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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仕女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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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舒瑾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站在彩色玻璃花窗后窥见一阵很让人心碎的亲吻。梦里两道人影紧紧相依着,碎发磨鬓,双手攀附着对方并不算宽厚的肩臂——可以认得一个是因为年龄小点,另一个仅是因为疾病消磨掉了血肉。病气与年少交融着,眼前的温度急骤攀升着,花窗都灼得发烫,连窗后的周舒瑾都看得难耐起来。五彩斑斓的光映在他茫然的面上,他浑身有种夏日午睡后的疏懒和燥热,正想着这样不要命的感情在自家走廊就会把这对小情侣烧成灰的。他准备制止一下,听见门后传来哭声。
“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那个哭声沙哑得厉害,或是因为酒精或是因为抽烟,又或是因为疾病。
可那两道身影像迎接末日一样纠缠在一起,是那么贪恋对方的气味、温度、呼吸、心跳。
完了,这两个人涉入这样的感情,一生算是完了,连命都要搭进去一半才能了事啊。
周舒瑾总觉得这一对情侣要生离或死别,太强烈的感情成不了寻常,也往往不能持久。
“叫我的名字,一次,就一次。”
“舒瑾!”
他像听到恶鬼索命一样惊醒了。
朋友琴洱正在身边枕着他的手令醉酒酣睡。
周舒瑾费劲抽出皱巴巴的手令文书,踢醒他:“找你议事,竟然把我灌醉了!你自己还醉了!”
琴洱揉着宿醉发胀的太阳穴:“有什么可议的!实际上我们无君无臣,投靠谁谁主子,背弃谁谁敌人,一念之间而己。”
“我们应当像水一样,水不拘于形,把它放在水壶里,它就是水壶的样子;把它放在杯子里,它就是杯子的样子。流水不腐,我们不能固化于听令、服务于顾客,不能告知彼此商业秘密的规则已经让我们之间处于封闭状态,我们应该贵在周旋,流动,以柔克刚,无孔不入,可屈可伸可进可退。”周舒瑾说,“看得出来要打仗了,到那时我们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投靠国相和中央,我们同是妖族且有服从契约在前,规定我们要听他的话,优先做他的生意。其二是靠拢江南子弟兵府这一边,洗心革命,很多生意都不能做了,我们还没有什么优势。”
“那肯定是第一种好啊,不过,我们先派出些人试着过渡。”琴洱说,“我收了些徒弟,只签了合同,没有签人身契——这样留下些不受服从契约束缚的人手。”
“哪几个?”
“今年的楚煜及其手下。你不会没留这一手吧?”琴洱问。
“今年的贺昭及其手下。十三有个人身契,但我一直扣着,不交到上面去。”周舒瑾轻声说,“都不是欺师灭祖的人,悄摸地,估计问题不大,得让江末亮跟巧儿都留一手……下雨了。”
周舒瑾打开窗,看到河里荷叶翻浪,银珠滚动。
窗口随风送来一阵歌声,是《陌上归人》:
“斜阳伴晚烟,我像归鸟倦,晚霞伴我过稻田,重回觅爱恋,爱情路比阡陌乱,情路太多弯转——重逢恨晚亦未如愿,从来情感多亏欠……”
周舒瑾想起梦里那对可怜的小情侣,不禁唏嘘。
各家商队正在岸边来往不断,各路客人络绎不绝。
各式名贵车辆和各款各式的雨伞把路道都挤满了。客人宁愿拿着玉骨做的扇子站着、挤在淋漓的雨里也来捧场。车堵车,竟半步不能移动。有人看到了商机,消失了上百年的人力拉车居然再一次出现在了街道上。挂在肩背上的水果贩卖箱本来是见不到了,这时候也由水果商贩带着来串巷。珍稀玩意、瓜果凉皮、人力车夫见缝插针,一时拥挤非常。
这时,一件簑衣像溅离河流的水珠那样从人群中飘离出去,站在岸边。
周舒瑾细细一看,原来是贺昭在躲开路上的齐家扒手,觉得有些好笑:“那齐家,摸起东西来非常厉害。有些时候挺管用的,但平时大家都怕。”
“嗯,我说杀了,你又不肯。”琴洱喝着醒酒茶。
“老章家前堂挂着一副仕女图,”周舒瑾不止一次在他的朋友面前称赞过那副惟妙惟肖的仕女图,显然他是喜欢的,哪怕只有三四分的喜欢,但他跟老章家并没有什么私下来往,也没有什么好方法得到那幅画,“上面的美人与我院里的那几位姑娘姿色不分上下,得两样配在一起才好。”
“偷来?”
“不做这种事,扒手来钱快,但不成大器。
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哪怕付出点代价也在所不惜,甚至想过把自己喜爱的那几个属下送过去凑个美满。后来因为舍不得,也就此作罢。
贺昭刚刚替这位大人把车子停好,看外面春雨纷纷就找了自己家的蓑笠戴上,路过大厅门口刚好听见了他的话。
贺昭正要走开,一抬头看见他迎面走来。
“贺先生。”他草草地打了一声招呼。
贺昭点头示意,将自己的目光收敛起来。
周舒瑾总是很难对上他的目光,心里觉得他是个极腼腆或者内敛的人。尤其是现在这夜幕低垂的时分,更加揣摩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了。
这样的人很难给周舒瑾热闹非凡的生活带来什么乐趣,于是也很难有什么魅力将他吸引住。
不过贺昭出身奇特。
他自带一副好看的皮囊足以让周舒瑾偶尔故意停在他面前,仗着他内敛而肆无忌惮地审视他。
每当那时他就更加沉默了。
周舒瑾往往会自讨无趣也就走开了。但这次,这位先生模糊的侧脸让他想起那场混乱的梦。
“外面下雨,你跟小竹一起吃了饭等雨停了再走吧。”周舒瑾多说了句话。
“多谢,只是来不及了。”贺昭应着,看了一眼时间。
来不及了,他得赶回去做自己的人皮买卖。
“好。”周舒瑾想起什么忽然站住了,“你时间那么赶,这时我要是拜托你再带我去一趟赌场,你会不会就不听了。”
“倒不会,要忙完你这里的才去别处。”
周舒瑾心情愉悦,但也没有继续交代什么。贺昭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伞送他到车边。
“你回去吧,我有竹白驾车。”周舒瑾说。
“周公子,这几天您有留意拍卖所的动向吗?”
“没有。周舒瑾不明所以,扭头看他,“有什么问题?”
那人撑在伞柄上的手潮湿而苍白,带着雨珠的脸颇有几分从容俊雅:“接下来几天可以留意一下。”
周舒瑾:“可以。我让别人留意着。”
老章家最受不了邻近做伪造生意以及扒手生意起家的齐铭——他不仅偷得卑劣,偷得冠冕堂皇,偷得全世界闻名,还厚颜无耻,仿佛天下所有他看上的东西都该出自他齐铭及其家族的杰作。
老章家看不起他,可也奈何不了这样跳梁小丑一般的角色,气不过顶多往他门口气呼呼骂上些道理,相比之下做生死买卖的老章家可以说上一句正义之士难敌卑鄙无耻之徒。
老章刚从赌场回来,就看见齐铭家下属手里拿着自己托人量身定做的绸缎衣服,当即气得要下车把齐铭的朱红大门给劈了。
“大人的刀剑是用做千金万两的买卖。何必因为这么一件事自己动手。”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车门边传来。
老章回头一看。
哪来的毛头小子!
老章不想听人废话,不顾少年的劝阻跟属下的阻拦要去闯齐铭家的门,果然被人借机羞辱了一番,骂了他口说无凭,低劣嫉妒。
老章越是生气,对家就越是嚣张。
春雨冷得很,那位少年就这么低头立在人群之外等老章徒劳无功地回来。
“在下倒有一个办法。”少年恭敬地给他递了一条毛巾让他整理仪容。
“这年代什么人都有!现在的后生都这么不懂规矩了?”老章气急败坏,让管家把人撵走,“给他拿点银子!赶紧……打发走!”
管家匆匆带着些施舍的钱财,走上来时瞧了那后生一眼又犹豫了,退回章海田身边提醒一声,“大人。是周公子身边的人。”
听到这里,章海田收敛了一点怒气:“周舒瑾的人?!他来这里干什么!回去伺候那讲究得不行的公子还不够忙活!要星星就不能给月亮,要月亮就不能摘星星!”
看来章海田虽然跟周舒瑾没什么交集,但也对他的作风有所耳闻,并且从心里觉得受不了。
“你家主子有什么事!赶紧的!”老章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子里快步疾走,想来也觉得周舒瑾是个在要求上非常矛盾苛刻的顾客,可念及他如日中天的事业和那些义盖云天的做派又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
管家拿着挡雨的风衣跟在章海田身后追。
“周公子对您堂上那副仕女图十分喜欢,想拿来配他手下的女眷。”贺昭随他进了门。
“喜欢了不起啊!多的是人喜欢!回去告诉他,君子不夺人所好!”章海田气在头上,见周舒瑾是来自己这里放荡不羁,也不喜惯着他了。
他这里只谈杀人买卖,不谈风花雪月。
“自然不是白白要你的。”贺昭说,“对面齐铭一家……公子会把他们安置在让您舒心的位置。就连当年那几套从您府里掠走的兵书,也会原封不动地替您争取回来。”
从十八般武器到名贵字画,齐铭什么都贪,除了章海田就差自己跟那些属下,几乎每一样物件跟优良作风都要被齐铭冠以齐府的名号。
当年章海田白手起家时就被齐铭人多势众地抢走了整整三十套祖传兵书,事情拖得太久且一直没有正当机会解决,章海田发奋图强发家之后就一直有这么一块心病。
说到这里,章海田开始留意眼前这位后生:“什么意思?”
看得极为年轻,谈起话来倒显出些气候了。
“代价是你堂上那副仕女图。”贺昭说,“事情也不会牵扯到您的身上。同样也不会牵扯到我家公子身上,只需我稍微动作。”
“你去办,事成了再谈。”章海田看着贺昭拿出契约与自己签了,同时将仕女图暂时借给了他,等他退出门外就跟管家说,“什么海口都敢夸,年轻人眼高于天!”
贺昭拿了仕女图,却没有去给周舒瑾,当晚就掠走齐府的一位下人,按照那人的模样稍稍易容,又抢了令牌及衣服潜入齐府,与那间绸缎衣服放在一块送进了齐府的仓库里。
贺昭走进仓库,里面何止搬了半个章海田的家底,还有小半些周舒瑾的宝贝在里面。
周舒瑾为人慷慨且注重享乐,当时只是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去追究这些事情以免败坏自己的兴致。
贺昭穿过仓库,就看到了齐铭家开的拍卖仓库。
他就这样静静地潜在了齐府给齐铭做了几天下属。
齐铭家以偷成风,他偷别人家的,自家的下人也偷他的,谁偷得滴水不漏或者是让人掐不住把柄,谁就越得了齐家的真传。
下班时他去了伪装回自己住所的地下室继续为其他顾客准备好看的人皮。
妖怪修炼本不易,练就一身好看的皮囊需要的时间与精力更多,不如去跟黑市的人交易换些人皮来得实际。贺昭做的就是这样的生意,且目前黑市的人皮来源非常单一原始,是从那些失踪人口里剥下来的,就像牧民剥下羊皮一样。
周舒瑾一连几天见不到自己收拢过来的新人,心里觉得奇怪,尤其是通宵赌博时不见了这位新人在旁边听候差遣,他发现有些不习惯别人来跟前晃悠。
估计是别人长得丑,做事也不如那位新人伶俐聪明。
一天夜里,他下了赌场没有回宾馆,让竹白司机将他送到了贺昭住的旧小巷里。
贺昭住的地方平平无奇,大绿铁门打开着,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从外面一看那个大绿铁门有点像监狱。
门口蹲着一个小女孩在光下自己一个人放烟花,那是贺昭的妹妹。
“哥!哥!”贺里见来了生人,连忙叫贺昭。
屋里传来一些窸窣的脚步声。
贺昭穿着蓝白T恤跟宽松运动裤,披件黑色外套就匆匆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杯搪瓷大水杯。
这作风真的不像一个十几岁的人该有的。
太老了,都不知道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他自己跟妹妹生活还会下意识去置办这么老的物件。
相比之下,周舒瑾都觉得自己比他年轻得多了。
两人隔着长长的小巷面面相觑。
贺昭没想到周舒瑾会来这种地方。周舒瑾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感觉自己贸然闯进了一个自己不该到的地方。即使贺昭是他的下属,他也觉得是自己冒昧了。
皎白月光让这初春的夜晚像返冬似的下了一场无形的雪。
他们的目光遥远地交汇着,铺就一片令人心惊的荒野。
陌生而相互试探的距离让其荆棘丛生。
巷子里传来皮鞋轻轻敲在地面的落脚声。
周公子抱着暖手套下了车走进巷道。他每走一步,身上那件黑色的挡风衣就随着风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无形的荆棘在风中呼啸出声。
贺昭怔然地望着他脚步坚定地穿过长长的巷口。
他身形颀长,正装,领花,柔和而有力量。
一步一步。
贺昭感觉自己胸腔左侧第五肋骨之下发出隐隐的慌乱。
他们居然没有话可以说。
这么安静。
安静得让所有细微的手足无措都在无限放大。
“你住在这里。我第一次来。”周舒瑾说。
我当然知道你是第一次来。
“……这路挺直的,第几次来都不会迷路。”贺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很晚了,有急事?”
像逐客令。
周舒瑾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几天……没去你那里上班。”贺昭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后天我上班。”
周舒瑾看着他,一眼就能看到他紫色的眼睛。
明明与人目光交汇是个很享受的过程,无论是洞察对方的阴谋还是感受对方的善意,可贺昭常常低着头以一种很低调谨慎的姿态出现在人群里。
周舒瑾宽容大度地笑了笑:“不要紧,我以为有人找你麻烦。”
贺昭默不作声地望着周舒瑾的脸。
贺昭是因为有朋友介绍才能站在周舒瑾面前,很多人都会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向周公子谋求一点庇佑。周舒瑾也乐于为别人排忧解难拓展人脉跟商路。
尽管他当时从未见过周舒瑾,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哪个才是周舒瑾。
他们的见面就在周舒瑾常去的那个大赌场里,老板们甚至为他开辟了一个他专属的位置供他赌博挥霍。
首席赌桌是用浑然一体的顶级玉石砌成,骰子与摇筒却是用金子铸成,颇有纸醉金迷之境的意味。端坐在这滔天富贵中那人生有一笑万古春的笑颜,眉骨宽而柔和飞扬,眉下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沉静幽深,鼻梁挺拔,颧骨宽而带有肉质的钝感,鼻梁下是一道柔软如花瓣的嘴唇,笑起来斯斯文文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
他扭头与人谈笑期间,侧脸露出流畅而不乏男性骨感的线条,一道肌肉分界从脖间滑入未系第一颗纽扣的衬衫之中,可见好看的锁骨。
他举止之间风度翩翩,正如无意间跌入金银财宝的天上仙人,活在俗世却超凡脱俗。
贺昭见过不少场面,偏偏被一个人搅得有些头晕目眩是让他始料未及的。
“妹妹穿得薄,住这里你们冷不冷?”周舒瑾问。
“不会冷。”贺昭说。
“有炉子吗?有暖气吗?”周舒瑾问。
“身体好。”
周舒瑾被噎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怀里的暖手套有点讨人嫌。
是是是,我身体不好。
“也不是说你身体不好。”贺昭后知后觉解释了一句。
周舒瑾:“可以了,你不如不说这话。”
“啊。”贺昭愣了一下,“嗯。”
“是不是没什么朋友来你这里。”
贺昭:“你怎么知道?”
“哪有人让别人在这种天气还在门口站那么久,别说位子了,连杯茶都没有。”
“里面简陋,你还是不要进去了,等情况好转些我再请你来做客。”贺昭说。
周舒瑾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没怎么受穷过,即使是白手起家时,那也很多年前,他不记得那种滋味了。
这人如此口拙,怎么会把他跟前的事打理得那么好,又能把他的想法揣摩得大差不差?
周舒瑾不太能理解,在这么轻松的环境下就问出了口。
贺昭:“不过是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而已,这也算是生财之道吧。”
“多多指教啊。”周舒瑾大方地说。
“不敢不敢。”贺昭连忙说。
“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