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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媳妇,当然要护着 ...

  •   那场仗一连打了九年,1942年,日军投降,1949年,国军败逃台湾。兵荒马乱好些年,一路上见过的尸骨已经让人们对鲜血习惯性地麻木,家国剧变之际,个人的命运只能作为小人物的一生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 陆三和谢书同过甘也共过苦,有一年大雪,他们师遭了伏击被困在山上,隆冬腊月粮草耗尽,军队限粮,只有当兵的能分上粮食,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兵摸着黑走过来,谢书认出来他好像是以前山寨里的一个小厨师,跟着陆三北上了,又被分在了炊事班里面。小厨师把自己怀里的饼递给谢书,“谢少爷,你吃。”
      谢书还没来得及拒绝,陆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对着小厨师就骂了一声混账,“傻子,现在队里缺粮,自己吃自己的东西,别他妈老惦记着你嫂子,他饿不死。你自己的小命要紧,赶紧滚!” 小厨师被陆三一骂,青紫的脸上竟然腾地泛红,拿着饼跑开了。陆三和谢书看着他落荒而逃的傻样,一齐笑的前仰后合,笑够了,陆三大马金刀朝谢书身边一卧,把自己的饼递给谢书, “吃吧。”
      “我不吃,这是你的。”
      “吃吧,你是我媳妇。”陆三儿把他朝怀里一揽,圈着谢书脖子把饼送到他嘴边。
      “那,那我们一人一半。”谢书小心翼翼地在边缘咬了一小口,“我饭量小,你多吃点。”
      饶是战争中,两人互相帮扶着,倒也不觉得日子过的有多苦,陆三儿打了好些年的仗,跟着大部队南征北伐,从连长升到上尉也就是那几年的事情,四九年秋天渡江战役,决战里陆三儿替一个师长挡了子弹,师长保住了命,陆三儿却废了左腿,医生下了诊断书,他这辈子再不能上战场。陆三儿消沉许久,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赶谢书走。
      谢书在医院见到陆三儿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满地烟头,听见开门声的时候朝门口看上一眼,就那么一眼,谢书却觉得心中酸疼的不是滋味。明明自己送他上战场的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战士,回来后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眼角满是血丝,身上的烟味儿浓的怕人,青色的胡茬长了出来。
      陆三爱抽烟谢书是知道的,可是他从没在谢书面前抽过,说怕熏得谢书嗓子疼,见谢书进来,他习惯性地把烟掐灭,看着一地烟灰,困兽一般对谢书发狠,“谢书,我瘸了。”
      “我知道。”谢书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只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笑的特别凄惨。
      “我不能上战场了。”
      “我知道。”
      “我不稀罕你了。”
      “我~”谢书愣住了,不置可否地看着陆三儿。
      “你走吧。我不拦你。”陆三咬紧牙关,逼着自己把后面的话吐出来,“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恶心吗?我绑了你还强迫你,以前是我压着不让你走才勉强凑在一起,你一个娇少爷,跟我在一起确实委屈你了,现在爷不稀罕你了,你趁早滚,滚的越远越好!”
      他预料中谢书会吵会闹,会哭会骂他,他懂谢书,谢书最能适应了,哭过之后他或许会怨陆三,但最多几年,他会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忘掉,继续活的比谁都风雅精致。他一个大少爷,在和平年代绝对不愁生活。
      但是谢书没有哭,甚至没说一个脏字,嘴角挣扎许久拼凑出一个清浅的笑,他走近陆三儿,微微俯下身抱住陆三儿,用一种温柔到将近蛊惑的声音轻声说,“南蛮子,我不委屈。你别怕,也别赶我走。”
      九尺男儿突然就泣不成声,掐着谢书的肩膀将他按在怀里,哭的像个孩子。 十月伊始,全国都在欢呼着新中国成立,陆三儿却辞了军衔,带着谢书坐上了回西南的火车。
      汽笛声呜的一声拉的很长,谢书靠在椅背上,终于醒了过来,正对上陆三儿全神贯注打量自己的眼神。 “看我干嘛?”谢书摸摸自己的脸,也没摸到什么脏东西,眉毛一挑,起床气就起来了。 “啧啧,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好看?打完仗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就你一个还白白净净水嫩的跟根儿葱一样”陆三儿之前穿着军装的时候还装的有模有样地,现在除了军人纪律,愈发的没脸没皮起来,夹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十足的痞气,火车上人来人往也敢撩拨起谢书,“爷就不成,以前待在西南的时候看着还蛮顺眼,结果这几年枪里炮里冲着,脸都糙了,你要不要摸摸看?”
      谢书冷眼觑他,“可千万别,本来脸皮就够厚了,再糙了我可受不住。” 火车又鸣了几声笛,将要进站时车速缓缓放慢,他们两个人从北平上车,坐了两天车终于到了四川。
      “谢书,过了这个大站,咱们可能再也不出西南了。”火车到站,拥挤的人潮络绎不绝地下车,陆三儿拎了谢书的行李箱,护着他下车,又停在站台边缘不走了。车站里吆喝声不绝于耳,还有许多卖些小玩意儿的人摆着摊叫卖。陆三儿不看谢书,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已经笑的有了几分勉强。
      “南蛮子,你又犯什么神经?”谢书的起床气一向极重,对他反常的行为极是不解。“不是你天天嚷着要带我回老家的吗?奔三的人了,能不能有话直说别跟个女人一样天天使性子?”
      “谢书,你真愿意跟我回去?” 又是这句话!他妈的怎么永远是这句话!谢书皱眉,第一万次对着自家傻男人确定,“本少爷最后说一遍,这辈子我就缠着你,你愿意不愿意我都是这句话。既然抢了我,就对爷负责!但爷也是要脸的人,陆三儿你要是真的见不得我,我立即就走,这辈子都不在你面前碍眼!”说完谢书气鼓鼓地转身就跑。
      “谢书,你别走!”陆三儿像是知错了,蔫不拉几地,声音都弱了下去。 “再不走天就黑了,你家那个小破镇又偏又远,不赶怎么行!”谢少爷走路带风,说话间就走出了五米开外,陆三儿在他身后有些苦恼地拧着眉头,“真别走!你走错方向了!”
      “~”
      “光阴似箭催人老,岁月如梭赶年少。”谢书单手支棱着头,看着临街的窗外。
      “行了行了,天天念叨着爷听不懂的诗,瞎显摆什么呢?”陆三儿在屋中间锯木头,木屑哗啦啦落在地上,笑着问谢书。
      “你个南蛮子。”谢书撇嘴,看着墙上贴着的一纸婚书,战争结束后,以往寨子里的弟兄死的死散的散,连陆三家里的祠堂也在战争时被炸成了平地。他和陆三到底没拜成堂,陆三却起了倔脾气,牵着谢书去首长那里领结婚证,首长说他们是两个男人国家不许,不给颁,陆三索性自己画了一个,蓝墨水在宣纸上晕开,被装裱在实木镜框里,天长地久地见证着,“咱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满大街锣鼓喧嚣,革.命传单雨点一般撒下来,白花花的像是送葬的纸钱,大字报糊在墙上,成了城墙带伤的疮痍。革.命小将们一律绿军装,小红本,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激昂奋进,仿佛眼前全是革.命的敌人,他们眼中的火像刀子一样,像是要把世界焚烧殆尽。
      队伍的最前面,一群带着高帽,身体躬成九十度的牛鬼蛇神麻木地被群众簇拥着走远,只留下一地喧闹后的残片。 陆三也随着谢书的目光看过去,“足有二十五年了。”
      自一九四零年那个月夜开始,整整二十五个年头。
      “陆三,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这群孩子的父母也不管管吗?以往我对着私塾先生闹性子,我爹可是上家法打到我服气儿。他们现在怎么敢,怎么连先生都敢打”谢书想起几日前那场批.斗,几个半大学生把他们的先生从讲台上拉下来示众,拽她的头发,头皮都被扯掉了,像踢皮球一样踹在她肚子上,血块把泥地都沾湿了,女老师几日前还和谢书说过话,她一双失了焦的眼睛盯着那群学生,黑沉沉的怎么都闭不上。
      谢书当时就躲在一边,他自来胆小,吓得腿都软了,却还是扶着墙强忍住恶心,跑回去叫人,可是等家长们赶到的时候,女老师已经像垃圾一样被扔在马路中间,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陆三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眉头皱着像是骂了一句脏话,又反过来安慰谢书,“别瞎想,那不是你的错。”
      “陆三,我害怕,他们那天看见我去叫人了,我……我还跟他们父母告了他们的状,他们会不会……”谢书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那一地血和那双灰败的眼睛。 “怂货,对着老子就天天作威作福,一群屁大点儿孩子就把你吓死了老子还没废呢,真有人敢动你一根头发,老子杀了他!”陆三儿把锯子一丢,大马金刀地朝谢书对面一坐,满脸匪劲儿还没收干净,就拉起谢书的胳膊,在手心亲了一口,“爷可比他们可怕多了,你害怕吗?”
      “你就腻歪吧。”谢书脸红,却也笑了。“不管,反正你得护着我。”
      “我媳妇,当然得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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