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烟》飛卿

1、玉生烟

　　一、【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春日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
　　我伏在玉中，听着外面鸟声啁啾，微微舒展了下筋骨。

　　“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知道了。”苏堇妍起身，略施粉黛，便向前厅走去。
　　我躺在玉中，贴着堇妍胸口，随着她的脚步微微起伏。
　　未几，堇妍身形忽的一震，怦怦的心跳便顺着玉传到我身上，堇妍的心跳似乎比平常快了几倍，在胸腔激烈地跳动着，身上竟不知不觉蒙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讶然，堇妍何时竟变得如此紧张失措。
　　只听得老爷浑厚的声音传来，“妍儿，这是叶将军爱子叶扶风，快来见过！”
　　堇妍微微颤抖着低下头，盈盈一福。
　　一个男子的声音随之传来，“在下叶扶风，见过苏小姐。”那声音充满磁性，似金石敲击，掷地有声。听在耳中顿觉如春日阳光般温煦。
　　我听得微微有些恍惚，如此好听的声音该属于怎样一个男儿……
　　带着些许疑惑与向往，我轻身从玉中逸出。
　　刚抬眼看去，身子便僵住。
　　是他……
　　那样英俊的一副面容，温润如玉的皮肤上泛着点点红晕，一双幽深的眸子犹如夜晚的天空一样深邃，透出点点星光。高高的鼻梁似刀削一般，配上那温煦的微笑，格外英挺地让人挪不开眼。一袭青衫不甚华贵却自有一股清雅超群，刚好衬托出他颀长的身形。
　　是他，不会错的……
　　除了他，谁还当得起“芝兰玉树”这四个字？
　　纵使形容已变，他的那双眼睛却瞒不了我。
　　隔了一世，他终究还是找了来。我不知是该为重逢而喜，还是该叹这造化弄人？

　　耳边苏老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什么“文武双全”、“年少有成”，我仿佛已经忘记了思考。
　　他目光突然扫来，我却忘记了他看不见我，红着脸飞快地把头低下，他的目光径直越过我，停在了苏堇妍身上。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走回去的，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和苏堇妍刚离开就来了一位絮絮叨叨的媒婆。

　　是夜，月色凉如水。
　　我从玉中逸出，悄无声息地落地。
　　看看熟睡的堇妍，微红的脸上还挂着一抹羞涩的笑意。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我们，终究还是躲不过因缘的纠葛……”
　　我向窗下走去，苍白的月光漫过窗棂，穿透我的身体，在地上洒下一抹银辉。
　　“不知不觉，竟已十六年了……”我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半月，发出一声没人听得见的叹息。
　　十六年前，若不是一眼认出了襁褓中的你，我也不会委身玉坠，做了这不人不鬼的玉中小妖……
　　我转头望了望堇妍颈间的却月玉坠。玉坠翠色欲滴，仿佛将满江春水尽数收于方寸之间，微风一过，便可潋滟起层层涟漪。玉极清透，恰似格着一汪浅水，直觉透过那玉，便可窥见玉下细腻的肌肤……
　　依稀记得那日，她刚学了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便兴冲冲地捧起我，从此便唤我作岚烟。她只觉没来由地就喜欢那两个字，却不知，我生前的名字，就是岚烟……

　　“你可知，我只要他幸福……”

　　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切似乎是那样顺利。
　　三个月后，堇妍便嫁入叶家。
　　看着他们每日琴瑟相和，卿卿我我，眼前心头似有针扎。
　　曾几何时，他的那双明亮深邃的眸子中只有我的倒影，他那温煦如春日阳光般的微笑只对着我一人？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过了一世，什么都变了，只有我的心，还停留在已被你们抛弃的虚空，对月流珠……
　　我只要你幸福啊……

　　嫁到叶家四个月，堇妍怀上了叶扶风的孩子。
　　从此，他看她的眼神便多了一种别样的温柔，轻似烟，久久笼罩在那双如水的眸子里，那种温柔，竟是连我也未曾见过……
　　现在，他是幸福的了吧，是不是我也该离开了……

　　可是，明明每一次都决定不要回头，却在逸出玉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他那双眸子，只一眼，便再也不想离开，放任自己再次沉沦在那片深邃中……

　　山顶。
　　云雾笼罩在身边。
　　我在云雾缭绕中欢快地起舞，笑着，跳着，那么的高兴。
　　我看着他的眼中那一片霓裳纷飞，如水的爱意满溢出来，包围着我，我自在地沉浸其中，却没在意在他背后，还有一双怎样落寞的眼睛。
　　忽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身体便不自觉地下坠……
　　“啊——”
　　他的眼中笑意顿收，慌乱着前来拉我，没想奔得太急，在拉起我的一瞬间，自己却失去平衡，直直向脚下一片无底的云海坠去，未待我缓过神来，绯衣一闪，身边早已又冲过一个人来，伸出那双纤细的手臂，妄图拉住正在下坠的人影，没站稳脚跟，却也双双坠下悬崖……
　　等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身边哪还有人影，就连那被冲破的云海，也已慢慢聚拢过来……
　　“妹——”

　　“妹！妹！”我慌乱着从噩梦中惊醒，身上已被冷汗湿透。
　　曾经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眼前，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夜夜把我拉回那个残忍的山顶，看着我至爱的两个人，为了我，双双送命……
　　我痛苦的抱起头，想把那可怕的回忆从我脑中赶走。
　　过了一会儿，稍稍平定，我从玉中逸出……
　　又是一个凉如水的夜，我回头看了看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恍惚了好久。

　　那晚，我独自下了山，踉跄着回到家中。却终没有从失去他和妹妹的悲痛自责中走出，没过几日便郁郁而终，只留下这缕幽魂，盘桓世间，久久不肯转世。
　　我还没看到你幸福啊……怎能甘心地入下一世轮回？
　　我在人间四处盘桓、游荡，却在一夜偶然看见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那黑黑的眸子我一眼就认出，是妹妹！纵已转世，那清澈的眼神仍如前世一般。
　　既然找不到他，那就陪着妹妹吧，看着她长大、幸福，以终日的相伴来偿前世之债。
　　从此我便钻进她颈间的却月玉坠，做了这玉中小妖，守着她长大。
　　却没想，终是又遇见了他。
　　人事已变，纵使我心如初，他却已前事尽忘，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回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只要你幸福就够了……”看着他熟睡的脸，我的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眼泪却已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摔成一地寂寞的花……

　　床上的堇妍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从梦中惊醒，看着堇妍煞白的脸色，惊住了。
　　堇妍在床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冷汗濡湿了她的额发，她的手紧紧揪着床单，口中不住呻吟，“疼，好疼……扶风，肚子好疼……”
　　叶扶风大惊，忙起身更衣，口中大叫：“来人哪！快来人！少奶奶要生了，快去请稳婆！”
　　宁静的夜忽然躁动，叶府上上下下顿时忙作一团。下人们紧张地进进出出，稳婆满头大汗在床上局促地低语，“胎位不正，胎位不正，这可怎么好！”
　　“砰”的一声，叶扶风冲开房门，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拉起堇妍的手，放在脸上不住地揉搓。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爆裂，尖锐的碎片在我心上划出道道伤痕。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见过他如此慌神？他眼中，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我竟，从未见过……
　　堇妍的呼吸渐渐微弱，稳婆早已不知所措，在床上颤抖着双手。
　　叶扶风的眉头全部纠结到一起，凝成一个死死的结，眼中那无尽的痛苦与绝望将我的心刺得生疼……
　　怎舍得让他难过……
　　怎舍得让他难过……

　　我说过，我要你幸福……我只要你幸福……

　　三、【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看着堇妍愈发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眼中汹涌弥漫的心痛，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
　　我走到床前，最后一次，深深看向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深邃，但少了往日的光芒，只剩下无底的空洞……
　　“再见……扶风……”
　　我一转头，奔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真的是要离开了……
　　这一次，不再留恋……
　　我放开自己的怨念，任自己的身体消融在无尽的黑暗中……
　　盘桓千日，终须转世……
　　这一次，我已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只是不知，当我再次出现在叶府大院，是否还认得出那双幽深的双眸，是否还守得住心中执念——只要他幸福……

　　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扶风……你快来看……”苏堇妍急切地唤道。
　　“怎么了？”叶扶风关切地走过来。
　　“你看，我的玉，怎么变得这么浑浊了？”一块却月玉坠安静地躺在苏堇妍手中，全无往日清澈，混沌一片，竟似死了一般……
　　“不知道，好像当你生下我们女儿时，这玉就变成这样了……”
　　苏堇妍怔住，心头若有所思。
　　“扶风……我想给我们女儿起名‘岚烟’……”
　　“好啊，叶岚烟，很好的名字……”
　　身后，一双稚嫩的眼睛从襁褓中望出，眼珠清澈，眼白竟透出微微的碧色，似格着一汪浅水，茫然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