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鱼》张小兑

1、暑假的伊始

　　蒸腾着的，炽热的风吹进空了大半的教室。

　　窗切割出光的几何形状，斜斜打在黑板上。

　　靠窗那张课桌上摞满了书本，几叠书的空隙掖着数个厚厚的文件夹——混杂着各个学科的练习和考卷，其间或许还夹着课桌主人乱涂乱画的草稿纸。

　　走廊空空荡荡的。

　　只有层层叠叠的绿色叶片挡住了橘黄色的天，独属夏季静谧傍晚的无人理睬的颜色在过道瓷砖上晕开。

　　*
　　去年冬天光秃秃的树枝什么时候就长满了叶子的？

　　张雨说不上来，毕竟连教学楼前的那些树的品种都还不清楚，叫她注意树叶由黄转青、落下又生出实在是太苛责的事了。

　　似乎突然的某个时刻，枝叶就已经茂密到穿过楼前的空隙，伸向连廊的栏杆了。

　　下课后总有闹腾腾的学生拉扯着摆弄那些枝叶。

　　于是禽鸟和蝉的鸣叫混着树叶的摩擦声，被来回的脚步和纷飞的笑声淹没在连廊里。

　　但某些情况是比较特殊的。

　　一个喜出望外的黄昏，天际线堆叠起絮状的云——是小学课本里大段大段描写的那样的，初中时看到忍不住欢呼雀跃的那样的火烧云。

　　张雨这才格外关注起那片遮住了天空的——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的——绿色。

　　*
　　青榕城是个阳光充足的海边小城，能在这里找到个全年日照时间稍短一些些的地方都是件难事，但张雨的学校也确实就能做到如此与众不同。

　　青榕市第六中学坐落于市中心附近的五一街道，交通便利的同时，也意味着成片高楼大厦耸立在这片小小的街区。

　　那片钢铁的林海环着巴掌大的校区，被遮蔽了大片天空。

　　众皆笑之的是，学校边有个房价骇人听闻的高档小区，名叫阳光城。好巧不巧，本校歌的歌词有一句这样唱道‘我们在阳光下茁壮成长’。

　　这离奇的巧合一届传一届，被津津乐道多年，反复在每个阴湿寒冰的冬天，被久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提起。

　　*
　　张雨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杨淑妮同志曾一针见血道，“楼挡不住的光，树也会为你挡住。”

　　教室门口有个凸出的小平台，赵汝堇瘫倒在转角处构成三角区，一手搭着栏杆一手揽住杨淑妮的肩膀。

　　“没有阳光的话是会抑郁的，我的多巴胺分泌已经明显降低了。”赵汝堇仰头哀嚎。

　　张雨没说话。她身子向前靠，手臂架住栏杆，下巴搁在上面，点点靠近手指的那片叶子。听着她们从多巴胺聊到生物小测，开始抱怨数学作业。

　　数学嘛，数学——是把“石中剑”。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第一缕晨曦撒在爬满青苔的坚硬石块上，那把传说中的勇士之剑熠熠生辉着。

　　勇者历经千辛万苦重重磨难，终于在破晓时来到了魔王城，棕红焦土延绵不断漫天是暗灰的碎屑。

　　形状扭曲黑色的城堡近在咫尺。勇者咽口水，攥紧武器，一鼓作气冲破高耸入云的厚重大门，却没发现想象中蹲守着金银财宝的恶龙。

　　彩色玻璃反射出绚丽夺目的光，穹顶画满了圣经里的故事。恐怖紧张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非常明显这一间教堂。

　　勇者眼含热泪，昂首看向高悬的“十字架”，虔诚的祷告着。

　　寂静蔓延，沧海桑田。
　　青苔也长满勇者的盔甲。

　　“我姓石，无论如何与你相逢，我都值...”勇者它这样嘶吼着。

　　十字架似乎微颤着叹了口气，又似乎是胸腔震动喉咙深处传来的轻笑。

　　突然，闪电现身了，放射出强烈的光芒，那一瞬间，只有它的光芒覆盖了风雨，映红了大地。

　　像利剑，割开了的喉咙。

　　沉寂的云层再度吐出一片耀眼到惨烈的火光，炸雷响起。

　　又一阵强光后，一切却截然不同的，这是浸在深海里的软绵绵轻飘飘。

　　霎时，天那边泛起鱼肚白。

　　你终于看清了周遭的样子。
　　你恍然大悟，找到石中剑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你。

　　啊，
　　十字架。
　　石中剑。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第一缕晨曦撒在爬满青苔的坚硬石块上，那把传说中的勇士之剑熠熠生辉着。

　　这个的故事的结尾......

　　赵汝堇打了个喷嚏。

　　杨淑妮用尖细的声音大叫了声。

　　她们一齐大笑着。

　　互相推搡对方。

　　张雨没太在意。

　　上课铃声响了。

　　无知觉的，扯下一片新绿色的树叶，树枝小幅度上下晃动，交叠的叶被牵动颤颤巍巍着。

　　锯齿形状的裂口，张雨沉默的握住拳。
　　不尽人意，她没能碾碎这半片叶子。

　　所以只好不厌其烦顺着叶络撕下小小的碎屑，然后进行一场天女散花状的自由落体的实验。

　　*

　　“我讨厌这里。”
　　“没有天空的地方果然很讨厌啊。”

　　——那是高中以来第一个暑假的伊始。

　　张雨留下了，并不是出于缅怀。

　　仅仅是劳动委员的一声令下。
　　她被分配到了走廊的包干区，十分轻松的活计，称得上闲云野鹤，与世无争。
　　她慢悠悠的踱着步。

　　和她一起值日的还有个男生，叫林俊杰，有着让人发愁的歌喉。瘦瘦黑黑的，高高的，长手长脚。干活很利索，三下五除二结束就了教室卫生。

　　教室前面有一排大家花钱定制的柜子，分配了两把钥匙，张雨已经丢了一把，班长便把存在老师那的备用钥匙也给她。

　　学校总是能做出奇葩的事来，高二分班柜子没办法在分配到分布在各个的同学们。

　　所以宣布了柜子独立日，颁布法案。

　　没办法，大家骂娘也没用，从此私有变为公有。

　　事件的导火索是班上有个人缘好的女生柜子打不开了（大概是两把钥匙都不见了吧）所以理所当然，男生们用拳头或者工具——嗯，大部分是用拳头——暴力撬开了柜门。

　　杨淑妮故作高深地说。
　　这一事件，史称，出柜。

　　而林俊杰就在“出柜”的战场的残骸前，掐着嗓子唱了一首歌神鬼共愤的曹操，他的朋友也配合的化身成黑脸的张飞和红脸的关公。

　　男生们嘻嘻哈哈地闹着，楼梯间回荡这肆意的笑。

　　张雨沉默地低头扫地。

　　又有点不是滋味了。

　　能说得上话的同学早早离开了。
　　普通朋友嘛。
　　毕竟人家没有这样的义务为你退上一步。
　　她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没说什么。

　　普通朋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