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娜的象群》江南梅萼

29、第 29 章

　　第二天上午，郭阳正在苏钰海办公室讨论罗嵩的案子，杨琳敲门进来，道：“郭队，外面来了两个男人，说是为了李亭的案子来的。”

　　郭阳跟着杨琳来到问询室，看到里头坐着两个男人，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一个穿着衬衫西裤，一个穿了身休闲装，看起来都是成功人士的气派。

　　见了他，穿休闲装的男人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郭队长是吗？我叫谭家骏，身边这位梁峰先生，是我为李亭聘请的律师。李亭被捕了是不是？可以让梁律师和她见一面吗？”

　　郭阳看着谭家骏问道：“你和李亭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她的前男友。”说到这个，谭家骏似乎有些惭愧。

　　郭阳低头看了眼梁峰递来的名片，道：“律师，她已经不需要了。”

　　“不需要，为什么？她已经有律师了？”谭家骏看了眼身边的梁峰，对郭阳道：“多名律师代理一个被告，也是可以的吧？”

　　“她死了。”

　　谭家骏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死了？为什么……怎么会……”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语无伦次了半天，竟然将眼镜一摘，哭了起来。

　　杨琳见状，对梁峰道：“梁律师，要不，我们去外面等吧。”

　　梁峰点头，既然被告已经死了，这里也没他什么事了。

　　郭阳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待谭家骏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才开口问道：“关于李亭的案子，我们还有几个疑点没有梳理清楚，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她是怎么死的？”谭家骏双手交握抵着额头，撑在桌上声音沙哑地问。

　　“为了救人。”

　　谭家骏哽咽着沉默了一会儿，用桌上的纸巾擦了擦眼泪，戴上眼镜，抬起通红的眼道：“你问吧。”

　　“据你了解，李亭懂黑客技术吗？比如说，使用tor网络这种？”

　　“会。”

　　“你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渠道掌握这门技术的吗？”

　　“我教她的。”

　　郭阳讶然。

　　谭家骏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看着天花板，开始回忆起他和李亭的往事。

　　“十四年前，我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在一家大厂做算法，公司楼下有一家咖啡厅，环境清幽，咖啡也好喝，我很喜欢带着电脑去那里工作，我和李亭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吸引了，当时一对外国情侣在咖啡厅里大吵大闹，说他们丢了贵重物品。接待他们的服务生英语水平不够，听不懂那对外国情侣在说什么，我正想过去帮忙，李亭出现了。我看着她穿着侍应生的工作服，用一口流利的外语与那对情侣交流，冷静礼貌地安抚他们的情绪，最后把他们带到后面去看店里的监控。

　　“年轻，明媚，英语水平高，还有与年纪不符的控场能力，这就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因为我经常光顾那家咖啡厅，和李亭也渐渐熟悉起来。我比她大八岁，想追她又怕她反感，但在后来的相处中我发现她的思想很成熟，虽然我们有着年龄和学历上的差距，却可以毫无障碍地交流，甚至能达到灵魂上的共鸣。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向她表明了心意，她接受了我，我们成了男女朋友。

　　“她只有初中学历，但她非常聪明，我问她那口流利的英语是在哪里学的，她说是在网吧。这个答案听起来荒诞，但我相信，因为她学习能力非常强，爱看书，对知识有一种渴求的态度。我们在一起后第一次跨年，因为我要回去陪我父母，就用代码在电脑上做了一场烟花秀送给她表达歉意。她很喜欢，也因此对编程产生了兴趣。我看她有兴趣，就指导她该怎么学习，给她报了相应的课程。

　　“她学得非常快，两年时间就达到了可以替我分担部分工作的程度。我和她在一起六年，后来因为我父母的强烈反对而分手。她离开了我，走得很决绝，更换了一切可能被我找到的联系方式。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但始终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那天，在网上看到了她的视频。”

　　郭阳并没有轻信谭家骏的话，后续根据谭家骏提供的信息再次走访验证了一番，确定他所说的都是真的，才对杨琳道：“可以结案了，通知李亭的家属过来认领遗体。”

　　李存根和罗淑珍接到电话，很快赶了过来。

　　黄文博接待的他们，让他们先去看遗体，他们说不用看了，一直追着问：“她有房产吗？她银行卡里有多少钱？”

　　“我不知道，这需要你们自己去房管局，去银行查。”

　　两人闻言，拿了李亭的遗物就要走。

　　“认领遗体需要签字，麻烦签一下字。”黄文博叫住他们。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实在不方便领走尸体，尸体你们处置吧，随便你们怎么处理。”

　　黄文博惊呆了，之前罗三丫想要认领遗体，说李亭的父母可能不会管她身后事的时候，他还不信。

　　回过神来后，他再次叫住那两人，道：“放弃认领遗体也需要签字，过来签字！”

　　送走了李存根夫妇，黄文博找到杨琳，义愤填膺地抱怨了一通，随后道：“罗三丫，吴晓敏，还有那个谭家骏，都说愿意处理李亭的身后事，现在李亭父母放弃了相应权利，这三个人我们通知哪个好？”

　　杨琳道：“都通知吧，我想，他们都很希望能送李亭最后一程。”说到这里，她叹气道：“我终于知道‘玛丽安0723’这个微博昵称，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黄文博道：“0723我知道是王红霞老师的忌日，玛丽安代表什么？”

　　杨琳道：“德国复仇之母知道吧？那个在法庭上向杀死女儿的凶手连开八枪的母亲，名字就叫玛丽安，玛丽安·巴赫迈尔。”

　　黄文博明白了，回想那场直播与后来公布真相的自白视频，李亭何止在这场公众审判中向罗嵩开了八枪？从网上咒罗嵩去死的舆论数量来看，那是千枪万枪，千万枪。

　　最终罗三丫，吴晓敏和谭家骏一起从法医中心领回了李亭的尸体，为她举办了葬礼。

　　从殡仪馆出来，姜丽丽捧着李亭的遗照，罗三丫抱着她的骨灰盒，几人一起驱车去了泰市莲花镇旁的阳山公墓，罗三丫在这里为李亭购买了一块墓地，因为王老师和宁宁在这里。

　　一切都结束后，几人离开墓园，谭家骏跟罗三丫与吴晓敏道别，先自走了。

　　吴晓敏看着罗三丫，提议一起吃个饭。

　　两对母女去了一家自助餐厅，姜丽丽带着果果去取餐时，吴晓敏对罗三丫道：“罗女士，可不可以给我一张你的银行卡号，我要给你汇五十万。”

　　罗三丫吃惊：“为什么？”

　　吴晓敏道：“二十万是我答应李亭的报酬，还有三十万，是悬赏。你发给郭阳队长的那条短信，是最早提供果果确切位置的。”

　　“不不不，关于果果的事，我已经很抱歉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失约，她也不会遇到这么多危险，你没追究我的责任我已经很感激了。而且在营救果果的过程中，我也没做什么，一直都只是负责开车而已。至于那条短信，那是李亭用我的手机发的，不是我发的。”罗三丫双手乱摆道。

　　“一码归一码，我与李亭的约定是，她帮助我得到果果的抚养权，我给她二十万。如今罗嵩成了杀人犯，下次开庭，果果的抚养权是一定会改判给我的，她做到了答应我的事，这笔钱我必须得给出去。我不能失信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在营救果果的过程中，你也并非没做什么，当时如果不是你开车将余伟忠这个赌徒引走，果果只怕也不会这么顺利地被救回来。悬赏同理，是你发的还是她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你们都在为救果果而努力。”

　　提起李亭，罗三丫眼里又泛起泪花，迟疑着道：“对于一开始没有报警救出果果这件事，李亭挺愧疚的，你……你不怨她吗？”

　　“一开始当然是怨的，你也是母亲，相信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但是转念想想，如果不是她的出现，果果会怎样？我会怎样？极大的可能是，我们母女这一辈子都会被罗嵩母子给毁了。而且，她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还护送果果翻越了一个山头，直到警察出现，她才倒下。她为了果果做到这种程度，我还怎么去怨她？我终身都会感激她为果果所做的一切。”

　　说到这里，丽丽和果果回来了。

　　“妈妈，你和罗阿姨在说什么，你们怎么都哭了？”果果观察着两人的表情，问。

　　“没什么。”两个妈妈都急忙擦拭眼泪。

　　吴晓敏拿出手机，递给罗三丫，道：“先加个联系方式吧，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要给孩子树立正确的榜样，说话得算数。”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罗三丫不好再多说什么，拿出手机加上了吴晓敏。

　　吃过饭，两个妈妈在餐厅门口告别，各自驱车回京山。

　　“妈，你会和姜洪彪离婚的吧？”车里，姜丽丽忽然问罗三丫。

　　“当然。”罗三丫道。

　　姜丽丽舒出一口气，道：“你没反悔就好。”

　　“放心吧，妈妈这次不会反悔了。”

　　姜丽丽好奇地侧过脸看着她妈坚毅的下颌，问：“妈，我很好奇这次你为什么这么坚决。”

　　罗三丫沉默了几秒，道：“7月10号那天，你离开后……”

　　姜洪彪头上裹着绷带打开门，正好看见罗三丫挎着行李包要出门。

　　“你要去哪儿？”姜洪彪反手关上门。

　　“你管不着。”罗三丫想越过他去门后拿自己的手提包，却被姜洪彪用力往后一推。

　　“你长本事了，撺掇着女儿砍我，现在还要离家出走？是不是在外头有相好的了？说！”姜洪彪扯着她的衣领。

　　罗三丫表情木然，“放手！”

　　姜洪彪劈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光。

　　罗三丫直勾勾地瞪着他。

　　“不服气？”姜洪彪又扇了她一巴掌。

　　罗三丫突然疯了，把行李包往地上一掼，伸手就往姜洪彪脸上挠，一边挠一边哭喊：“这么多年，你不挣钱，你打我，你吃喝嫖赌我都认了，我就想给丽丽一个完整的家，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我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要碰到你这个人渣！”

　　姜洪彪看她状若疯虎，颇有种真的要跟他同归于尽的劲头，心中不免胆寒，用尽全力把她往后一推，嘴里骂道：“你疯了！”

　　罗三丫踉跄后退时被地上的行李包一绊，仰面跌倒，头正磕在墙上，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如果不是因为我昏倒错过了和李亭约好的时间，果果就不会被仇洋他们拐走，如果果果没有被仇洋夫妇拐走，李亭就不会遇到仇国富，更不会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姜洪彪那个人渣！”罗三丫声息颤抖，“因为这个人渣，我错过了人生中很多重要的瞬间。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如果我没去找他，而是和李亭一起陪着宁宁，一切都不会发生，王老师，宁宁和李亭，她们都会好好地活着。”

　　姜丽丽伸出手去，安慰地搭在她的胳膊上。

　　“我没事。”罗三丫稳住情绪，抬手抹了下眼睛，道：“丽丽，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反正你爸坐牢去了，我们还住在现在的房子里，等你考上大学，想好了以后在哪个城市发展，我们再去那个城市买房好不好？”

　　“我们有钱买房吗？”

　　“有，就算不够，妈妈去贷款，妈妈还能工作很多年，贷款妈妈负责。”

　　“贷款也行，只要是属于我和妈妈的家就好，等我大学毕业了，和妈妈一起还贷款。”姜丽丽开心道。

　　“傻丫头，还贷款有什么好开心的？”

　　“我不管，只要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中不要再出现姜洪彪，我就开心。等我满了十八岁，我就去改姓，改成罗丽丽。”

　　罗三丫笑道：“我打算去改成罗姗姗，这名字恐怕真的会被人误以为是姐妹。”

　　笑着笑着，想到李亭，她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姜丽丽安慰她。

　　平静下来后，罗三丫道：“丽丽，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不应该瞒着你。”

　　“什么事？”姜丽丽扭头看着她。

　　“你李亭阿姨给我留了一百五十万现金，五十万是她的遗产，还有一百万，是朱国良敲诈罗嵩的钱。她叫我留着慢慢花，可这钱来路不正，让我花我不安心，可如果让我把这笔钱还给罗嵩那个人渣，我又不甘心。你说，该怎么处理这笔钱好？”

　　姜丽丽想了半天，提议：“妈，要不我们用这笔钱来资助因为家庭困难上不起学的女孩子吧，我们可以长期小额度地资助几个女孩子，把这件事当做终身事业来做，这样也不容易被查。而且这么做，李亭阿姨也一定会赞成的。”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就说该告诉你，你脑子聪明，一定能想到好点子。”罗三丫夸赞道。

　　天已经黑了，承载着希望的小车汇入车流，它前面的路还很长。

　　两个月后，吴晓敏再次带着果果来到李亭的墓前。

　　她将一束菊花放到墓碑前，道：“李亭，抚养权官司二审结束了，果果的抚养权被改判给了我。我准备和果果去国外生活，她想来跟你告别，还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李阿姨，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妈妈说我画得很好，还给我买了画框把画装起来，说这样就不怕风吹雨淋了。我画的是我最喜欢的大象，你看，前面最大的这头雌象，是雅典娜，跟在她后面的这头小象是我，后面这头用鼻子搭在小象身上的大象，是你，这头比较瘦弱的大象，是徐阿姨，这头跑得特别远的大象，是罗阿姨，最后姗姗来迟的这头大象是妈妈。我和妈妈一起给这幅画起了个名字，叫《雅典娜的象群》。李阿姨，我把这幅画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果果介绍完她的画，把画框轻轻的放到墓碑前，仰头问吴晓敏：“妈妈，你说李阿姨会喜欢我送她的礼物吗？”

　　“当然，她一定会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