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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绝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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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
斗兽场里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一望无际的荒原中刮着妖异的冷风,将满地的枯枝断梗抹了一笔惨白的霜色。
斗兽场主已十天没有扔过食物,柳映舟与阿萤强撑着连续杀了七个对手,终于在石壁中找到了那些人藏起来的炊饼和桑果。
数量不多,但吃上一口,能勉强再撑两日。
阿萤喜出望外,浅浅一笑便将嘴唇上皲裂的口子扯得更开,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二人饿了多日,又杀了七个人,早就耗光了体力,正准备将这些食物全部收下,忽而一个男子从身后冲了出来,撑起竹竿狠狠地朝阿莹后背一踢——
柳映舟率先反应过来,推开阿萤,与他交手。
阿萤面色凝重,随即从石壁上飞旋而下,一把短刀削断了那人的小指。
那人猝不及防,右手生疼,鲜血横流,顿时恼羞成怒,不管不顾地与他们二人厮打在一起。
他招招狠厉,眼神里燃烧着对生的渴求,逼得两人狼狈地砸落在石壁前,吐出一大口血。
五脏六腑似乎都挤压在一起,二人呼吸急促,明显不是此人的对手,只能绝望地看面前这个凶狠的大汉举起手中尖锐而细长的竹棍,向他们扑来。
电光火石间,阿萤忽然挡在柳映舟面前,生生替他挨下这一棍,随即愤怒地嘶吼,抽出那竹竿,用尽全身力气飞转起短刀,趁对手还未反应过来时,从背后插入了他的心脏。
那八尺高的男子吃了痛,将阿萤猛地摔在石壁上,然后倒地,眼珠子瞪得极大,仿佛就要从他瘦骨嶙峋的脸上掉下来。
没多久,那人两颊青紫,彻底没了呼吸。
阿萤摔得意识模糊,鲜血从齿缝中缓缓流淌,在她的锁骨处描了一截艳丽的梅枝。
“阿萤?!”柳映舟忍不住大喊。
她躺在地上,微阖着眼眸,朝柳映舟一笑,仿佛是在邀功。
看,我把他杀了。
活下来的是我和你。
阿萤像一朵开败了的赤槿,鲜红的血液不停地往外冒,流过这杂乱的荒原,开辟出一条赤色的小道。
那瞬间,柳映舟只觉冷汗从脊梁上流过。他怔了一下,恍惚回到了那日,他亲眼见到阿翁人头分离,热血朝他兜头浇下的场景。
他浑身如触电般地颤抖。
柳映舟飞速地奔到阿萤身边,发现她右间腰腹有个巨大的窟窿,翻出新鲜的血肉,张扬可怖。
“阿萤……阿萤!”
他难有惊慌失措的时候,这一刻眼中布满了血丝,一双手根本不听他使唤,战栗着将衣衫脱下,想要将那窟窿堵住,为阿萤止血。
眼见血浸透他那轻薄的衫子,融掉手上的寒冰,一滴滴血水从他的指缝中淌下,柳映舟才错愕地抬起头,对上阿萤半虚的眼眸。
他哽咽了一声,说,“你等我,我去找药草。”
随即转身就要冲出去,可阿萤拽住了他的手。
他们都心知肚明。
在这荒野中,连树皮都被啃食干净了,哪里还有什么止血的药材。
阿萤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抬起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心,扯出一抹笑,安慰他道:“别急……小伤而已。”
她看向石壁,那里有霜雪覆盖住的桑果,眨了眨眼,轻声道:“书生,我想吃桑果。”
石壁上冰雪融化,汇聚成一条小溪,汨汩流动,三两颗冰凉的雪水飞溅而下,滴在阿萤的手背上。
白雾从柳映舟的鼻翼中浅浅呼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喉咙滚动,反握住阿萤的手,声音喑哑,答道:“好。”
他找出那薄雪中的桑果,将腐烂的部分去除,拣出最完整的几颗,轻轻喂进阿萤的嘴里。
阿萤已经太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一阵涩感之后,满腹都是甜的。
腰间太过疼痛,她艰难地吞咽两口,便要停下来喘息好一阵。
她从柳映舟手中拿起一个果子,虚弱道:“书生,你怎么不吃?这可是我……我们好不容易抢来的。”
她脸色越白,柳映舟却将她的手握得越紧,揉成酡红色。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过的样子,努力压制住眼中的酸涩,勉力笑道:“我不吃,都给你。”
阿萤摇摇头,桑果染上了她的血,喂到了他的嘴边。
“我们不是一向一起吃么?哪怕是死人......肉,都是你一块,我一块,这果子……咳咳。”
除了腰腹,阿萤的五脏六腑也伤得极重,她额间布满了冷汗,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空气里全是她的气息。
为什么不能再冷一点?冻住他的鼻子,冻掉阿萤流血的伤口。
柳映舟紧紧抱着她,轻颤着张开嘴,感受到她指尖微凉的温度,却不慎滴下一滴眼泪,烫伤了阿萤的手背。
阿萤微微一怔,不忍见他如此,想用轻松的语气安慰他:“书生,这里再也没有别人了。只剩……剩我们两个人,再也不用去争抢了。”
“……嗯,只有我们两个人。”柳映舟低声应道,面如脆纸。
他们一起并肩杀死了四十八个对手,刚刚那个是最后一个。
这场百人厮杀的盛宴终是要结束了,他想拥住阿萤,想告诉他心里的喜悦,然而却发觉她仿佛像雪一样冰凉,他稍稍靠近,就能融化掉她。
他听见阿萤说,“天是不是要黑了?”
“是……有我在,你不必害怕。”
阿萤取出她怀里的滚灯,里面的萤火虫已经死了,没有一点光亮。
她笑道:“你又想……用萤火虫哄我吗?”
柳映舟眼中闪过一丝悲戚,心中涌起许多话,想要全都告诉她。假装她和从前一样,忙不跌停地追问他倥偬而又虚浮的过去。
然后他便能耐心地将过往一点点讲给她听,供她听趣解闷。
他喋喋不休,生怕阿萤就此睡去,再也听不到他的话。
“等你好起来,我就带你去上京。马上就是上元节,街市里有数不清的灯笼。有白象车灯,鹤灯,还有一个我猜你一定喜欢,那是魁星脚踩着鳌鱼的模样,唤做……”
阿萤摇摇头,声音虚弱:“我只想要你亲手做的……”
柳映舟一顿,“好......”
“我想要你……为我点……点一盏明灯,一盏真正的明灯。”
有热烈的火焰,有哔啵的声响,有欢腾的火星。
眼泪无声滑落,柳映舟闭上眼,应道:“好。”
阿萤继续道:“你若是……记不得我的模样,便将我画……画在灯上。”
“好。”
“书生,我要死了。你……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
“那你会和我一起死吗?”
柳映舟张了张嘴,一个“会”字呼之欲出,阿萤及时掩住他干涸的唇角,“不,你要好好活着。”
“你知道的,我不想……死在黑暗里。”
“我要回家的,要回金娑山去,阿耶阿姆还有阿兄,都在等着我。”
“除了你,我找不到一个人为我点灯。”
“你要替我点亮回家的路,每一年回家,我……我都想见到属……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灯。”
阿萤的声音如空中飘浮的轻羽,缓缓落在柳映舟的心上。
他只觉自己已承受不了这个重量,四肢痉挛,无声地拖起这破碎的身躯。
柳映舟木讷地答应她的喃喃絮语,除了“好”,不知该如何应她。
他想,大概是天黑了罢,连虫鸟鱼兽都蛰伏在黑夜之下,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见阿萤清浅的呼吸声。
最后,阿萤问:“书生,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低哑,“我叫……柳映舟,字迹明。”
“哦,也不怎么样。”
柳映舟笑了,眼底却有水汽氤氲。他顺着她的话说,“是。你可以给我取一个你们沙陀人的名字,就跟着你姓,好不好?”
良久,怀中的人再也没有应他的话,满地的血在雪光的照耀中,化作静谧的溪水。
他俯身看见阿萤惨白的脸庞,喉间似有一股冻裂的痛感。
他抱着阿萤冰凉的躯体,无声地张嘴嘶喊,想说的话都被荒野中的雪风淹没了,只剩死一般的沉寂。
他吻过她湿润的长睫,她的耳廓,企图在这绝望之地,得到一点点的回应。
然而终是什么都没有。
他发红的眼眶蓦然黯淡无光,果断地拔起大汉后背的短刀,就往心口刺去。
他本就该死了。
此时滚灯无声从阿萤手中滑下,咕噜咕噜滚进了雪地里。
柳映舟神情微愣,雪风吹起他凌乱无泽的长发,落在刀刃上。
一向锐利的短刀忽而变得粗钝不堪,连这几缕头发也斩不断。他垂下头,见刀尖已然断了半寸,已和废铁一般无用。
他失声大笑,疯魔一般跑了出去,对着那无尽的夜空痛骂道:“黎致,这便是你的手段么?”
“你想见到一个什么样的我?”
“像牲畜一样活着的柳映舟?”
“饮污浊,啖人肉……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柳映舟兀自笑着,青筋暴起,似有毒蛇在心中乱窜。大喜大悲中,他嘴角溢出一股血沫,洒在白雪里张扬而又狂乱。
他眉间染上了霜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白。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中闪现。
他看见阿姐身穿碧绿的销金长襦,手执识雨箫,于杏花疏影里回眸,温柔地问他这一曲吹得可还中听。
他想回答,却见绿裙卷翘,阿姐的半张脸骤然焦黑,露出森森白骨,腐肉混着呛鼻的烟尘一齐攻入他的脑中,令他恍然失神。
下一秒,阿娘吊死在国公府的祠堂中,拉长的舌头与脖颈的红痕一样触目惊心。
场景飞转,阿翁身首异处,血液飞溅。那无头鬼日日在耳边萦绕,痛骂他:竖子!皆因你大放厥词,令俞氏满族被灭,你为何还活着?最该死的人是你!
柳映舟在雪地中大笑着,“是,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可是阿姐有什么错?
阿娘和俞氏族人有什么错?
阿萤又有什么错?
错的人是他。
他但求一死。
可是阿萤说她怕黑,想要他为她点灯。
她曾说,“如果黑夜里没有亮光,那黑夜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我。”
她却不知自己已成了他人心中唯一的光亮。
阿萤数次救他于危难之间,以她弱小的身躯护他周全。
在这吃人的斗兽场里,用一丝不怕死的顽力解救他濒临黄泉的意志。
他已失去了所有,却要这最后的一点流光,也要流失于掌隙么?
他想起,黎致要折断他所有的傲骨。
什么文人风骨?写于白纸上,遇水则破的风骨么?
他早就没有了那样东西。
一切都没有阿萤的命重要。
他不能死。
阿萤也不能死。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可见的雪光被黑暗吞入腹中,绝望于死寂中崩裂,蔓延至整个荒原。
一道身影缓缓跪在地上,如风中残烛,终是难以与黑夜抗争,只剩伶仃的烛芯,无力地向某处垂头。
重雪压枝,脆裂声惊动栖息的寒鸦,四散飞去,激起无尽的哀鸣。
“我求你......救她。”
*
阿萤醒来时,这荒野中的枯枝都被柳映舟搜罗来,编织成了无数个灯笼,快要堆成小山那样高。
他用自己的头发揉搓成一支粗糙的毛笔,木炭碾压成泥,混着霜雪成了笔下的墨汁。
阿萤抬头一瞧,见那些灯笼外面裹着枯叶,上面隐隐画着人影。
虽不太真切,但画中的人时而平地拔刀,面露狠厉,时而立在树梢,长发用草绳高高束于颅顶,如马尾一般垂散。
有的只有一个残缺的背影,有的却画上了一男一女,席地而坐,虽衣衫褴褛,但两人相视而笑,画面温煦。
阿萤启唇微笑,对着面前那用树叶蔽体,正埋头作画的男子道:“书生,你在做什么?”
因连日昏迷,嗓子沙哑,不似往日清脆动听。
柳映舟像是听见了什么魔咒,身子微僵,迟缓地转过身来,见沉睡了十日的女子终于醒来,那双沉寂的桃花眼忽如春光乍泄,顿时有了生机。
他惊讶地望着阿萤,眉梢跳动着喜色。
“阿萤你......醒了?”
“是呀。你不高兴么?”阿萤笑道。
柳映舟放下手中的东西,颤抖地抚摸她的眉眼,确定是生动的,温热的,才缓缓吐出两个字,“高兴。”
阿萤也很高兴。她闻见一股奇怪的香味,循着气息望去,发现不远处支起了石架,残破的陶片上正煮着什么东西。
她想起自己伤得很重,几乎是没命活了,此时却好了起来,疑惑地问柳映舟:“你找到药草了?”
柳映舟无端晃了下神,片刻后才笑着解释道:“是。我原以为这里已经寸草不生了。但是东边下了一场雪后,生出了一些龙牙草,恰巧能止血。”
阿萤听他这样说,不疑有他,随即转身面朝西方,双手合十,面带虔诚,嘴里念念有词。
柳映舟知她是在用沙坨话祷告,感谢她的真主令她死里逃生。
这些都不重要,他想。
只要她活过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殷切地给她端来药水,让她喝下,然后又取来几株药草,要给她的腰腹上药。
阿萤揭开自己的衣摆,那处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只是乌黑的一团镶嵌在她原本粉白的肌肤上,过于骇人,让人不敢细看。
柳映舟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垂下眼睫,默默揉搓起药草,仍旧仔细地敷在上面。
指尖不经意地颤抖,泄露了他心中的慌乱。
若不是为了救他,她断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亦不会带着这丑陋的伤疤。
阿萤浑不在意,安慰他道:“没事,在我们处月部,男女皆是武士,皆以身上的伤疤为荣,那是战胜敌人,向雪神阿拉献祭生命的标志。”
柳映舟知道她的用意,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偌大的斗兽场只剩下他们二人,斗兽场主似乎发了善心,每日都会扔一些干净的食物下来,偶尔还有红枣。
不需为吃食抢夺的日子,阿萤恢复得很快。半月之后,她便能和从前一样,转着她的短刀,躺在树枝上看浓云密布的天空,等到哗啦哗啦下起雨来,就飞身落在柳映舟的身侧,把他拉进狭窄的树洞里避雨。
他们已在斗兽场中度过了十个月,外界带来遮羞的衣物已在一次次生死搏斗中碎成残渣,二人身披着从虎豹身上剥下来的皮毛,挤在一起,浑然不觉得这个寒冬难熬。
阿萤哈着气,将滚灯取了出来,眼神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她道:“这个时令萤火虫都已经冻死了,明年春天还能见到它们么?”
明年春天。
一种不安莫名窜上心头。
自阿萤受伤那日,柳映舟周身血液便如灌入了一服毒药。
血红的太阳从东边升起,那毒药便渗透至他的寸寸骨节,开始扯动他的皮肉。
直至太阳落山,陷入黑暗中时,他才能短暂放松下来,稍作喘息。
那若有若无的痛楚提醒他眼前都是一场梦境,而这场虚无而平静的梦终是要被打破的。
还会有明年春天么?
他也不知道。
阿萤见他缄默不语,用她那早已生钝的短刀戳了戳他的头,疑惑道:“书生,你在想什么?”
柳映舟回过神来,低头看她生动明媚的眉眼,眸光不自觉地温柔,笑道:“我在想,等下一场霜雪到来,就能用竹炭调出一道真正的霜色,描出你家乡的月亮。再调一笔甜白,画出你的样子。”
他道:“你不是说,之前的画都看不清自己的脸,可又不记得自己如今的样子,想要我把眼中的你重新画出来吗?”
雨声太大,阿萤踮起了着脚尖,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耳边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柳映舟拢住她轻盈的腰身,眼底藏不住的温柔,“可是,你不在我眼中。”
在心上,阿萤。
最后一句落入雨中,阿萤微微愣神。
只可惜,这场雨连绵没有尽头,乌云似乎在斗兽场中生了根,黑压压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怎么样,这无人打扰的日子可还快活?”
柳映舟与阿萤闻声抬头。
那隐匿多时的斗兽场主乍然出现,一身织金玄色蟒袍,在乌蒙蒙的大雨中十分亮眼。
他面带鬼刹面具,单手撑着伞,如掌控众生的神明,于不远的高处睥睨着如蝼蚁般渺小的二人。
柳映舟与阿萤脚边很快便落下两把兵器,那人的声音穿过层层迷雾,仿佛盖印一般,在二人的命门处落下他的私印。
柳映舟心中暗惊。
“你们两个,只能有一个活着走出去。”
那人语气轻佻,“动作麻利些,莫让我失了耐心。”
柳映舟蓦然望向阿萤,却见她丢掉了手中的滚灯,第一次将她手中的短刀,对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