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与八音盒》几一川

1、完结

　　嘈杂的地铁，面无表情的行人，空旷的隧道会带出回音。
　　这是我走过这个地铁站的第五年，是我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十六年。
　　日复一日，往而复返。

　　世界的颜色，是在我听到第一声琴键声时而亮起来的。
　　起初只是几个不能连成曲的音节，然后，他试着按下了和音。
　　钢琴有些走调，音调并不完全准确。

　　继续往前走，进入地铁站，还是循着音乐声去找它的出处。
　　我站在匆促的人群中间，成了那个停下脚步的异类。

　　我的步伐，背离了我的意志，又或者说，我的意志，遵循了我的步伐。
　　音乐声离我很近，又很远。
　　近到我以为我离它只有一堵墙的距离，远到，我在错综复杂的隧道内前行、拐弯，也还没有看到它的踪影。

　　渐渐地，人多了起来，他们或站或行，我先是站在人群外延，又忍不住往里侧走。
　　我从林立的，或暗沉或靓丽，或青春或年老的身影旁穿梭而过。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穿着和我一样的靛蓝色校服，坐在那架老旧的钢琴前，腰背并不挺拔，肩臂松弛，抬臂的动作很随意，落在琴键上的手指却灵巧有力。

　　有人说，他弹错音了。
　　我看向那人，他神情笃定，言辞凿凿。

　　再一次看见他，是在学校封闭的音乐室内。
　　那儿是学生的禁区。
　　老师说，那一架钢琴昂贵，不要去碰。

　　一家昂贵的钢琴不能用来弹，仅充做装饰，却要占一间房的位置。
　　多具艺术性。

　　可是这天，他坐在了那架昂贵的钢琴前。
　　我脚步无法迈开，站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他。

　　他掀起琴盖，动作那样随意。
　　没有找中央C，他已能熟练抬起小臂，手指准确落在琴键上时，又那么轻而温柔。

　　钢琴声倾泻而出。
　　缓慢而又安谧，渐渐地，琴声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加上了低音区和弦，松指时很慢，琴音回弹，声音醇厚。

　　嘈杂声打破了这一切规则。
　　楼梯间有嘈嘈切切的急促说话声和脚步声。

　　音乐戛然而止。

　　我怔怔地看着玻璃窗内的少年，一如他盖下琴盖，拎起书包，侧头看见我时的怔愣。

　　他快步走出了音乐室，同我擦肩而过。

　　我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是风的味道。

　　他带起的风扬起了我的发丝，我站在他身后，迈不开脚步。

　　他逐渐急促的脚步一拧，顿在了原地。
　　他回过身，三两步走到我的身侧，隔着校服的隔阂，他握住了我的胳膊。

　　被他拽动，我那如同钉死在原地的脚步迈开了，随着他的步伐，我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一层层钢铸起来的楼梯，一层层的旋转，像是钢琴旋转往复的旋律，一次次落在同一个位置，一次次重复同样的节奏。

　　他的步伐那样快，以至于我要跨步跑起来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旋转往复的楼梯到底，他松开了我的手，不曾说一句话，大步跑出了廊檐。

　　我仍是呆呆站着，像灵魂已经脱离躯壳的限制，跟随他的脚步跑远了。

　　“嘿——”
　　有人趴在围栏上，探出半个身子，严厉地朝我喊了一声。

　　我浑身一躲，近乎做贼心虚，仰头上看。

　　他说：“弹得不错。”

　　那并非我。
　　我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酷暑，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
　　碎片的梦像浮在空中的碎絮，是存在过的，轻轻一动，又消失了。
　　梦也结束了。

　　从隧道去往单位，第二道墙左拐有一架老旧走音的钢琴。
　　琴凳掉了皮，琴键掉了色。

　　我放下包，坐在琴凳上，踩下踏板。
　　抬起小臂，杂乱无章地敲下几个音键，琴是走调的，没有音准可言。

　　我随意而自然地弹下音键。
　　琴音倾泻而出。

　　音调不一，带着散漫自由，像灵魂已奔徙，尽余肢体聊做残像。

　　和弦低醇，高音错乱。
　　有人说：她弹错调了。

　　琴音戛然而止。
　　呆愣片晌，我收回手指，低头拾起包，离开了钢琴。

　　那条隧道。
　　从单位通往家，我走了五年了，是我在这座城市生活的第二十六年。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