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酒不醉人人自醉 ...
-
清风,
烛火。
樽中醇酒醉人。桌边的几人各举酒觞,交杯换盏间,已是微醺。
抬手,
掀帘。
裙底莲步浅移。
一眼,便是一屋的轻叹。
来人稍稍理了理鬓角的垂发,一抹笑意便自唇边荡漾开来。
“我说皇上去哪了呢?原来是同各位大人在这喝酒,不知是什么事儿让皇上如此高兴?”
年轻的帝王回头,恰碰上那一抹勾魂的笑意,却只是淡淡道:“爱妃坐吧。子翾今日回来,恰巧众位大人都在,朕便设了宴为子翾接风。”提起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妹妹,帝王的眉梢不禁染上了一丝暖意。
此刻,桌边那个一直自斟自酌的女子方才抬起头来,一头长发松松散散地捥了个发髻,玉步摇斜斜簪住。未被簪住的头发或垂至腰际,或被微风吹得拂过消瘦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其双眉有如墨画,弯弯的眉下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不同于普通褐色的眼睛,这样纯正的黑色,让人觉得深不见底,甚至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当别人看她的时候,她不会像别的女子那样低下头去,而是以一种冷冷的目光与对方对视。就好像现在这样,“皇嫂。”子翾略略点头,却不起身行礼。
北水未央移步在子翾身边坐下,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原来是鸢公主,怪不得皇上这么高兴。子翾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便就多留几日好了。”
皱眉,一直就不喜欢这个从异国来的女人,靠着自己的美貌和手段爬上了妃子的位置,为帝王的二哥并非不知,但却也默许了她的机关算尽,“呵。”子翾凉凉一笑,那些手段在这皇宫里应该是已经让人司空见惯了吧,也许也只有自己无法再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下去吧,皇宫,这个金色的牢笼真的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呢。思忖间,几不察觉间抽出被拉住的手,子翾低首浅浅一笑,啜了口觞中清酒,再抬眼,双目已是迷离。
“咦?这是哪啊?”她浅声问道。
天子皱眉,轻触子翾因不胜酒力而生晕的双颊:“子翾,你喝醉了。这是你家啊,你喝得连我是你哥哥都不认得了?”
子翾闻言皱眉,抬手捏捏帝王的脸,随即点头道:“嗯,你是我二哥,那这里既然是我家,我要走要留又与她有何干系?”柔荑轻抬,一点丹蔻恰指向身边的皇妃。北水未央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瞧到君王看来,旋即又是笑道:“是,是,是,这儿是你家,我不管你。”语中满是宠溺,倒像是子翾的亲姐姐一般“皇上,依臣妾看,鸢公主是醉得不轻,不如扶她回临丹阙歇息,酒喝多了,怕是伤身呢。”
君王看着双目已尽是醉意的子翾,只是宠溺的一笑,一笑间,飞眉入鬓,倒是与子翾多了几分相似:“便如此吧,时候不早,众卿家也该回了。”言罢将子翾抱起,移步向临丹阙行去,转眼看向屋内的妃子,只道:“爱妃也先回吧,今晚朕便不去了。”
北水未央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无恼意,只回了句:“皇上不必担心臣妾,鸢公主难得回宫,皇上多陪陪她也是常情。”
临丹阙。
紫庭雪牗,
玉壶光转。
止住了欲长身行礼的宫女,将子翾放到床上又盖上锦被,方才坐在床边细细打量她的睡颜。在外不比皇宫的锦衣玉食,他这个从小被宠上了天的妹妹怕是受了许多苦吧!
时光似白驹过隙,一转眼,已是六年。
六年前,父皇驾崩,本是感情极好的兄弟们也渐有了隔阂,若不是她仗着自己万千宠爱于一身,说出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如今的自己,不是双手已沾满自家兄弟的鲜血,便是已成为兄弟刀下的亡魂。
“这王位倒地有什么好,让你们连自己兄弟的性命都不顾。我不知道什么江山社稷!我也不知道什么天下霸业!我连你们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的鸿图我不明白,你们的伟业我也弄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不想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为了这个什么都不是的王位流血。难道在你们眼中,权力的分量真的重到连骨肉至亲都比不上吗?我不信,我从小与你们在一起,我不信你们有那么在乎王位,你们只是想证明自己可以为一代明君罢了,可是,真的有必要用兄弟的性命去赌么?你们都是我哥哥啊!”第一次,子翾几乎是哭着说出这一席话。
“唉……”轻叹了口气,其实子翾当初说的对,这王位有什么好呢?还不如她行走江湖,游戏人间。忽然很羡慕那些已是王爷的兄弟们,至少可以过得自由自在,干脆哪天自己也微服私访好了,被自己忽然起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释然的笑笑,自从子翾回来,似乎皇宫也没那么阴暗了吧。欣慰的一笑,终于还是起身离开,轻轻带上了身后的殿门。
殿门轻阖的那一刹,漆黑如墨的眸子陡然张开,却竟清明得连丝毫醉意也无。
“呵。”子翾自嘲地浅笑,她空为一国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她一开口,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却独独留不住身边所爱的人,先是母后遭人刺杀,而后又让她亲眼看着一向宠爱自己的父王一天天委顿下去最终病死榻上,现在又是师父。一向不喜欢宫中的生活,儿时就时常出宫随师父学艺,十几年的相处,早已不仅仅是师徒的情谊。
于子翾而言,他已不仅是师父。
如今,那个传她一身武艺的人在哪?那个教她为人的人在那?那个在她病时会不分昼夜地看护她,她不开心时会千方百计只为博她一笑的人又在那?
今夜回想,他的关怀犹在眼前,只是未曾想,学成那日的出门历练竟成了永别。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不论身在何地,师父一身磊落总是会伴着他的吧,如今与师父天人两隔,今生已是无望,但望来生,仍是你的徒弟。
泪无声落下,浸湿了衣襟,抬手抽出腰间的软剑,月华如水,在修长的剑身上荡漾。
长剑通体漆黑,薄如蝉翼,是师父的贴身兵器,在临行前却传给了她,剑还在,人却已落入黄泉,不要,她不要她的师父死的不明不白。
恨恨地握住手中的剑,子翾早已是满脸泪痕,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离开我呢?明明当初说好就算所有人都不要我你也会陪着我的,明明,说好的……
翌日,天色微明。
昨夜微风细雨。
地上落梅无声。
毫不怜惜地踏上交杂着雨水的梅瓣,如同十二年前她踩上林间的落瓣。
拔剑,墨色的光华闪出,只是一瞬,便似消失于无形般在在子翾手中轻舞。回刺,上挑,斜挥,每一个动作,无不是师父倾力而教之。如今她已做得出色,无奈,师父却再也无法看到。泪水无声地自冰冷的颊流下,回剑,那泪水却恰滴至剑上。墨剑疾刺,剑身上的泪滴因此甩落,飞落向不知何处的家……
眼前仿若看见了师父惯有的笑容,师父似乎就站在面前,却又离得好远,好远,无论子翾怎么努力,却都无法触及他一毫。
“师父。”子翾轻喃,停剑,双腿无力在支撑如此沉重的悲伤,只得让自己跪倒在泥泞中,双手撑地,似乎再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般,泪水决堤而出。
“师父……师父……师父……”一向淡漠疏离的鸢公主鲜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情,或喜或悲,从来就蕴于心中,极少表现出来,怕是当年母后父皇去世,她也未如今日哭得这般悲恸。
为什么?
要丢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
微风轻拂,吹动子翾垂下的长发,也吹得,梅花飘零,落到子翾身上。
忽记起,与师父的初识,也是落梅满身,天色温柔。那一年,她方才七岁,与父皇赌气,带了银饷,拖了几个随身的仆从便离宫出走,无奈却误入深林与随从走散。
沿着林中的梅树向前走,却意外地在梅花的尽头看见了他。七岁的公主呆住,她从未见过如此似神的人,就连她那些帅气的皇兄们也无法与这个有如天神的男子相比,这个男人,竟然可以将冷然和温暖如此和谐地融于同一个笑容间,就像现在这样。
男子飘然而至,轻而易举地将子翾抱在怀里,抬手抹掉子翾脸上的灰尘,柔声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问还好,谁知一问之下子翾反倒哭了起来:“爹爹不要我了,哥哥也不帮我,他们都不要我了,他们都不要我……”
男子浅笑,抬袖替她拭去眼泪,轻拍子翾后背柔声安慰道:“乖,别哭了,他们不要你,我要你,你留在我这里可好?”
子翾知道不该轻易相信别人,但她靠在这个男子怀里,总觉得很安心,很温暖,比父王,皇兄的怀抱还要温暖,让她舍不得放开。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见她止住眼泪,便出声问道。
吸吸鼻子,子翾弯起小嘴,“我叫萧子翾,你呢?”
“郁天镡。”
那是他们初见的一年。
那一年。
她方才七岁。
而他,已近弱冠。
他们之间,相差十二岁。
“师父!”在林边止住了护卫,十一岁的鸢公主一改往日地冷然,相邻中奔去。
果然,林深处,梅花最繁的地方,他的师父,在等她。
轻拍子翾的脑袋,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玄瞳,郁天镡浅笑,道:“回宫后可有偷懒,有好好练武么?”
“师父教子翾的武功子翾怎么可能不好好练?”
……
“师父……”一袭黑衣的公主依旧跪在泥泞之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子翾一下一下用力地捶着地面,丝毫不顾忌泥中的砾石已划破了她的手,殷红的血在泥水中晕开,混着眼泪,将子翾的黑衣染成诡异的颜色。
“公主,刚才……”背后的人声忽地一顿,与然拔高了声音叫道:“公主,你在做什么?”看公主跪在地上,让她这个贴身婢女着实吓了一跳,放要上去扶,却见子翾以自己从泥泞中站了起来。方才的悲恸褪去,开口,语气中的淡然仿若刚才痛哭的人根本就不是她“青枫,你刚才说什么?”
那被唤作青枫的婢女答道:“公主,若言郡主到了,说公主昨夜醉了,怕是今天会头痛,特地带了醒酒药来。”
略略点头,子翾道:“你先下去,我换身衣服便去。”
“可是公主,你的手……”青枫望着子翾兀自流血不止的手。
子翾低头,表情不见丝毫变化,仿若感受不到一般淡淡道:“无妨,我自己会处理。你去招待若言,不必跟来。”言罢,便带着满身泥泞,头也不回地离去。
临丹阙。
前殿。
紫金炉中熏香随着水汽袅袅升起,满屋尽是颓然浪荡之气。
柳眉微蹙,凭她对子翾的了解,这个满身贵气却喜欢简单的公主是一向不点香的,只是这次……
“赤叶,这品香叫什么名字?”竞若言转头,询问子翾的婢女。
“回郡主,公主似乎说过这叫‘月夜流金’,是公主自己合的呢!”
“月夜流金?”竞若言喃喃,“怪不得满是浪荡之意呢。”还待在问,却见赤叶倏地跪下:“郡主,求您劝劝公主吧!公主从昨天回宫便沉闷了许多,连话也少了,总是一个人坐着,一个人喝酒,醉了便叫‘师父’。郡主,这些事我们做下人的管不着,可公主和您从小就是好朋友,你就劝劝公主殿下吧!”
“这样啊……”竞若言低头,道:“你先起来,这事儿我自会与她说。”
赤叶还未来得及谢,便听得珠帘被人掀起,一人笑道:“好个赤叶,你又在多嘴,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
竞若言和赤叶闻声瞧去,却见子翾阔步而入,轻裘缓带,衣上金线镶绣再纱制外套下若隐若现,明明是极简单的装扮,在子翾身上却显得贵气逼人,十足的纨绔模样。
“还有你啊!”子翾复又开口,却道:“你才一来就拐走了我的人,看来以后不防着你不行啊!”
“呵,”竞若言只是低笑,却笑得无奈至极,“好,是我的错,不关赤叶的事。还请公主殿下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岂敢,岂敢,”子翾调笑“若不听你若言君主的,我二哥还不拆了我?”子翾佯抬手作揖,言语中满是戏谑。
“子翾!”竞若言不甘地叫道。已是双颊生晕。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们下去吧!”她挥手,后半句却是对青枫赤叶所言。
青、赤二人闻言离去,一时间,偌大的屋中只剩下竞若言和萧子翾二人。两人俱是不语,子翾默默盯着炉上的水汽出神,而忽略了一直停留在身上关切的眼神。
“子翾,”半晌,竞若言方才斟酌着开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不如就回宫里来吧,你如今你师父已经……唉,总之,你一人在外也不是办法,不如回来,不论如何这里总是你的家。”
萧子翾闻言浅笑,只怔怔看着自己草草包扎的手,淡淡道:“你说的没错,师父一走,这江湖再大也没有我容身之地,但是,师父走的蹊跷,如果此事不查清楚我也不会安心。其实,我总觉得师父那日是故意要我离开,好想他知道有人要来杀他一样。等我回去的时候,就只有一具不辨容貌的尸体躺在地上,虽然体型衣着佩饰都与师父无二,但我总觉得那一定不是师父。也许,师父根本没有死。”
“的确,你师父武艺如此高强,恐怕不会那么容易遭人毒手,”竞若言推测道:“也许,你师父只是造成假死的假象去迷惑敌人。”
“呵,”萧子翾眉间郁色更深,自嘲地笑道:“就是这样我才更要找到他,为什么明明知道有危险还要支开我,为什么明明活着还要假装已经不在,明明我在的话,就可以和他并肩作战,明明可以,不分开的。其实,他根本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有与他并肩的力量,就因为我是他徒弟么,就因为我比他小了十二岁,就失去了站在他旁边的资格么?呵,他只是不相信我罢了,就算我再努力,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我想要证明我可以站在他身边,我要他的认可。”
“子翾,你?”
“他不仅仅是师父,你懂吗?”萧子翾回首微微笑道,脸上的坚定夺目得让竞若言几乎张不开眼,竞若言忽然觉得认识她这么多年,今天的萧子翾不在淡漠不再冷然,这样执着的她美得炫目,美得宛若天上降临的神祗,高贵而华丽,让人惊心动魄。