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谋，谋她》天晴色等烟雨

55、相见欢

　　夜里，萧翎和凌笑坐在屋顶上，各自拿着一壶酒，慢慢啜饮。
　　萧翎：“你何时来的武林城？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凌笑：“燕子阁最近事情多，我也是最近这两日才抽出空来。”
　　萧翎：“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凌笑撇撇嘴，“我这才刚来，你就想着让我回去的事？”
　　萧翎：“咳~不是这个意思……嗯，是陛下要走了。”
　　凌笑：“陛下要走？是锦绫殿下有消息了吗？”
　　萧翎摇摇头，“听陛下的意思，主子应当是救不回来了，毕竟那一日的情形我们也都看到了，不算是意料之外吧。”
　　凌笑：“唉，是啊，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起死回生之事呢。”
　　萧翎意味深长地打量凌笑，“所以更加应该珍惜眼前之人，否则变故横生只会后悔莫及。”
　　凌笑：“确实，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后悔当年囚禁锦绫殿下，未曾与她好好相处。”
　　萧翎见凌笑丝毫不理解他的意思，忍不住有些气结。
　　凌笑却仍是陷在思索里，“你说，若是锦绫殿下真的能够救回来，他们两个还有机会能够再续前缘吗？”
　　萧翎叹口气，“这很难说，他们两个之间隔着国仇家恨……”
　　凌笑：“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翎见凌笑越聊越远，不禁心里着急，“你是来跟我见面的，怎么却一直关心别人的终身大事？”
　　凌笑：“不过是随口闲聊罢了，那我关心一下你好了，不知道我们的萧大将军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萧翎嘴角挂起一抹笑，“起码要与我家世相当吧，不用太高，但也不能比我家低。”
　　凌笑：“那……那得要侯爷或者将军的女儿吧？”
　　萧翎故作惊诧，“那我可高攀不上。”
　　凌笑：“怎么会？你可是堂堂令羽军将军……”
　　萧翎接口道，“我爷爷一家人是旱灾逃难出来的，可是都饿死在了路上，只有我爷爷一个人一路乞讨到了京城。他一个不到十岁的男童，孤苦伶仃，只能靠着偷一点骗一点，勉强度日。你说，以我这样的家世，怎么可能去娶侯爷或者将军的女儿？”
　　凌笑：“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后来你爷爷从军，一路血拼做上了大将军的位置。”
　　萧翎：“可是我爷爷后来又遭到奸人所害，被屠戮满门，我父亲幸得谢太后相救，才逃至甬东岛，保住了一条性命，从此也只好装作渔民度日。”
　　凌笑：“可你们仍是保存实力，得以有机会重返京都，后来又前赴北境，驱逐北莽，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你在朝廷里，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反正娶那些侯爷、将军的女儿，肯定是绰绰有余。”
　　萧翎：“你不知道，他们那些名门世家，最是看重家世门第，像我这种根基浅的人家，人家根本看不上。”
　　凌笑：“那是他们眼皮子太浅，你萧翎军功在身，又得陛下信赖，人长得也算是丰神俊朗，虽然……有的时候脾气不太好，但是总体来说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他们连你都看不上，还想去找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女婿来呀？”
　　萧翎将酒壶一放，左手托起右手的手肘，右手支起来撑着下巴，凑近凌笑认真地注视着她，“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好。”
　　凌笑心中一跳，突然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往后靠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以你的品貌和本事，配那些出身好的名门闺秀，足够了。”她又掩饰般干笑两声。
　　萧翎叹口气，装模作样道：“只可惜我爷爷当年留了祖训，要我们萧家子孙日后也不能忘本。”
　　凌笑疑惑道：“什么意思？”
　　萧翎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爷爷当年身处穷途困境，靠着偷和骗活下来，才有了后世的子孙。所以啊，他老人家立下规矩，让我们这些后辈娶妻时，不能娶那些高门大户的女子，说是和家风不相配。”
　　凌笑：“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规矩？”
　　萧翎意味深长道：“但是呢，即便是娶小偷或者骗子的女儿，也必须得人品端正，毕竟我爷爷当年虽然偷过也骗过，但是却从未对好人家下过手。这人呐，不管是从事什么行当，身处什么境地，都要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凌笑呆呆愣愣地看着萧翎，一时间变得十分紧张，连咽口水都变得清晰可闻。
　　萧翎又往前凑近凌笑一步，“你觉得呢？”
　　凌笑：“那、那、那……你堂堂一个将军，总不可能真的娶小偷或者骗子的女儿吧？”
　　萧翎佯作思考状，“倒也是，我萧翎毕竟是齐夏的将军。”
　　凌笑附和着掩饰心里的失落和紧张，“对啊，你可是堂堂令羽军的将军……”
　　萧翎笑意盈盈地望着凌笑，“依我看倒不如直接娶小偷本人。”
　　凌笑惊愕地瞪大双眼，“什、什么？”
　　萧翎：“你觉得呢，飞贼女侠？”
　　凌笑慌张无措，眼睛乱眨，手和脚也晃来晃去不知道该放在何处，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几乎要栽下去。萧翎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的纤腰，将人带进怀中。
　　萧翎觉得有些好笑，“飞贼女侠，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怕嫁给我萧翎？”
　　凌笑的脸变得通红，“谁说我怕了，嫁就嫁，我凌笑向来最重义气，不就是帮你完成祖训吗？小事一桩，有什么好怕的！”
　　萧翎：“那就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
　　凌笑坚定道：“绝不反悔。”
　　湛蓝夜空下，萧翎抱紧凌笑低声笑起来，凌笑的脸上也慢慢绽放开笑容。

　　群鸟啁啾，徐行端坐于胧月亭内，抚琴长奏，琴声清越，引得宫女们连连驻足。何玉走进亭内，抱胸倚栏而立，欣赏园子里的春景。
　　一曲奏罢，徐行看向何玉，“你找我有事？”
　　何玉：“你打算何时离开？”
　　徐行低头随意拨动琴弦，“等萧翎大婚过后吧，萧翎算是她的人，我帮着她看一眼萧翎的婚礼。”
　　何玉叹口气，“你不等师父救好锦绫殿下了吗？”
　　徐行：“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何玉：“若是没有当年许给师父的承诺，陛下是否会一走了之，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还是说，会了无生念随锦绫殿下而去……”
　　徐行陷入纷杂的思绪，默然不语。
　　何玉皱眉，“陛下，当年我冒死把你从火海中带出来，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次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我现在立刻回太行山一趟，你先别急着做决定，一定要等我带消息回来。”
　　徐行看向何玉离开的背影，忙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想寻死。”
　　何玉回头看向徐行，“不管你是怎么打算的，总之一定要等我回来。”
　　徐行看向急切离去的何玉，轻轻摇头苦笑。

　　青山挺拔，云雾缭绕。
　　智尧道人正坐于仙茗居窗前，品茗读书，眉眼分外平和。有一个道童走进来，恭敬地作揖行礼，“师父，玉何师姐回来了，现在想见您。”
　　智尧道人的神色丝毫不变，平静道：“让她进来吧。”
　　何玉许久未回师门，一进来就先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拜见师父。”
　　智尧道人直奔主题，“起来吧，你这次回来可是为了梅姑娘的事？”
　　何玉反应了一下，“对，正是。师父，元朝见太行山迟迟未有消息，已经绝了心中的念想，认定梅姑娘已然身亡。所以，他准备将皇位传给梅姑娘姐姐林芷的孩子白昕，现在已经更名为赵谢昕。”
　　智尧道人喟叹一声，“果然，要浪子救势易，守世却难。那他是如何打算的呢？”
　　何玉：“元朝已经立赵谢昕为诸君，下旨让康王爷和萧翎将军为辅政大臣，同时又给了林世和林芷诸多权力，让几人共同辅佐赵谢昕，又可以相互制衡。”
　　智尧道人：“说起来白昕是谢太后的血脉，他倒是想得周全，不过总归还是……罢了，浪子终归是浪子，我们不好再干涉了，随他去吧。”
　　何玉：“徒儿明白，只是元朝仿佛已经了无生念，徒儿是想着，如果有机会还是救上一救。”
　　智尧道人：“你是想问梅姑娘的近况吧。其实她前段时间已经醒过来了，身体也已无大碍，不过何去何从，我们还是要尊重人家自己的意愿。”
　　何玉有些不解，“师父的意思是？”
　　智尧道人：“她现今住在凌霄阁，你可以去见见她，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何玉：“是，师父。”
　　何玉再次恭敬地拜了拜，起身离开。
　　穿过清幽静谧的青苔小径，何玉已经走到了凌霄阁的门口。门是开着的，何玉看到梅砚身着素白黑边的道服，正在阁内练字，神情专注，一丝不苟。何玉慢慢走近，站在门口轻叩门扉。梅砚抬头望过来，见是何玉，面露讶色。
　　何玉坐在小几上，梅砚给她沏了一杯热茶，看着梅砚给她忙前忙后，何玉忽然有些不太自在，“您毕竟是天横贵胄，怎么好劳烦您给我沏茶……”
　　梅砚：“锦绫公主已经死在了二十岁那年的除夕当夜；明华帝也已经在两年前的北境焉耆城毒发身亡；如今这里没有什么天横贵胄，只有远离凡尘之女梅砚。”
　　何玉：“可是，元朝和徐行依旧还在凡尘中，苦苦求索，难道你能放得下他吗？”
　　梅砚：“我与他之间隔着国仇家恨，恐怕此生还是不复相见为好，见了面也只会相互折磨，陡增伤感。如今我已身死，他登上大位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何玉：“可是他本来就不是爱江山的人，心里的牵挂没了，犹如断弦的琴，再无心力支撑下去。”
　　梅砚苦笑，“这怎么可能，阿朝他不是这样的人。”
　　何玉：“他现在已经找好了齐夏的继承人，每天都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随时准备退位。这个时候如若一旦得知你已经身死的消息，他定是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只会寻你而去。”
　　梅砚的眉头越皱越紧，不知所措地搓着素白的衣角。
　　何玉：“我们相识已经有些年数，你定也知道我平时是个话极少的人，今日说了这么多，只是觉得你应该顾惜一下元朝的性命，毕竟你也是希望他能够好好活着的，不是吗？”
　　梅砚：“那我随你走一趟，不过你还是告诉阿朝我已经身死的消息，劝他好好活下去，若他仍是固执己见要寻死，我也只能试着现身将他拉回来。”
　　何玉犹豫了一下，很快应下来，“好。”

　　梅砚和何玉二人纵马疾奔，一路赶往武林城。
　　何玉到底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很快便察觉出来，梅砚的身体仍旧还虚弱着。“你还好吗？毕竟身体才刚恢复不久，要不要休息会儿？”
　　梅砚擦擦汗，摇头道：“我没事，就怕赶不及……”
　　何玉莞尔，心道看来梅砚如今仍是心系徐行，便不好再干预，只陪她继续疾行。是以，才刚赶到武林城，何玉便带着梅砚进了夏宫，四处寻找徐行的身影。
　　何玉来到藏书阁，屏退了阁里的宫人，让梅砚悄悄藏身于一个书架后面，她自己则是出来等在徐行平时看书的地方。不一会儿，徐行慢慢走了过来，却是觉得有些奇怪，不住地四下里张望着，见到何玉立在此处，微微讶异。
　　徐行：“你何时回来的？”
　　何玉：“就在刚刚，想到这个时辰你应该会在藏书阁，干脆就直接过来这边找你了。”
　　“那……太行山那边情况怎么样？”徐行微微蜷起手指，垂下眸子盯着地面。
　　何玉叹口气，“陛下，你……节哀。”
　　徐行淡笑一声，视线还是停留在地上，手指却是展开了。“果然人不抱着希望，便也不会太过于失望。我早料到了，现今也不过是求个确定的结果。这藏书阁里的宫人，是你提前支开的吗？”
　　何玉点点头，“对，陛下，锦绫殿下走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你能够好好活下去。所以你千万不要让她走得不安宁，撑一撑，悲伤总会过去的。”
　　徐行慢慢走到桌前凳子上坐下来，“我知道，七年前我能够活下来，便是涅槃重生，我不会再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否则也会对不起你和智尧道人前后付出的一番心血。”
　　何玉有些难为情，“总之，不止锦绫殿下，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着。”
　　徐行点点头，“我会的。”
　　何玉：“那就好。”
　　徐行面上虽然无比镇定和淡然，心中早已波涛云涌，他默然许久，还是哑着嗓子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何玉愣了愣，“我……没细问，师父只跟我说他没能把锦绫殿下救过来。”
　　徐行点点头，“嗯。”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何玉有些站立难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行的眼泪难受控地落下来，“我和她自相识以来已经过了十二载，其中四年的夫妻情深，四年的仇深似海，一年多的同僚情意，半年多的君臣对抗，两年来天人永隔，最终化成蚀骨的思念。”
　　何玉静静地听着，并不出言干扰。
　　徐行：“若我生来不是齐国的君主，便不可能娶到她；若她不是夏国的锦绫公主，也不可能来齐国嫁给我。可我是齐国的君主，她是夏国的锦绫公主，就注定了我们二人立场不同，终究是会分崩离析。是情意裹挟着恨意，还是恨意裹挟着情意，并不重要，反正都是一样的痛苦。我本已经决定放下这一切，爱也好，恨也罢，就让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没想到，她还是那么狠心决绝，用自己的生命去弥补以前的亏欠，我便再也忘不掉她。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当年的事，她是凶手，我又何尝不是递给她刀子的人。所以，唯有过好余生，期盼来世。如果还能再相见，希望我们二人生于平凡人家，不再为各自的立场所累，可以相濡以沫，相守一生。”
　　何玉：“一定会的。传言奈何桥畔有往生石，可供亡魂在此休憩，等待伴侣到来一起走过奈何桥，前往来世。你和梅姑娘如此情深，她一定会在往生石上等着你。”
　　徐行：“你先去忙吧，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好。”何玉走前随意地往书架后面一瞥，梅砚已是泪流满面。她微微一顿，叹口气还是自行离开了。
　　阁楼内两人，一人在明处，一人在暗处，默契十足地流着泪。

　　初夏时节，蝉声阵阵，一人一骑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骑马的青衫公子眉眼带笑，不时啜一口美酒。忽然，一个戴斗笠的女子骑着快马从后面赶上来，越到他前面去，停了下来。
　　梅砚：“公子剑眉星目，身姿俊逸，吾见之甚是欢喜，不知公子可愿与吾携手共游，把酒言欢？”
　　听到熟悉的声音，徐行一下子僵住，面上浮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看向那个压低了斗笠帽檐的女子。
　　徐行：“你……你是……”
　　梅砚轻轻一笑，“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她缓缓掀起头上的斗笠，露出真容来。
　　徐行愣愣地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眼睛慢慢湿润，却越发明亮起来。梅砚的眼泪慢慢滑了出来，面上却是笑着的，眼睛里带着执拗和坚定。
　　元朝：“一琴一舞一对人相伴终老？”
　　梅砚：“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离不弃。”
　　两人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并排骑到一起，纵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