷地叫玫瑰去嫁人,不必等他,然后绝尘而去,全然不管不顾她在背后哭喊。但始终是舍不得离开,躲在家里夜出昼伏,对找上来的玫瑰避而不见,一个人躲在阴暗的屋子里绝望。
他不能跟玫瑰在一起了,没有办法了,他想着,绝望地滚下泪来。然而,他不知道玫瑰比他更决然,在之后他想其实可以从她婚宴当天以死相逼看得出来。只是他实在料不到,玫瑰会以此为结局。
血,芬芳甜美的血散在空气里,随风飘散。他打了个激灵,…….是玫瑰,是玫瑰的血!他想起绝尘离去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人了,他……竟然嗅着玫瑰挥发在空气里的血气,口中獠牙蠢蠢欲动,想要咬下去,刺透她皮肤,吸干她的血……当他意识到这是玫瑰的时候,头也不会地逃走,他实在是太害怕自己会这么做。那完全是一种不能抑制的本能。
玫瑰的血在空气中散出浓郁的香味,越来越浓……他奋力追踪,在月光下那棵柳树阴影中,发现茂子扬正咬着玫瑰脖子。他头脑发热,胸中怒气翻滚,一声怒吼之后,奋力扑上去想要杀了茂子扬,对,杀了这个把他变成这样的老怪物。
又怎会得手。茂子扬轻轻松松躲避,后退,抹抹嘴角的鲜血,轻笑道,小鲤,你可是坏了玫瑰大事。他不解,怒瞪着茂子扬,只见他酒红的眼微眯,叹息一声,玫瑰为了你,甘愿加入我族。
他不能置信地转头看玫瑰,玫瑰的脸因失血而苍白,她捂着流血的脖子轻轻说阿鲤,我爱你。因为爱着阿鲤,所以不管你成了什么样子我都能接受。如果你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那么我要变得和你一样,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说完,她微微仰起头看他,皎洁的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他从她脸上看见决然的坚持。他不敢看她,但她一直仰着头看他,坚持着,良久他低下头,用略微哽咽的声音说,傻瓜啊……
月光下,这一声叹息如风般散去。
“这是我欠她的……永远欠她的……”即墨鲤低下头,眼泪掉下来。半夏摇摇头,“没有,你们没有彼此欠谁,爱里不分对错更不分谁欠谁。”
“可是......我让她饱受后来的流言之苦,以及她的孩子颠沛流离……”即墨鲤抬起头,正视半夏,“半夏,对不起。”
半夏摇头,她要的不是对不起。于是她开了口:“小鲤要听我讲一个故事吗?”不等即墨鲤答应她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认识小鲤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是在我最开始追查我身世中无意得到的一本日记。那是外婆的日记,每一篇都是你,每一篇都是你的影子跳跃,我可以想你微笑皱眉时的样子,可以想象你灿烂的笑容,可以想象你生气的样子,这样一个你流动在外婆日记里字里行间,从老旧泛黄的纸张里跳出来,活在我的面前。
“开始,我只是好奇。因为TB所说的故事总是不具备真实性。我想知道那个叫阿鲤的男子是什么人,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却在TB提醒中想起了你。
“那还是是我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从婴儿开始记忆,我只是记得睁开眼从出生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放声大哭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你。你手足无措,想要抱我又不敢抱的样子留给我很深的印象。现在想起来,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过面。
“在追查身世中,我渐渐偏离原有的轨道,只是想知道你更多的事而已,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师傅TB打趣问过我,是不是爱上你了?我想我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只是好奇,好奇到想要找到你,见见你,看看你是不是玫瑰日记里所说的那个男子。
“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又不是。你比玫瑰所说的怯懦那么一些,但你比玫瑰所说的温柔更温柔,也更寂寞,我想,这一定是我触碰到真实的你。
“现在,我想,小鲤,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一口气讲完,半夏扭过头看即墨鲤,眼神坦然清亮。她伸出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即墨鲤惊讶地睁大眼,想起曾经与茂子扬的对话。
“……很早之前就想问你,当初是你告诉玫瑰真相才促使她那么做的?现在又这么对半夏说了什么,才导致她找到我,你……”
“半夏,始终不是玫瑰。”
“别傻了,天底下只有一个玫瑰,她死了,就没了。半夏只是半夏。”茂子扬淡淡地说。
“玫瑰不能跟你在一起,无非是因为人的生命太短暂,半夏不是人,她与你一样是怪物,拥有长久的生命,你那患得患失的心情稍微平复点了吧。”茂子扬总是能用异常残酷的口气劝说别人。但他话锋一转,“但我不要你对她因为负罪而对她好,如果是那样,我同样能做到。”
“你能做到……”个鬼。
“我的徒弟可比你曾经的爱人勇敢,从她一开始去寻找一个叫阿鲤的幻影开始,她便准备不管不顾地去爱了。”
“半夏……不是玫瑰。她,更……狡猾,继承你的本性。”一开始就是个预谋了吧,即墨鲤想。
但现在,他似乎愿意接受这样的预谋。
所有的温暖随着玫瑰离开已经消逝,后来一直用回忆来长久温暖寂寞的自己,一直用负罪感来长久惩罚自己,让他的心成为一片荒原,日光冰冷,寸土不生,他已经忘记了当初的温暖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他终于想起,就是覆在自己手背上那点温度。
曲终,幕落。
台上团圆结局,而台下,即墨鲤捉住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握紧。
“半夏,我们去看《这个杀手不太冷》吧。”半夏轻轻微笑,不用了,她已经找到自己的里昂先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