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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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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二年,新帝叶蓁的生辰。
当了两年的皇帝,让懵懂的幼童叶蓁迅速懂得了很多东西,比如不要向外人展露自己的喜好,比如学着说一些场面话。他与太后坐在高台上,带着重重的冠冕,脸上挂着故作老成的笑容,端着空荡荡的酒杯与下首的文武百官敬酒。
太后坐在珠帘之后,冷眼看着叶蓁的小小身影起身,举杯,说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话。叶蓁冷冰冰地喊她母后,她知道,叶蓁对她没多少感情,同样的,叶蓁对她而言,也只是工具。
叶蓁稚嫩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太后养育朕辛苦,朕心中常怀感恩,又时常觉得愧疚,今日是朕的生辰,借今日之机,恭祝母后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下首的百官皆起身附和,太后只是眯着眼,笑着点头。她并非叶蓁的生母,也从未养育过叶蓁,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客套话,但上到叶蓁,下到文武百官,都需要将这场戏做得滴水不漏。
秦繁坐在叶蓁的左手边,他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帝师,皇帝的一言一行,皆由他教育。他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抬着头,盯着叶蓁的身影发呆。
一些年迈的宫人都说,陛下长得与先皇小时候一模一样,沈家的人也会时不时来凑合两句“陛下与先淑妃长得极为相似”。起初秦繁对这样的话只是一笑而过,他想,他从小和叶元洲一起长大,又从小将叶蓁养到这么大,两人的样貌秉性,他最清楚不过了。明明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长相也只能有个七分相似。如今不知是不是吃醉了酒,竟真的觉得,叶蓁长得很像先皇。
他忽然便想起了叶元洲像叶蓁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在一次酒宴上,那时候秦繁还没有入宫做他的伴读,隔着位列大殿两侧的两张几案,叶元洲远远冲他笑了笑。
他那时正在窘迫,许多不认识的大人涌到他面前,一窝蜂夸他有才学,日后必成大器,他很慌乱,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偶然一抬眼,便看到了叶元洲显眼的一个大笑。很奇怪,在叶元洲对他笑了之后,他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难堪了。毕竟那个看起来粉雕玉琢的小皇子都没有嘲笑自己。
那时叶元洲几岁?他在心中盘算了几遍,才忽然想起来,叶元洲的父皇觉得他脑子不聪明,何况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对他的要求也便很低,他十岁才开始念书、学写字。所以,他们认识的时候,是叶元洲十岁那年。
他忽然掩着嘴笑了一下,因为他想起,他曾经问叶元洲,当时为什么要对他笑,叶元洲呲着大牙说:“你那时候太傻了,身边围了几个人就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之后秦繁跟叶元洲单方面冷战了好几天。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为他解围的笑容,谁知道,那确确实实是个嘲笑的笑容。
也许真的是喝多了,面前明明是端着酒杯做样子的叶蓁,他老是会觉得是叶元洲在他面前晃悠。晃着晃着,叶元洲临终前的样子又浮现在了眼前。
他被前来通传的内侍喊住,那个小宫娥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的拍着胸口喘气,眼泪一股脑往外涌。他心中已经有了预感,还是等着宫娥把话说完。
心中的答案得到了印证。他已经忘了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了。也许懊悔,也许心痛,但他还记得自己要主持大局,要镇定。
他跟着宫娥回到刚才离开的地方。就在半炷香前,人再跟他说话,虽然有气无力。不过一会,面对他的就是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了。
他有条不紊的交代好叶元洲的后事,打发走围在殿内群龙无首的宫女太监,这才有时间看看榻上还没来得及收殓的旧友。
他在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东西。
“朕登基二年有余,多亏了摄政王事无巨细的教导和帮扶,这杯酒敬摄政王。”叶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回忆往事的秦繁瞬间回神。他起身谢恩,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他又觉得,叶蓁和叶元洲就是不一样的两个人。比如叶元洲登基两年的时候,生辰宴上要说的话还得求他帮忙先草拟一份呢,而年仅七岁的叶蓁,就已经能自己完成这一步了。
叶蓁从三岁开蒙,就是由秦繁教导,到如今,朝中最了解叶蓁的就是他秦繁了——秦栖岫尚未入朝为官,不算在其中。初登基时,叶蓁都没当几天的太子,完全就是赶鸭子上架。往常上着朝,他嘴角一耷拉就要哭出来。但是秦繁在龙椅下一瞪眼,他的泪马上就能憋回去。
秦繁也是为他操碎了心。几岁的孩子,身份地位又不同凡响,打不得骂不得,只能顺着他的心意,在他不哭的时候跟他讲道理。但实在不巧,叶蓁还就是那种非常容易落泪的孩子。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叶蓁像现在这样临危不乱。
叶蓁举着空杯子假装里面装的是酒,只有离他最近的秦繁能看见他瞥向酒杯的时候翻起的隐秘的白眼。一轮敬酒结束,秦繁戳戳叶蓁的手腕:“一会给你倒牛乳,小心这样的神情莫要让百官看见。”
叶蓁听见牛乳,眼前一亮,随即目视前方,重重点头:“好!”
秦繁摇头失笑,这孩子爱哭,但也好哄,比家里那位世子好哄多了。
他想起临入宫筹备宴席的时候,秦栖岫拉住他说,不要忘了惯例。
叶蓁登基两年,这是第三个生辰。前两年的生辰,他们有了一个惯例,就是在宫中的宴席结束后,摄政王殿下偷偷将陛下带出宫去,带到摄政王府,他、摄政王妃、摄政王世子给陛下过个真正的生日。
这一切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为了躲避沈家的耳目,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按理说,先帝刚刚过世,宫中不宜大操大办,须得守孝三年,但可巧的是,先帝临终前留下了遗旨,将来继位的天子,不必为他守孝。众人不解,但死者为大,只能照办。只有秦繁知道,这是叶元洲对叶蓁的愧疚。他亲手断送了叶蓁生母的性命,又早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将年仅五岁的叶蓁推到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还给他留下了一堆自己解决不了的烂摊子。他在心中觉得,自己愧对叶蓁,甚至连为父的本分都没有做好。
不过再简朴的寿宴,都是压抑无趣的。对孩子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煎熬。秦繁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但他没想到,秦栖岫一个参加这种宴席的次数屈指可数的公子哥也会想到这一点。
在摄政王府给叶蓁过生辰这件事还是秦栖岫自己提起来的。他说,叶蓁比他还小,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宴席呢,而且叶蓁曾对他说过,淑妃离开后,恐怕再也没有人会对他说一句生辰快乐了。童言无忌,但是却应验了。天子的生辰宴上,无数的花言巧语和庆贺听的人耳朵起茧,但唯独没有一句生辰快乐。
于是秦栖岫便提议,将叶蓁带回摄政王府,过一个像样的生辰。摄政王妃是个温婉的女子,她曾为叶蓁当年的一句“祝王妃生辰快乐”而动容,自然也不会反对儿子。只是苦了摄政王。他要想尽种种办法,避开宫中的耳目,不能给摄政王府和叶蓁留下一点话柄。好在这样的工作做了两年,他如今已经十分熟练了。
他先是喊了云然,让他偷偷给陛下上一碗加了糖的牛乳,而后看着他喝下去。他没有几件事会顺着叶蓁,而惟独嗜甜这件事,他没有干预。命已经够苦了,若是连甜食都不让他吃了,那他的人生该有多难走。
冗长而无趣的宫宴终于结束。叶蓁想到接下来的私宴,困得朦胧的双眼都泛起了光。
“宫宴结束了,陛下记得早些歇息,莫要点着灯用功了,伤眼。”
太后走到殿外,替叶蓁整理好狐裘,温声嘱咐道。
叶蓁点点头,十足的孝子模样:“母后吩咐的是。儿臣稍后便回寝殿歇息,母后也注意身体,早些安寝才是。”
一派母慈子孝,见者无不称赞。
“我们可以走了吧?”送走了太后,叶蓁凑到秦繁身边,将头仰的高高的,眨巴着期待的眼睛,盯着秦繁。
秦繁看了看殿中的侍从守卫,隐秘的点了点头。
叶蓁悄悄鼓掌,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却被秦繁拉住。
“陛下,先去御书房坐一会,等臣将所有的事都办妥了,再去接你。”
叶蓁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吩咐身后的云然:“摆驾御书房,朕突然想起,今晨摄政王布置的文章还没写完呢。”
云然低声称是,转而带着人去了御书房。
叶蓁坐在御书房中,百无聊赖地盯着突突直跳的烛火,纸笔摆在面前,却一笔未动。他托着腮,等秦繁来接他。按照前两年的惯例,秦繁最多还有一刻钟,便要来了。
门被敲了两声,叶蓁眼睛一亮,亲自跑下去开门。进来的却是瑟瑟发抖的云然。
云然肩头落了雪花,他穿的单薄,落下来的雪花已经快要化尽了,冰凉的雪水冻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哆嗦。他手里执着一柄灯笼,烛火晃晃悠悠,像是随时都要熄灭了。
“外面下雪了?”叶蓁见云然这副样子,连忙将他扯进殿内,推到熏炉旁。云然照料他尽心尽力,他也从未亏待过云然。先皇曾对他说过,要好好对云然。
“是啊陛下,已经下了半个时辰了。今日的雪格外大,奴才已经差人去扫宫道上的雪了。出行不便,不知王爷还能不能来。”他有些担忧。叶蓁的生日虽说在冬天,可前两年都没下雪,今年不知怎得,雨水多,下雪的次数也多。
“你这半个时辰一直在外面守着?”叶蓁见云然靠在火边还在发抖,不禁皱了皱眉。
“今晚你不必当差了,先回去换件厚些的衣裳吧。”
云然一听,当即从熏炉边站起身来,焦急万分:“这可不行啊陛下,先帝下旨让奴才照料陛下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不能离开陛下。陛下放心,奴才不冷。再者说,内廷中除了奴才,没人知道陛下您与王爷的约定,若是换了人当值,只怕要坏事。”
叶蓁看看云然肩头被浸湿了一大片的衣料,十分坚决,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让云然放心去。半晌,他灵机一动:“你冻病了,明日当不了值怎么办,万一过了病气给朕怎么办?”
云然将叶蓁的身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一想到若是自己生病了还要坚持伺候在叶蓁身边,让陛下也生病了,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中。
偌大的御书房内陷入了拉锯般的沉默中。冷哼了一声,想,以后还是不能太好说话,看如今,他说话云然都不听了。
云然手里攥着灯笼,都快要把木头做的灯笼柄捏断了。未等他纠结完,御书房的门又被敲了两声。
“陛下,我。”叶蓁楞了一瞬,听出声音来之后,欢呼一声,将手里的笔一扔,飞奔下去开门。
门口候着的是裹着狐裘的秦栖岫。
“你怎么来了?”叶蓁高高举起双臂,扑到秦栖岫身上,像个小炮仗一样,顶了秦栖岫一个趔趄。
云然手里攥着氅衣着急忙慌地跑出来,生怕叶蓁受了凉生病。
他先将叶蓁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冲秦栖岫行礼。
秦栖岫冲他点了点头:“云公公回去歇着吧,明日午后我将陛下送回来。”
云然这才放心离开。
摄政王府的马车可以直接进入内廷,停在御书房门口。叶蓁回殿内吹熄了烛火,以免明日宫中传出传言说陛下殚精竭虑,昼夜用功读书,或是什么摄政王惨绝人寰,让七岁的幼童熬夜做文章。
秦栖岫在马车中边看书边等着叶蓁,手边的小几上摆着叶蓁喜欢吃的糕点,叶蓁爬上马车,径直坐在了秦栖岫身边。秦栖岫瞥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书。
“在府中等着也无聊,就出来接你了。”他将糕点推向叶蓁,示意他先吃些垫垫肚子。
“宫宴也无聊,在御书房也无聊。”叶蓁两手各拿了一块糕点,交替着往口中送。
“不是在御书房写文章呢?怎么会无聊呢。”秦栖岫想起了秦繁回家后向他转述的,叶蓁找的理由,有些忍俊不禁。明明就最讨厌念书写文章了,却还扯了这么一个离谱的理由。
叶蓁拍拍手上的糕点渣子,冲秦栖岫心虚地笑了笑,没说话。
“好了,父王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吃那么多。”看到叶蓁的手又往碟子中伸,秦栖岫索性将糕点盘子放在了自己身边的小柜子里。
“远山哥,我在宫宴上什么都没吃,就喝了一盅牛乳。”叶蓁可怜巴巴地盯着秦栖岫,希望他高抬贵手,放他这个饥肠辘辘的小孩子一马。
秦栖岫想了想,最后给他拿了一块出来。
“最后一块了。母妃亲自下厨做了鱼,你再吃糕点,就要吃不下鱼了。”
深夜的宫道上没有人也没有马车,摄政王府的马车飞奔而去。门口的守卫只以为是摄政王安排好了事务,深夜回府,压根就想不到,本应该深居宫内的皇上也在马车上。
摄政王府门口,雪已经积了很厚,王妃撑着伞,拥着汤婆子已经在等了。
秦繁劝她:“回房中等吧,一会他们就来了,你再受凉生病了怎么办?”
王妃拍了拍丈夫伸过来要拉她的手,温声拒绝:“要让这两个孩子一下马车就能看到啊。”
她话音刚落,马车的辘辘声和马的嘶鸣声就传到耳边了。车夫将马车稳稳停在两位长辈面前,搀着叶蓁和秦栖岫下马车。
叶蓁早已从车帘中看到了立在雪地里的王妃,下了马车还未站定就朝她扑过去。
“王妃娘娘!”他渐渐长大,也从宫人的风言风语中知道了淑妃的死讯。唯一能让他感到与淑妃如出一辙的关心的,只有摄政王妃了。太后明面上对他照顾有加,他虽然小,却也能察觉到真心与否。
“陛下,一路舟车劳顿,累了吧?来伞下,我们回去。”王妃揽过叶蓁的肩头,将叶蓁用伞密密实实地罩住,又把怀中的汤婆子塞给叶蓁。
“王妃在门口等了许久吗,手都冰凉了,下次不要在外面等我了,太冷了。”叶蓁摸摸王妃的手,触手便是一片冰冷,他颇有些心疼,嘱咐她下次不要了。
叶蓁边被王妃推着往里走,边回头看秦栖岫。后者不知在跟秦繁说些什么,与叶蓁对视时,笑意遮掩不住。
私宴就只有他们四个人。叶蓁和秦栖岫仍是只有水喝,不许碰酒。秦栖岫稍大些,破例得到了一小盅果酒。
“祝陛下生辰快乐,日后每天都能快快乐乐,起码及冠以前都能无忧无虑。”
秦栖岫举起酒盅,冲叶蓁示意。叶蓁嘿嘿一笑,点了点头。
酒足饭饱,叶蓁窝在王妃怀中耍小孩子脾气,非要王妃抱他去休息。王妃对他一向宠溺,言听计从的,将他抱起,送到了秦栖岫的院子中。
叶蓁毕竟还小,在宫中睡觉的时候,殿内也是有人看着的。秦繁也不敢让叶蓁单独睡一个院子,思来想去,让秦栖岫与他一起是最保险的。秦栖岫自己也没有什么异议,况且叶蓁大了两岁后成熟了不少,已经不像小的时候那样,非要给他讲故事才能睡着了。实在睡不着的时候,秦栖岫从书架上随便抽出本书来,念不了几个字,叶蓁就睡熟了。
在摄政王府的时间总是无忧无虑却短暂,一觉醒来,用过午膳,叶蓁就必须要回到宫中,继续做他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