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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绛珠叹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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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上一次前来观花荷花儿茂盛,今日里观花海棠花红...”
南板梅花调的《黛玉悲秋》头一回在津城落地唱演,台下的老少爷们儿有的摇头晃脑地哼着跟不上的北板,有的时不时同旁人点评一番。这哀诉多婉的唱腔实在是给这肇春平白又蒙了一层愁,不过这愁怕是比不过白济川眉间的皱。尹正祥抿了一口茶,这城里的茶馆都偏爱花茶,茉莉花香浓得人五迷三道,他又往那半满的茶碗里斟了些热茶,屈指轻扣台面。“再倒就要喂到嘴边了。”
白济川端起茶碗,却是没有喝的意思:“这江浙广沪加筑防务一事的消息谣传不断,摆明了哪怕是面上假客气做样子,对这些洋寇也总要留一手。他却把精兵通通调离火车站,三天两头地往日租界里露脸——罗荣光是白死在大沽了不成?”
鼓书正唱到高潮,哎哎哟哟个不停,听得尹正祥摇了摇头,不知是叹黛玉的可怜命还是叹白家的难念经。尹正祥知道白济川在念他那个满心满眼仕途黄历的爹——他爹白绍宗靠领兵烧杀捞得了个算不得小的官位,管着城东多半的副爷,最大的痴念是能在紫禁城谋把交椅。而白济川则是读遍了书,恨刀恨血,不愿遂他爹的意在官府混个一官半职,三天两头地推着车出来卖糖画,他爹骂不过,打又打不悔这个拧种,干脆把心思扑在了他那两个姐姐的婚事嫁娶上。
白济川是想变的,他早早地削了长辫,一度不顾非议猜测顶着一颗光头过街。每每提到大清朝政,他总是用“行将就木”来评议。尹正祥记得白济川当年留学的地方很远,要坐船去到陆地的另一端,那里也有皇室宗亲的规矩,只是比起那些满口洋文舶来词的假洋先生们,这三年的留学似乎愈发使他看透了这洪流的悲剧宿命。而尹正祥没念过私塾,更没进过官府的学堂,他识字起会读的第一本书便是《西游记》,第二本便是《聊斋志异》,毫不夸张地讲,他的学问都是为了说书才有的,毕竟班主就是这样将他带大的。关于这时事局势的评论,尹正祥大多时候都不加置语——他认为倘若注定要吃枪子儿,站在同一排也总比向前一步走的倒得晚。尽管如此,朋友的愿景他向来是尊重的。因为比起选择什么活法,他更相中一个人是什么心性——他就是如此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至于白济川的爹一心扑的路数究竟对不对,他也没那个地位身价去评骘非议。
“...哎又谁知,竹篮儿打水,漏勺儿去崴风,枉担了虚名儿,这不落场空!”三弦铮铮亮了数声,那怯腔饶是翻了几折才叹的空。“你若是看不惯,从家中搬出来便是了,倒也不必当面同你爹敲桌唱反调。”尹正祥换着法儿劝慰白济川,“旅店还有一间尾房,你大可搬来做我近邻。”
“暂且不必了,你我见得比那张园里偷情的下人都频。”白济川哂笑一声,“我还不如去京城勉强同舅叔住些时日...顺便替他的昔日爱徒看望下他老人家。”
碗里的茶汤澄亮,茶片缓慢打着旋,最后还是沉了底。尹正祥低头不语。街头艺人撂地敛钱,未承师门只会被同行所不齿,遭尽排挤歧视。所谓有德乏艺难糊口,有艺无德人笑责。白济川的舅叔白甄生在京城坐镇白家班,是尹正祥无援无助时冲着硬棱地磕破额头拜下的师父,学艺多年名正言顺谢过师、摆过知,于情于理应是他的救命恩人。每每尹白二人碰面,白济川总是时不时提起白甄生的近况,拿尹正祥打趣:“舅叔身子骨好得很,提起他那作孽徒弟还能气得破口大骂三个时辰。”尹正祥倒是不多挂记:得意门徒离了自己眼前,还离了有大好前景的京城,依师父的脾性做派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是情理之中。
德艺双馨成杰俊,江湖中人但难得。算命的道尹正祥是飞雁衔芦之卦,背明向暗之象——向暗背明,多有壅塞。命数若是老天注定,怕是尹正祥注定没有发迹的横运。待想罢了,这人生福祸,得则得,过则过。
“不必替我传话了,过些时日他这不争气的徒弟亲自登门看他便是。”尹正祥抄起泥壶将半晃浓茶饮尽,捉了几个铜钱搁在桌上,冲着白济川微许颔首。出了茶坊,折扇一甩,方步一迈,他便最是这城里的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