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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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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沿海某处的热带雨林。
照理说,这片古老的沼泽地在过去的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没有出现人类活动的迹象是有原因的。
这里终年潮湿,雷雨不断。水生植物腐烂茎叶散发的恶臭几乎覆盖了整片沼泽泥地。或许只有盘踞在茂密树丛中的毒蛇和在网中正襟危坐的彩色蜘蛛才不介意这堪比烂尸的恶臭。附着在粗壮芦苇丛叶片背后的水蛭也比人类在世界上其他适宜居住地区发现的更为肥硕和野性,它们总是聚集在一起,像粪池中的蛆一样扭动它们厌恶的躯体。雨林的生活是宁静的,然而这份亘古以来的宁静在过去短短三年的时间就被彻底打破也是有原因的-----1961年越南战争爆发。
“我们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才能来这鬼地方,当初还不如被榴弹炮炸死,哪怕他们只能找到我的一根手指头。”迈克尔-杜卡迪不是队伍里第一个发牢骚的人,但他感觉非得这么抱怨下才能感觉自己还是个人,而不是一头在稀泥里打滚的畜生。
他生着一头金发,体格健壮,个头又高,是个标准的帅小伙。一年前他还是个态度恶劣的纨绔子弟,成天混迹在各个酒吧,喝得烂醉如泥后通常免不了向桌上的朋友们吹嘘一番自己的远大的抱负。但等到第二天在地板上醒来头疼欲裂时,又觉得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太过乏味,喝酒还伤害了身体。直到一天陆军的宣传部给他打来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军,迈克尔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的目的很简单,成为一名战争英雄。
当他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友安妮时,安妮却骂他是一个为了别人的利益而千里迢迢跑到其它国家去送死的傻瓜,两人大吵了一架。最后迈克尔还是去了,临行时安妮哭得稀里哗啦,她让迈克尔一定要活着回来。
后来迈克尔乘坐军舰抵达岘港,满脑子都想的是盟军诺曼底登陆和苏军攻占纳粹国会大厦时的画面。“一路打到越南人的首都去。”当时他勇气高涨,怒火冲天,完全没想过越南的首都在哪里,叫什么,也没想过今后八个月自己会一直在热带雨林摸爬滚打,跟毒虫和皮肤病打交道。这和他想象的军旅生涯和战争形态相去甚远。
“这该死的东西,”他气急败坏地伸手从后颈一抓,手上爬满了因吸足血而变得通红又饱满的水蛭。他气得牙痒,“我吃子弹的时候都没出过这么多血。”
“我好像听到水里有东西......”维克多-巴恩斯有些害怕,恐惧使他神经紧绷,对周围的风吹草动异常地敏感,就算只是靴子陷进泥里拔不出来,他也觉得是敌人设下的陷阱。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是长期受到惊吓和失眠导致的结果。
维克多和迈克尔是同一期的兵,但他的性格和迈克尔截然相反。他身材精瘦,平时不喜欢说话,但热衷于看书,涉猎的读物五花八门,他最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书简直都快被他翻烂了。
维克多对文学情有独钟,甚至以自己的军旅生涯为题材准备撰写一部小说,但那要等到战争结束后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
“那就是我们,四个孤苦无依的倒霉蛋。”迈克尔愤愤地说。
“乐观点,伙计。想想团部里铺得整整齐齐的白床单,还有盘子里的通心粉。”说话的是吉米-安德森,连队里的机枪手,中士军衔。他的军龄比其他人都要长,参加过几次小战役,表现英勇,受过嘉奖。
他有个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当初在中途岛驻军的时候时常对战友说起。她温柔又漂亮,心肠也好,家境更是优越,父亲是州议员,母亲是医生,加上她自己天资聪慧,考入了一所常春藤大学,但她不准备按照父母的想法学医或者从政,她说她想创立一个公益组织,用来帮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贫困儿童。
战友们说他不是在吹牛,就是在战场上把脑子给震坏了,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完美的女孩,要是有也不可能跟你有一丁点关系。
吉米总是澄清他们之间只是朋友,并打算回国后支持她的事业。后来军医让他填了张表格,那是用来测试士兵是否有自杀倾向或是患有妄想症的试题。结果显示他心理很正常,甚至在驻地落后的生活条件和恶劣环境下都能保持相当乐观的心态。每当队伍里有人发牢骚的时候,他总是鼓励他们。
“确实有这些东西,可我们吃了败仗,当他们问起,我们只能说侦查排打没了,一半人被伪装成种田乡巴佬的越南共产党给埋伏了,另一半死在了臭气熏天的水稻田里......”迈克尔越说越起劲,“这他妈的该怪谁?威利是个聪明的家伙,但他也只是个中尉,我不指望他和那些上校们翻脸,但他们非要把送死说得那么漂亮,就让人火大。结果就是我们硬着头皮往埋伏圈里钻,现在人他妈的都死光了......”
吉米突然回头。
迈克尔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
吉米并没有理会迈克尔,只是见了鬼一般看着他身后。
迈克尔和维克多也转过身去。
“查理?”
“查理呢?他去哪了?”
……
他们原路返回,在路过的芦苇丛中和河道旁搜索,冒着身处敌占区的风险呼喊,但没有回应。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视线伴随着黄昏的到来愈发模糊。他们不得不接受事实,查理被这片雨林无声地吞没了。
“也许掉进泥坑里了,一头栽进去都没法叫出声。也有可能昏倒了,然后沉了下去。我看他走得一直很吃力。”迈克尔说。
维克多推了迈克尔一把,“这他妈全怪你!像只闻到屎的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
“怪我?他不是跟在你后面吗,你耳朵被地雷炸聋了吗,连少个人都没发现!”
“你只要稍微闭上嘴,我们就能听到他的求救声了!”
“我和吉米在前面开路,你倒是在后面疑神疑鬼。水里好像有声音,”迈克尔装作害怕的样子,“那为什么你听不到查理的声音呢,没准那就是查理!”
“你这狗娘养的!”维克多脖子上的血管通红,他挽起袖子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迈克尔恶狠狠地唾了口唾沫,一身的窝火仿佛找到了发泄的缺口,他挑起枪背带把胸前的枪挂到身后,“看我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
周围的气氛越发安静,能清楚地听见两人胸膛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豆大的汗珠在维克多额头滑落,引得脸痒痒的,但他还是不愿抽动下脸颊的肌肉,依旧用最难看的脸色对着迈克尔。
迈克尔感觉牙根越来越痒了,“这个杂种,”他在心里骂道。
十秒钟过去了,谁也没先动手,都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安德森面色铁青,目光冰冷,“打啊!”他一声大吼,“像个男人一样打一架!”
两人还在僵持,但他们的表情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这是始料未及的,安德森发火了。
如果你在部队里看见一个人趾高气扬,走起路来吊儿郎当,那他至少是个中士。但安德森过于平易近人,他给一等兵递烟,下命令的语气从不高高在上,凡事亲力亲为。但像他这样随和温顺的人也有逆鳞—有人窝里斗。
“这次没人会拦你们,军事法庭全都是我用来吓唬你们的鬼话,谁他妈的会在乎一个懦夫和一个怨妇的死活?上啊迈克尔,你不是要把那个狗娘养的揍得满地找牙吗?现在又没种了是吧,”他咽了口唾沫又指着维克多破口大骂,“你也不敢吗,还是打算靠你的弹震症吓死他?动手啊,在等哪个和事佬像哄小孩一样把你们哄到嬉皮笑脸为止吗?混蛋!全是孬种!”
这番话劈头盖脸,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两人脸上。维克多感觉耳根一下烫了起来,一路上他和迈克尔没少吵架。一句“杂种”就能让他俩干起来。有一次他差点就要拉枪栓了,吉米抓住他的枪管,语气满是愤怒,“别把枪口朝着自己人!”维克多很害怕,那副画面也永久地烙在了他脑子里。很多年后,夜深人静时,他想起那件事依旧觉得羞愧难当。当时他手足无措,而且他从安德森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失望......
维克多小心地看了面前严肃的男人一眼,细声细语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弹震症。”
迈克尔一阵窃笑。
“照这样下去是迟早的事,”安德森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过后他的语气又变得柔和,“走吧,查理不在了。但,我们还得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